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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烟寒橘柚(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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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过了三日。王若芙不是爱玩的性子,最多也就是摘个花拔个草,剩下大多时间里,她都在安静地看书。
丹玉泉无人打扰,只有偶尔飞回来讨吃喝的那对雁,会在她看书时叼一下她的裙角。
林世镜一心一意陪她,神都送来什么文书都不管,天大的事都是“改日再议”。有时王若芙都看不下去,想跟他一道回去了,林世镜还悠闲道:“休假,乖乖,你知道什么是休假吗?”
王若芙向来都是乖乖完成课业的好学生,她犹豫道:“……那也不能一道公文都不看吧?”
林世镜往榻上一靠,一股子懒散劲儿,“不看。都休假了,他们应该自觉拿我当死人。”
王若芙一脚踹过去,“你再瞎说?”
回程那日是中秋,王若芙再怎么不舍得,也不好阖家团圆的日子还在外头躲懒偷闲。她裹上薄薄的披风,蹲在池边逗弄那双大雁,它们通灵性似的,脑袋在她掌心里蹭了一下。
离开前最后一回眸,她发觉泉边那株梅花花苞早早地绽开了,五瓣玉白色,中间是淡粉红的花蕊。
只等一场雪。王若芙想,也许她生辰的时候,丹玉泉的梅便都开了。
她心满意足地挽上林世镜臂弯,“走吧。”
林世镜为她系上披风丝带,温声道:“十月再来。”
成婚快四个月,王若芙几乎都在“三径风来”躲清静,莫说林府,连自己家里都不怎么回去,只有若蔷偶尔来潇水巷找她。
若说作为“新妇”,她显然是不合格的。
但合不合格又如何呢?标准全在人心。她上一世怎么也算低声下气无可挑剔,照旧讨不了崔皇后喜欢。
可如今哪怕她数月不踏进府门,林景远与裴夫人都仍一脸喜气地迎着她。裴夫人疾步过来握住她的手,眼里如水一样的温柔快溢出来,“颠簸一日累了吧?先进院子里歇歇。”
王若芙还没答,裴夫人便又道:“夜里景姿与若蔷会过来,你与她们也好久没见了吧?今日中秋,正好家里人一起坐下来聚聚。”
她微讶,“当真?母亲不用操持家里的宴席吗?”
裴夫人笑道:“是世镜去和景姿说的。景姿既然应下来了,定是会来的。左右她忙恒府的事儿忙了小二十年,难不成空出一日来看看出嫁的女儿还不行了?”
林世镜跟在她们俩身后,裴夫人携着王若芙进院子,他便不再跟进去,只对王若芙道:“我去一趟青金巷。”
王若芙一听,笑意顷刻间僵了。
原本温和的气氛倏地凝滞下来。
她不知不觉间松开裴夫人的手,无意识走向林世镜,略带惶然地问他:“你去青金巷做什么?”
没人比她更清楚,青金巷里坐落着何等尊贵的府邸。
裴夫人定也看出两人之间不对劲,走上来打圆场,对王若芙道:“没事的,阿芙,青金巷是太子殿下府邸所在……”
说到此处,裴夫人却是顿住了,想来也意识到症结究竟在何处,她无声走远,将这一处方寸留给林世镜与王若芙。
王若芙有些急了,“说啊,怎么突然要去青金巷了?”
林世镜默然片刻,视线落在她脸上,那样焦急,那样惶恐。她是真的不安,只要提起萧子声,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移开眼,道:“昨日有人来传信,说大理寺向翰林院借了我去办桩案子,殿下亲令管这桩悬案的所有人去青金巷商榷事宜。”
王若芙松下一口气,原来……原来是公务……
林世镜走出院子,裴夫人在外头等着他,略带忧色问:“好好的日子,怎的偏提起青金巷?”
他边走边道:“阿娘也发觉不对劲?”
裴夫人叹气,“那自然,一提起来,阿芙脸色就变了。不过她竟连太子私邸在青金巷都知道吗?”
林世镜语声淡得快听不见了:“我也以为她不知道。”
他本意绝非惹起王若芙伤心,不过是想跟她讲一声,他出去了,去了哪里,仅此而已。
裴夫人若有所思,“我还以为太子对她不过一时兴起,眼下看来……倒像是交情不浅。”
“算了。”林世镜长舒一口气,回身看,王若芙仍然怔怔坐着。
他收回视线,仿佛自言自语:“到底也不是她的错。”
太子府内,萧颂遣退了其余人,单留下林世镜。
几个面熟的亲卫去书房门口守着,此处俨然铁板一块,连一丝风都漏不出去。
林世镜自然知道萧颂有不能与旁人多言的要事同他讲,多半涉及宫闱秘闻。
太子殿下不多寒暄,直言道:“杨美人怀孕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又道:“……如今已是贵人了。”
崔贵嫔已然失势,这位杨妃毫无争议地成了事实上的皇后之下第一人。
早年皇后与贵嫔彼此制衡,后来年轻的杨妃入宫得今上盛宠,宠到如今,果真是宠乱了太极宫的风云。
这些旁人不知道,但林世镜清楚。
无论林景远还是林世镜,都是旗帜鲜明的东宫派。河东裴氏家主夫人姓崔,是崔后的亲生姊妹。几重姻亲绕着官场和产业,纠葛到一起,所有人都被绑到一条船上,朝着千秋殿的那座龙椅劈风斩浪而去。
林世镜沉吟片刻,隐约体会出更多意味来,他在繁杂的思绪里挑出一根线,斟酌问道:“所以,崔贵嫔故意放狼一事,几分真几分假?”
萧颂沉默。
他便有了答案。
“欲加之罪,是吗?”林世镜又问。
萧颂只回:“顺水推舟。”
余下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野狼逃出林外伤到二皇子,真的只是个意外,最多算萧颂监管冬狩不力。但崔后借题发挥,给崔妃扣了一口惊天黑锅。
今上也许信了,也许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但他默许了崔妃的失势,顺水推舟幽禁了她,斩断二皇子萧领的根基,同时狠狠削弱了崔氏一族的羽翼。
毕竟崔氏无所谓后妃争斗,圣上膝下只两个皇子,谁即位都是崔氏得意。
今上又怎么甘心受崔氏掣肘呢?
章华殿与常宁殿之争,眼见着是崔皇后赢了。
但那是今上让她赢,允她赢。
下一次呢?下一次若杨妃给崔后泼脏水,今上又会不会相信?
琅琊王与陈郡谢都倒了,谁又能保证博陵崔能生生世世繁荣昌盛?
今上的忍耐亦是有限度的。
“子声,我冒犯问你一句。”林世镜道,“圣上究竟如何看你?”
杨妃的孩子仍是未知数,萧领已是折了,倘若今上身体康健时生不出第二个继承者,那千秋殿的下一个主人只有可能是萧颂。
今上默许崔皇后掐灭萧领即位可能的时候,难道没想过这是兵行险招?
萧领还小,但萧颂已然长成了。
林景远清楚,林世镜也清楚,他会是一个更英明,更果决的君主。
因而林府选了他。
然而萧颂却摇头,“我不知道。”
他竟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父皇有时会对我说,国朝未来会交到我手里。可是有时候他就那么幽幽地看着我,我又觉得他很恨我,恨我长得这么快。”
一眨眼,就长到了可以接过大任的年纪。
萧颂反问林世镜:“栖池,你眼里,今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换到林世镜沉默。
今上……国朝最高处的人,千秋殿的主人,万万人在他脚下臣服。
林世镜曾得他青眼。殿试荣登榜首后,今上亲赐他一件朱红官袍,像个慈爱的长辈语重心长对他说,栖池未来会是国朝最重要的支柱。
可今上也会在千秋殿寒声提醒他,无论他是谁的同窗谁的朋友,在一切身份之前,他是国朝的臣。
只能跪拜一个君。
于是林世镜也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今上的神情永远隐在暗处,没有人看清过。
他青睐的少年重臣不行,他出色的亲生长子不行,他的每一个枕边人也不行。
萧颂忽地笑了,“不如你回去问问阿芙?”
林世镜面色微变,“殿下何意?”
萧颂收敛笑意,正色道:“我是说真的,也许她知道的比你我多多了。”
林世镜不想跟他提王若芙,随口岔开话题,又被萧颂拽回来。
只听太子殿下隐晦地问:“如何?验证过了吗?”
林世镜面色更沉。
他不答,萧颂就明白了。
在梦里,萧颂见过王若芙光裸的后背,突出的蝴蝶骨边有一颗朱红的小痣。
但那只是在梦里,而已。
但太子殿下却没有一点得意,只是怔怔,“倘若我做过的梦是真的,那她从何处来?又知道些什么?栖池,你想过吗?”
“她知道些什么重要吗?殿下想如何?撬开她的嘴问她未来会发生的事吗?她若不愿意告诉你呢?你要强逼她吗?”
一连好几个问句,林世镜鲜少这样咄咄逼人。
说罢,他又冷了脸,“当日你锁她进章华殿,也是为了这个吧?怕她将知道的事说给别人听,碍了殿下平坦的即位之路?”
萧颂听罢眉蹙得更深,他本就冷肃像银甲一具,脸色沉下来时几乎是雷雨欲来的骇人,“毁了你们婚期是我不厚道,但若说我让她入章华殿只为了这些,林栖池,我还不至于下作成这样。”
林世镜分毫不让,“所以呢?无论什么原因,你难道不是明知她不喜欢太极宫还非要困着她吗?”
他忽然失了一切漫不经心的、芝兰玉树的风度。向来闲散的林世镜,仿佛一切都能轻松到手的年轻状元,在这一刹只剩下了无尽的酸妒与刻薄。
意识到这一点的萧颂忽然松弛了下来,他靠上椅背,悠悠地问:
“你能说她不喜欢太极宫,但你敢说,她不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