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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明镜高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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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场闹剧在王若芙眼里都不过儿戏,她波澜不惊地将这页揭了过去,如今单独面对林景姿,却平白心下一跳。
林景姿一如既往坐在“葳蕤繁祉”的牌匾之下,静谧无情,如一尊观音像。
她沉声问:“你知错吗?”
王若芙低头:“若论今日之事,女儿无错。”
“你明知我所说的不止是今日。”林景姿道,“就算今日之事是有心人嫁祸,难道你就不该反思?为何阿蕴这般讨厌你?她毕竟是你连着血脉的同宗妹妹!”
王若芙一时沉默。
她从没问过,王若蕴为什么厌恶她、厌恶西府。上一世她总想,何必呢?总之日后要各奔东西。
确实如此,她入东宫、王若蕴外嫁,从此姊妹再没见过一面。王若蕴从前再讨厌她再给她使绊子,那又怎么样?于她王若芙的未来没有任何影响。
甚至她都不记得王若蕴嫁去了哪里,结局如何。
林景姿继续道:“我不求你们姊妹之间有多亲密,但是既同出一宗,起码要互相尊重。都是恒府的子女,不能再闹出这样的笑话!”
王若芙轻声反驳:“可并非是我想闹。母亲,我从小到大,不知哪里得罪了四妹妹,也从未主动惹出什么矛盾。”
淡色的阳光透过纱窗,在林景姿脸上割出一道晨昏线。
王若芙只能看见,她隐在阳光之后暗色的半张脸。
林景姿公正到无情,“你想说是阿蕴主动欺负你,因而错不在你?可阿芙,一家人是不该这么算的。我从前让你去东府看望姐姐和妹妹,你哪一趟用了心?是不是回回敷衍?在中堂坐过就走了,连妹妹的院门都不进。你从不细问阿蕴为何讨厌你,倘若你当姐姐的用心去化解,一家姊妹难道还有天大的仇怨吗?”
王若芙闭上眼睛,她知道林景姿总是这样的。
她不再多争辩,问道:“母亲这一回要如何罚我呢?”
大概是她语气冷淡得过分,林景姿完美无瑕的表情都有片刻破损。
林景姿幽深地看着她,微不可察地轻叹:“到年底你就满十四了,也是大孩子了。母亲不强求你能顶立门户,但希望你能意识到你肩上担着的,是太原王氏和恒国公府的荣辱。阿芙,你不仅要会做女儿,还要会做姐姐。”
末了,林景姿放她出门。若芙顿了一下,慢慢地转身,脊背很挺。
翩翩的蓝色裙角像一道水波——林景姿一直这么觉得,恒府的几个女儿里,只有阿芙像水一样,最温和。
“三姑娘脾气越发倔了。”待王若芙走后,贴身侍女宝瑛轻声道。
林景姿收回目光,“你也这么觉得?”
宝瑛点头:“从前就知道她倔,在老太太那儿受罚抄书,不抄完不肯坐下来吃口饭,但旁人看着,也就是她心里抱怨,该抄的书一个字都不落下,也不为自己辩驳什么。今日口舌之争竟也不落下风,一句一句逼得姚姑都回不了话,脾气和气势看着都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林景姿微蹙眉,“大概是因为她亲娘去了吧。你看阿蕴,没亲娘的孩子,脾气总是锋利些。”
宝瑛推开纱窗,繁密的花朵扑进眼里,太阳照着,林景姿微微眯了眼。
宝瑛:“这桩事儿也是巧,那人恰好就仿了三姑娘写得不好的那个字,眼下看着是把三姑娘摘出来了。但婢子总担心,要是在蹦出什么别的证据……”
“不会了。”林景姿道,“你看那布娃娃的针脚,又细又密,若芙那三脚猫的功夫能织出来吗?”
宝瑛拿起来看,果真针脚细密又整齐。
她也是看着王若芙长大的,三姑娘那点女红水平拿去纳鞋底子都够呛,别说缝个布娃娃了。
林景姿让她把那东西烧了,嗤笑道:“闺阁里的小事,他们不知道,我是清楚的。这就不可能是阿芙做的。”
宝瑛知道林景姿今日气性大——莫名其妙被泼了盆脏水,谁心情能好?
于是她连忙把那玩意儿扔出去,又回头轻松笑道:
“三姑娘的女红水平还真是……日后可不能自己绣出嫁的团扇了。”
林景姿面色总算是缓和:“这都是小事,无伤大雅的。嫁不嫁的也还早,左右她跟世镜结成一对,世镜也不会在意这些。”
提起林家人,宝瑛才想起来,恨恨抱怨:“今日姚姑也是,怎么偏偏挑在有客人的时候闹起来?”
林景姿冷笑,“她要的就是客人听见。客人知道了,咱们府里才会把这事儿摊到台面上讲,否则一辈子都是姊妹间的小打小闹。”
宝瑛怨气更重了,“这么多年,府里哪里就亏待了他们?大姑娘出嫁,夫人一箱一箱嫁妆的送,如今二姑娘才开始议婚,夫人便将要给她的铺子都备好了。怎么就四姑娘贪心不足?有事没事找咱们西府的茬!”
林景姿倒是平静,“旁人不说,你当他们真没怨言了?都是一个爹生的,只有主君承了国公的名头,二弟三弟都靠着家里的荫庇当个闲官,吃喝都看着咱们西府的脸色,换谁谁能愿意?不是只有阿蕴找茬,是只有她敢说出来、闹起来。东府和西府表面和气一团,底下都火大着呢。”
宝瑛哪里不懂?是一直眼见着林景姿为东西二府家事操劳,熬红了眼睛熬坏了身子,但仍是两头不讨好。她看着也觉得不值。
林景姿笔直的脊背稍稍松下来一点,整个人微微靠上椅背,“能维持住表面和气也算不错了,只怕哪天,有些人连面子功夫都不想做。”
宝瑛叹气,过去给林景姿按按眉心与额间,“夫人对东府事事周到,处处礼让,还不够吗?难道东府当真要骑到国公头上来?”
林景姿闭眼,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她才睁眼,低声问:“姚姑是不是快到了?”
宝瑛点头,“在院门外候着呢。”
林景姿长舒一口气,才松下没多久的肩背又直直地挺了起来,“唤她进来吧。今日之事是谁想污蔑阿芙,我得问问清楚。”
王若芙回到院子里,终于得了一片清净。
林景姿命她明日不必入太极宫,要她亲自去探望久病的若蕴。
王若芙虽不愿,但到底不用进太极宫。
相较之下,区区一个若蕴,实在太好应付了。
王若蕴的院子在东府西南角,再往后就是一排婢子的庑房。
这院子同西府汤妙光那间差不多偏僻,但王崇做人体面,林景姿做事周到,物质上是从不短缺汤妙光的。
可王若蕴正经一个千金,院子却比汤妙光的荒凉多了。
眼前一排蔫巴了的月季花,瞧着不像有人细心打理,红的粉的花瓣都落了,和杂草混在一堆儿。
走到门前也没个婢子出来迎,兰苕嘟嘟囔囔的,“怎么冷清成这样了?”
转过回廊,方有个沉着脸的婢子迎出来,声音是冷的,脸是木的:“三姑娘,四姑娘请您进去。”
再往卧房里走更是素简,一色的豆青帘子,有些都破了洞,文玩古物一个不摆,房内干干净净,一眼便看全了。
王若蕴伏在榻上,姚姑给她按着肩膀。
若蕴病得下巴都尖了,本就高的颧骨更突出,眉毛还似以往,高高吊着,一双凤眼仍明艳流转,傲气的模样。
“有劳三姐姐特地来看我这半死不活的废人。”
若蕴语气夹枪带棒的,若芙也不同她计较。
左右她来完成林景姿的任务,便敷衍了句:“从前待妹妹多有不周之处,还望四妹妹见谅。阿蔷若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妹妹,我一并在这儿道过歉。”
若蕴冷哼:“三姐姐倒是惯会敷衍。你想听什么?我配合你?好,可以,我原谅你和五妹妹,滚吧,这样行吗?”
兰苕听罢就要跟她呛起来:“四姑娘您怎么能这么说话!”
若蕴凉凉瞥她:“我怎么不能这么说?难道还要我带着病奴颜婢膝地磕个头?说多谢西府姐姐的恩赐,多谢您王若芙拨冗来看我?!”
王若芙拦住兰苕。她活过三十岁,尖酸刻薄的话不知听了多少,从前听不懂旁人的弦外之音,眼下却是第一时间敏锐捕捉。
王若蕴怨的不是她,是整个西府。
而西府在这桩事里,未必没错。
王若芙想也许的确是她坐井观天,人在西府,便只看得到西府的好。
可王若蕴未必觉得好,东府也未必觉得好。
她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缓了声音问王若蕴身边的婢子:“你们平日,就没发觉四妹妹屋子里的纱帘都破洞了?”
姚姑低眉答:“婢子们日日尽心打扫,姑娘光看这屋里虽简陋,却没有一点灰尘就知道了。只是换帘子要先报给李娘子,李娘子再从府里公账分出一部分,可府里本就不宽裕,李娘子也不愿因此给主君添麻烦,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王若芙蹙眉:“私下没攒起些银子吗?”
王若蕴瞥过头:“三姐姐讲话好生轻巧!你当人人都是林夫人的女儿,这不缺那不少的?你们西府吃肉我们东府喝汤,公账下来的银子每个月就这么点,我还得拿去抓药请大夫,剩得了多少?”
姚姑苦着脸,“四姑娘没有亲娘贴补,日子是清苦了些。”
借着王若蕴这张没遮掩的嘴,王若芙才明白,东西二府间的联系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紧密。
兰苕听完,也消了气,细细问道:“那四姑娘每月到手的银子……可都是正经发齐全了的?”
姚姑明白她意思,“你是想问李娘子有没有克扣我家姑娘的银子?”
王若芙替兰苕点头。
姚姑却答:“那决计是没有的。李娘子和她亲生的二姑娘过得也不富裕。总归是咱们府里存银就不多,我们主君又是岁数最小的,不敢与兄嫂争抢什么,西府送来什么都先给北院主君那里。”
王若芙听明白了。
从前她不怎么来东府,来也是去王若萱那里多些,竟是浑浑噩噩到今日,才发觉王若兰与王若蕴过得如此简陋。
那林景姿知不知道?王崇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