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剑簪痕 ...
-
景知归躺在床板上,阖着眼却睡不着。
他坐起身走到收拾干净的厨房。屋子里还有留存着的糊味,景知归弯腰从箱子里翻出若云遥留下的披风套上,开了窗透风。也不知道是不是收拾的时候没注意,灶台旁划了一道不浅的痕迹,应该是用物件清扫炭灰时不小心刮的。
景知归撩起袖子,瘦白的手顺着刮痕一路向下,停在末端。因为稍稍用了劲,指甲下的指尖更起了白。
即使是尘封多年的记忆,他也依旧一下子辨认出了这种痕迹。
虽然没了病痛,但这一夜,景知归还是睡得不踏实。
梦里,他又回到了离开南扬川的那一年春。
绵雨后的丁香花开得正盛,幽幽淡香融在丝竹声中,即使南扬川正和庄国交战,朝堂权贵们也还是趁着南扬川的小皇子过生辰,欣赏了好一番丁香宴。圆鼓鼓的花苞间,粉雕玉琢的小皇子跟在皇兄身后捉蝴蝶,手臂在空中挥舞,嬉笑间闯进了一片黄花丛。和诗里写的一样,蝴蝶飞入黄花里便不见了踪影。小皇子好奇地左顾右盼,寻找着皇兄。
忽然间,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一阵眩晕后,花丛中跳出了一个刺客模样的暗卫,小皇子止住步伐,本能的向后退,却不料四周都被暗卫围住。他们紧盯着小皇子,慢慢靠近。小皇子拼了命地挣扎,使出浑身力气跑向离自己不远处的丁香花树,攀住树干,想要学着哥哥以前挨打时那样,逃到树上去。
“暗卫们”也不着急,就围着面前这个只有三岁的孩童,看他如何挣脱。
小皇子在无助中,大哭着撞向其中一个暗卫,含糊地喊着“父皇救命”。暗卫被他的动作激怒了,抓起他的衣领扔开,嘴里还骂着什么。小皇子的哭声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些嘶哑。庆幸的是,视线里已经出现了攒动的人影。
小皇子在人群中看到了焦急的父皇,原本低下去的呜咽变成了更大声的呼救。暗卫看到来人却像是松口气,回头瞪着小皇子,让他闭嘴。但见到生机的人怎么会放弃,小皇子不但没有安静,还站起身,想要奔向自己的家人。暗卫的目光里闪过恼怒,从怀里掏出了一把什么东西投过来。
锋利的剑刺擦着小皇子稚嫩的脸庞划过,又擦过了身后的丁香树,钉在草丛中。
小皇子害怕地后退一步,不慎摔倒在树根旁。他捂着脸,在泪眼中望见了草丛中类似母后头上簪子的暗器,以及树干上划过的那道痕迹。
场面再次转换。他半跪在南扬川的君王前,弱小茫然。这一刻,在父皇不忍却决绝的眼神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抛弃了。他求助地转向皇兄,却只看到了悲痛。他听不懂身边的暗卫和父皇在交流些什么,靠着不清的意识,看了南扬川最后一眼。
他在陌生的环境中,顶着众多不屑的目光,静默地跪在地上,认了那时还是太子的齐烨为干爹。
后来,他在噩梦里听懂了那些暗卫骂他什么,自己的父皇在最后说了什么。
他们骂他是商贾皇帝的孩子,说他们痴心妄想。
他的父皇却在最后强笑着对那些人说:“能得庄国圣上的赏识是他的荣幸。”
景知归生在丁香花开的时节,也在丁香花的“陪伴”下离开了故乡。
这场他做了十四年的梦,每次都会在这一刻停下。
但这一次,画面的最后,是一个月白衣袖里揣着的一束丁香和发冠上横插着的剑簪划过灶台……
又是一年生辰。
只可惜,没有人和他一起,唐影也没敢向他提起。
景知归的生辰,在三岁那年的丁香花中就过完了。
也不知去江南的时候会不会路过百结谷,下一次让唐影也带一株丁香来吧。
~~
与此同时,槐安城的熙国公府内,也有人彻夜未眠。
林椿陈在窗前徘徊。
“我已经向圣上引荐了商见安,他是我的得意门生,在江南还能看着点若湉,免得出什么乱子。”
“有劳先生了。”若珷抱拳。
林椿陈停下脚步,坐在若珷对面,说:“若湉也算我看着长大,你明明知道现如今朝堂混乱,还让她这么着急干什么?现在好,圣上直接派了质子去给她当军师,稍有不慎,就……就……”
“我明白。”若珷拍了拍他的肩,“先生放心,我已经把能保命的东西借若湉之手,交给纳兰师父了。出了事,那就是川白军和她最后的庇护所。”
林椿陈扶着额角,疲惫地叹:“我知,你让他们三个孩子都走了不同的路,就是希望他们能从三条路护庄国。但若湉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你让她在如花似玉的年纪在刀剑血海中过日子,实在有些为难她。玖哥儿和情昔还能娶嫁,但若湉可就难了!”
若珷垂头看着酒器里盛满的美酒。
他又怎会不知。原本在若云遥七岁前,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小女儿上战场,只是让她把刀枪作为一种兴趣,其余还是让她像姐姐若芊云那样做闺秀。让若云遥接兵权的想法也只是单纯说说。但若云遥七岁时,她的母亲出了事,若云遥受了刺激,坚决要去游山。若珷心疼,就骗她说,只有上战场的人才能天天游山。本来是想让女儿放弃,不曾想她真的开始刻苦,为当兵做打算。
至于为什么,若云遥从来不讲。
“走一步是一步吧。有商在安,她在江南我也放心。纳兰师父手上的东西只要还在,川白军就不会倒。”
林椿陈不知道他口中的东西是什么,但看他的样子也问不出来。林椿陈一直都很欣赏若珷的胆大,但也在长期的相处中看到了若珷身上的愚忠,一种为了国家可以放弃一切拼命的固执。越是这样,他就越要提醒若珷留后路。只是若珷的这条后路,到底是什么呢?
~~
熙国公口中的后路,在次日清晨就被若云遥交到了纳兰清的手里。她也不知道父亲给师父准备了什么“礼物”,大概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吧。
“师父,我准备明日就带上江南的队伍走了,从凫城到江南可有好长一段路要走,陆副将说他要留下来守凫城,您要是有什么事就跟他说,药没了就让芝竹帮您配。”若云遥帮纳兰清把盒子收到柜子里,说道。
纳兰清一边摸着胡子听她说,一边点头答应。若云遥转身时见师父一直往窗外望,心头一紧。纳兰清的屋子离春榭阁很近,就面对着面,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摩擦。难不成又有人为了摊位吵起来了?不是早就为他们安排好了吗?
若云遥带着满肚子怀疑走到窗边,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吵闹,反倒是望见了春榭阁门口,被芝竹推出来的陆闻人,
“我想陆副将恐怕有什么事。”纳兰清眯着眼睛出声。
“我马上出去看看。”若云遥开门,朝一脸无奈的陆闻人走去。
“若小将,你来的正好。”
芝竹看见她挥了挥手。
若云遥没有问陆闻人怎么了,毕竟能让她见到副将这模样也只有芝竹。
芝竹却没有准备卖关子,指着一旁的陆闻人说:“他跟着上江南的队伍一起走。”
是吗?若云遥看向陆闻人。
“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一部分是药,一部分是毒,千万别混淆了!”芝竹根本没有给陆闻人说话的机会,抢在他前面张口。
若云遥也不准备刨根问底,接过草药和毒,对上走来的纳兰清。
“圣上不是派了一位军师吗?你们快先去看看,既然明日就要启程,今日就跟他好好商量计划。”
若云遥应声,跟芝竹道别后,和陆闻人一起朝景知归的住所走去。
“等我以后把芝竹从春榭阁里救出来,看她怎么赶我!”
若云遥闻言,在原地顿了顿,幸而陆闻人没有看到。
——他还不知道。
若云遥咬了咬下唇,他还不知道芝竹这辈子早已不可能踏出春榭阁的事实。上巳节那日后,她还专门去调查了,果真如她猜测的那样,芝竹是从小养在阁里的,和春榭阁绑在一起,赎不出来。
看着前面走着的陆闻人。还是先别让他知道为好。
他们到时,景知归正坐在门前,似在等人。
“请进。”
景知归今天没有带帷帽,却涂了胭脂,从面上看不出来他生病了。若云遥瞧着,他昨夜应该没有睡好,胭脂也盖不住他脸上的疲态了。
说来也奇怪,景军师到底是怎么把脂粉味掩下去的呢?
陆闻人也知道景知归身体不好,他又何必要这么做?
若云遥小幅度地晃晃脑袋,算了,猜不透就不要自找苦吃了。
“川白军一共有一万人,兵分三路,支援镇疆将军的有五千,守凫城的有四千,我们就带一千去江南。”
……
若云遥收回心思,边说还边打量着景知归的神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
“若湉将军可对五石散有了解?”景知归突然开口。
“有一定的了解。”若云遥答道,“而且江南那边有朝廷派的人,我们到时候跟他们再商议就好。况且不是有您吗?”
陆闻人吸一口凉气。景知归手上有百晓生已经不算是秘密,还有许多人找他买卖消息,但他不一定愿意给啊!
“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
“将军若是有事,”景知归顿了顿,“吩咐我就好。”
陆闻人不知道昨天和自己分开后,若云遥还去找了景知归的事,只是觉得军师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说话。
若云遥没有着急走,让陆闻人先去收拾东西,自己再留下来一小会儿。
“将军有什么事要吩咐?”
若云遥摇摇头,反倒是和景知归说起了其他的。
“军师应该也有字吧?”她问。
“就像我字湉,我阿姊字情昔。圣上也为军师赐了字吧?”
景知归给她拉过一把椅子,自己站在一边。
“有。”
“是什么?”
景知归掀起眼皮,看着面前的女将军。
“独清。”
景知归想了很久。像若湉这样态度的人,一般都是有所需求。而他也希望川白军能让自己离开庆安帝身边一阵子。
各有所需。
若云遥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满意的点点头。
至于她知道军师的字是想干什么,是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