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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玉瘦香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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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三年冬,乌丸频繁犯边,西北不大太平。王若芙从林世镜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伤亡数目从几十人一直到几百人,她便无端联想到“白骨露于野”,究竟是何等凄凉之景。
大漠黄沙英杰白骨,项上人头随时落地,是她眼里的“奇闻”,却是楼凌日日都要面对的景象。
边境不宁,楼凌就回不来。
这已是她在西北过的第二个年。
得知楼凌没法回神都过年后,王若芙去探望了一趟姜松霜。
她这几年除夕前都会去看姜夫人,自楼凌走后,姜松霜确是老了许多。
王若芙有幸见过她的飒爽英姿,如今看她病痛缠身,只觉得惋惜。
姜松霜对于楼府而言已然是个透明人,王若芙去年想请她搬出楼府,去王氏的别业暂住,姜松霜却是严词拒绝。王若芙无奈,只能请了瑞雨和瑞雪来照顾她,免得楼府的人关起门来对姜松霜照顾不周。
王若芙本有些不忍,想缓缓告诉她楼凌回不来的消息。谁知姜松霜反而先道:“是不是阿凌没法儿回来了?”
“……是。”王若芙微讶,又补道,“不过今年未必没有其他机会,听栖池说,神光军年内总要有人回神都述职的。”
姜松霜一笑,“这也没什么,我呀,本就没抱太大希望。你说她回来了又上哪儿去过年呢?楼府不算她的家了,大好的日子又不好去打扰你们家团圆,更不要提延庆公主。所以啊,回不来就回不来了,我只要知道她好好地、照她自己的意愿活着,别的都无所谓。”
她苍白的脸色焕发一种温润的包容,王若芙忽然发现她眉梢眼角的锐意渐渐隐去了。
姜松霜……爽朗恣意的姜松霜倚在床榻上,仿佛变成了另一个汤妙光。
这间院子的冷清、楼府对她的无视,一切一切都映在王若芙眼底。她又问了一回——几乎不是询问的语气,是单方面的决定了,“霜姨,您同我去别业住?此处实在太冷清了……”
姜松霜却摇头,“在哪里都一样的,阿芙。”
若芙仍想说什么,姜松霜却打断了她,“我是说,在哪里我都看得开,都能照顾好自己。你也不用为我多考虑什么,若阿凌有信件送回来——对了,这事还要谢谢你们家栖池,你记得替我对他道一声谢,倘若有信,你就给我看看,倘若她有什么不好的信儿传回来,你也告诉我。就这样,就够了。”
说罢,她轻轻推了下王若芙的后背,将她推到纱窗旁,雪霁晴光照进来,王若芙在明,姜松霜在暗。
“回去吧。”姜松霜温声对她道,“该回家过除夕了,阿芙。”
除夕前,神都絮絮下了半月的小雪总算停了,天际放晴,云稀雾薄,洒下的日光透亮晶莹。
王若芙难得起了个大早。
她换上厚衣裳去院子里时,林世镜刚收了剑,窄袖圆领袍,头发在脑后束起高马尾,两步跨上台阶,待站到她面前时,又从那意气飞扬的持剑少年成了翩翩风雅的文士。
“难得啊,芙妹。”他拨了下她未挽的长发,笑道。
王若芙乌发自然垂落,素着一张白净的脸,风扬起发梢裙角,灵动如游行天地的蝶。
她早和林世镜约好,待他年节前休假,一道出城去玩。昨晚早早地睡了,就盼着今天出去透口气。
林世镜三指夹着她头发,翻飞间很快梳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簪上蝴蝶钗,垂下长长的珍珠流苏,行走间微微摇曳,有如环佩声响。
天还微微亮,三径风来的后门便偷偷跑出两匹白马来,畅行在无人的宽阔大道。
王若芙学骑马才没多久,林世镜不敢速度太快,只跟在她身后,紧盯她一举一动,生怕她一个不当心摔了伤了。
好在王若芙对自己的水平颇有认知,一路慢悠悠,稳稳当当到了城外一座山脚下。
去观音禅寺的山路陡折难行,王若芙未出嫁前年年要走,年年累个半死。今年若非她心中当真有所求,也实在懒得走这一遭。
走了半个时辰,王若芙已然喘得不行。林世镜道:“不然我背你走两步?”
王若芙立刻摇头,“你有没有点虔诚之心?”
林世镜失笑,“你到底想求什么?往年不见你这么诚心啊?”
王若芙瞥了他一眼,心想平日这么聪明一个人,如今倒是笨极了。
她还能求什么?
傻子,是为你。
为你颈上的长命锁真真正正,能保你一生平安长命。
王若芙莫名被自己酸了一下。
从前崔皇后把佛祖搬到她面前逼她静心,她一把掀翻了,再没比她更亵渎神佛的人。到如今竟为这虚妄的“庇佑”,也在佛像前伏低做小,犯起这笨拙的痴心来。
王若芙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
就是我身后的这个人,佛祖在上,今生求您救救他。
他有大好年华,他是天下的希望,他不能断送在二十四岁。
寺庙后角的禅房内种了密密的红梅,数年前,王若芙曾经也在这里,和林世镜一起。
时逢王若兰将要嫁人,而她仍在一片茫然里,不知未来该朝哪里走,更不知今生该和谁携手。
原来时间也真的很快。
王若芙拨了下梅花,欲放的花苞簌簌落下三行露水,沾湿手背。
她转头去找林世镜,却发现那人斜倚石桌,月影白的圆领袍,淡笑朝她看过来,意态实在风流。
王若芙心口忽地被羽毛拂了一下,呆呆地站在那里,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林世镜说了声,过来呀,芙妹。
她才徐徐抬步,慢慢地,同他肩靠着肩。
林世镜轻声道:“当年在这里,你问我陆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我同你说,前途无量。”
王若芙抬头看他,“如今看来,确实。”
家主陆舜已然是右威卫中郎将,风光无限,倘若日后再有机会立下军功,倘若这一世锦仪再次入宫……
陆府光辉,朝中便再无人可比肩了。
“我也说了,我不大欣赏他的作风。”林世镜又道。
王若芙记性不大好,早忘了这茬,听到此处又心生好奇,问他:“何意?”
林世镜面色变了变,出口时带了些犹豫:“他领兵的确有一套,几乎是逢战必胜,但事有阴阳两面,他喜欢‘利诱’将士。”
“利诱”是个很怪的词。一战得胜封侯拜相,其实也是天家以“利”诱之。
“攻下一座城池后,陆舜会放他手下将士入城抢金银掠财宝,乃至……”林世镜顿了下,“女郎。”
王若芙轰然一震,“军令在他眼里难道是一纸空文?”
“大事能成,有些小节,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林世镜难得露出讥讽神色,“他是功勋无数的沙场宿将没错,但将一千五百俘虏填河后横渡,也是真的。”
静了一会儿,他又道:“不过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未必就有资格评判他,沙场刀剑是他受的,丧命风险也是他担着,若没有他这般铁腕手段,我还能不能安然立在太极殿上做这个官都不好说。”
王若芙心绪一时间无比复杂。
如同林世镜说的那样,她能怪责陆舜吗?固然可以。陆舜上了那封请斩她家人的奏章,他们是血海深仇的死敌。
但作为国朝的一个普通人,她其实没有资格。
她靠在林世镜肩上,他顺势揽住了她。
林世镜的声音很轻,几乎要飘散在风里,“我当时是不是还说过,你要告诉我你怀疑谁,害怕谁。”
他低下头,吻过她眉心,“现在可以说了吗?为什么要问陆舜?为什么怕陆府?”
一阵风过,王若芙闻到梅花的清芬背后,那缕经霜捱雪的苦涩。
“只是一个很无聊的故事。”
也许涉及她不堪的妒忌心,也许要揭开她最哀怨最惹人厌的那一面。
崇武元年末,十七岁的锦仪入宫,初封美人。
她生得当真端正明艳,眉目间仿佛能看见从前崔皇后的气度。
王若芙当时十九岁,刚刚怀上她和萧颂的第二个孩子。人人奉承她,说圣上珍爱王夫人,待诞下皇子后,定然能入主章华。
她也相信了,她以为萧颂可以一直一直珍视她。
但锦仪的宠爱来得那样快,好像不知不觉中此消彼长,昭阳殿渐渐黯淡了下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披香殿的崛起。
二十三岁又一次流产后,王若芙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她孤僻,也乖戾,几乎是明面上与锦仪撕破了脸。
而每一次,她对锦仪出言不逊后,锦仪都只会淡笑着很恭敬地说:
“夫人训诲,妾是应当铭记在心的。”
锦仪越从容,越显得她落败的姿态那样可怜。
不知是哪一年,锦仪诞下萧颂惟一的皇子,受封贵嫔。
皇后印从王夫人手里流转到了陆贵嫔那里。而萧颂对此的解释只有一句——
夫人质弱,难堪大任。
王若芙仰望无尽广阔的天际,“也许我真的难堪大任吧,不管和锦仪争什么,萧子声的爱也好、太极宫的地位也罢,甚至最重要的皇族后裔,我都争不过她。”
林世镜直直看着她。
王若芙不给他开口安慰她的机会,很快又道:“但这不过是我和锦仪之间的纠葛。我提防陆府,最要紧的是王氏覆灭的惨案里,最后那封请斩的奏章,出自陆舜之手。”
林世镜听完,沉默了很久。
随后他轻轻地,隔着狐裘抱住了她。
他好像总能很快平静下来——哪怕遇到天大的事。
林世镜温声道:“我们一件一件事来,不怕,没事的。”
“我没有怕。”她望着林世镜,“这一次的境遇,已经好得太多太多了。”
所以哪怕宿命仍像悬在头顶的剑,她也愿意相信,一切仍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