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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径风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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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哄我。 ”王若芙指腹贴上林世镜凉凉的嘴唇,“好不好?”
林世镜捉她手腕,食指缓缓磨过突出的腕骨。向来散漫的眼神里不知为何带了三分锐意,王若芙原本直视着他,但渐渐渐渐,又弱了下来。
她低下头,脸颊埋在他锁骨的位置。
林世镜五指按着她后颈,似在感受那处细弱的跳动。
“我只答你一句。”他下颌抵住她发旋,声音放得轻,却是一条路走到黑的坚定,“同你成婚,我从来都是情愿的。”
“你说早一点,那就早一点。若是晚了,我也愿意等。”
情绪溃堤,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揉一把,拧出滴水的酸与涩来。
王若芙勾上他脖颈,同他额头贴着额头。她不住地想问为什么,想求一个原因。十七岁的状元,不世出的天才,如国朝冠冕上的明珠,何必低姿态委曲求全,对她百依百顺?
他能得到什么?他所求为何?
她最终都没有问,凉薄的唇颤抖地贴上林世镜的唇角,一下,再一下,像柳条儿吻过湖面,轻轻地。
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吧。让她再天真地猜测一次,至少有一个人对她好,不计回报。
王若芙没问下去,她扬起脸,又在林世镜颊边亲了一下,留了一道淡淡玉红的痕,她用指腹抹去,露出个释怀的笑:“林世镜,你说话真好听。”
林世镜从头到尾定定看她,一直到开口前才把目光移开,他语气很淡,“说给你听的。”
王若芙紧紧依着他,他们靠得那么那么近,连一缕风都挤不进来,可她还是清楚知道,不是的。
她有所隐瞒,林世镜也没有敞开心扉。
但那又如何呢?王若芙本就不求别的,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是演的,一直演下去就够了。她本无所谓真心与否。
马车停在潇水巷深处,说清静果然清静,辟了一大块地,四周种满各色绿树,枝叶逸出墙头,建起一道天然的与世隔绝的屏障。
此刻雨散天晴,柔柔的阳光从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来,带着新鲜的水汽与泥土青草的芬芳,初夏仍闻得一两声莺啼燕啭,自那朱紫的晚桃间传来。东南面的池水清清洌洌,上横一道石桥,桥畔簇簇嫩黄的野花,打理得很整齐。
白墙黛瓦,水磨楠木雕栏,檐下悬了小小的银铃,风一吹,声声灵动。
王若芙穿过密密栽着的桃树,又越过一座石桥,到檐下倚栏坐下来,静静抬头看那随风曳动的银铃。
天远了,世界亦安静了。
但又不是太极宫那般肃穆的死寂。宫墙难越,可这座院子的门随时敞开。
林世镜任她来去自由。
他拿了个软垫子放到她腰后,然后随意在她身边坐下来,道:“园子还没取名字。”
“你要我取啊?”王若芙托着下巴看他,“那我想想吧。”
林世镜笑了,手指一挥,“还没悬匾呢,也等着你一幅墨宝。”
王若芙也笑,笑过了才朝林世镜勾勾手指,林世镜靠过来低下头要听她说话,结果王若芙眼睛一弯,曲起手指在他眉心弹了一下。
然后又迅速倾身,几乎贴着他耳畔,“这里真好。我好喜欢。”
林世镜被她莫名其妙打了一下,又吃了颗甜枣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故技重施,五指拢起来捏王若芙的脸,瘦瘦的脸颊捏不出什么肉,只有两瓣玉红的嘴唇太显眼。
他眼前晃了一下,意识到现在的王若芙已是个长成的美人了。
王若芙偏头,玉红的唇脂擦过他掌心,林世镜忽地手心一烫,而王若芙就那样安然地看着他。
她并不无知,也不天真。
她神色自若,完全知道这些似亲非亲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并且,允许下一步的到来。
林世镜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摘花入鬓的芙妹。如今的王若芙明白什么是郎君,明白什么是夫妻,她不是白纸一张。
指腹顺着脸颊,流连到下颌,再到脖颈,最脆弱的咽喉被他来回抚过。
王若芙渐渐闭上了眼,呢喃般唤他,“你……”
林世镜单手按着她后颈,神色从容道:“是我,认得出我吗?”
她向后仰,坐不住了似的,伸手攥住他衣角,语声微颤:“表兄……”
林世镜松了手,王若芙骨头软了,顷刻间就要仰倒,他一伸手揽过她,横掌覆在腰间,轻轻将她抱进怀里。
王若芙倚在他肩头,气息很乱,她竭力调整着,那颗乱跳的心却不许。她忽然发现这副身躯是真真正正的十五六岁,敏感青涩到经不住一点点亲密接触。
她有些怔怔,又仿佛是欣喜,没有什么比身体的反应更清晰。她深切地感受到年轻的血、鲜活的血在蓬勃地流动,这副躯体是健康的、是活着的。
就如她的未来一样。
王若芙自言自语般道:“我才十五岁啊……”
林世镜听完一愣,手上力道忽然就松了。
什么意思?
才十五岁?
怎么显得他怪衣冠禽兽的?
才满十七没几个月的林世镜陷入深深的沉思。
国朝女郎出嫁都不早,高阳公主足岁十八出降,延庆公主比王若芙大一岁,也不急着议亲。原本林家是要等王若芙满十六的时候再走议亲流程,这样到成婚那日她差不多过了十七。
只是王若芙要他早一点,林世镜便说服了父母,早早将聘礼抬进恒府的门。
是啊,她还很小。
林世镜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柔得像哄孩子:“好了,要不要午睡?”
王若芙埋在他肩窝,“嗯”了一声。
林世镜带她进书房,整座园子里除了主院最大的地方。王若芙环视一圈,几排架子都摆不下的书,不禁道:“状元还是有道理的啊……”
他拿她没办法,无奈道:“你从家里带了几车的书过来,也别说我了。”
“对啊……”王若芙若有所思,“看来你还得多添置几排架子。”
林世镜拉着她到厚厚的毛绒毯上坐下,随便拿了本书下来递给她。王若芙适应良好,靠在他身边调整了个舒适的坐姿。
“我看过了,换一个。”她支使林世镜。
林世镜当真对她百依百顺,边翻边道:“还说我,凭你那手文章怎么也是个惊世之才,老师都说再给你二十年,他都未必比得上你。”
王若芙一般把这些都当林世镜的漂亮话,说来哄她的,听过就算了,这会儿她倒是想起件事,问道:“但其实很多都是母亲帮我改过的,要说惊世之才,我够不上,她才是吧?”
林世镜递给她一卷南行游记,道:“我没看过姑母的文章,不过听阿爹说过一嘴,阿爹是觉得他的水平不及姑母。”
“那就是母亲教我教得好吧。”王若芙翻开书卷,脑袋一歪又没骨头般靠在林世镜肩上,“我觉得我也就凑合,勉强上得了台面。”
林世镜嘴角一僵,“那每年探花之下的进士都得被你赶下台。”
王若芙一笑,“少哄我。”
“又说我哄你?”林世镜怨道,“说什么都是哄你?我嘴里就不能有真话了?”
吵。王若芙拍他手背。
于是林世镜不说话了,阳光从面前的纱窗漏进来,拉成一道长长的日影,将相依偎的两个人包裹起来。
王若芙晒着雨过天晴最适宜的日光,鼻尖萦绕林世镜身上熟悉的气息,眼前的字渐渐模糊成一团,眼皮慢慢变沉重。
她歪倒在林世镜怀里,被他抱着陷入酣然的安眠。
悬在檐下的银铃清脆,院落外的流水潺潺,桃李间藏着莺燕啼啭,一切都那么令人安心。
那么适合让她逃避这个世界。
王若芙睡醒时已是霞色满天,玫瑰紫色的一道光恰好照在林世镜脸上,王若芙很放肆地打量他,从俊秀的眉到多情的眼。
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眼尾一颗小痣,浅浅地印在那里,光影淡淡扫过,愈显得他那双眼睛生得好,看过来是太动人。
林世镜指尖动了一下,抚过她发端,“醒了?”
“还差一点吧。”王若芙黏在他身上似的,两臂环过他的腰,“再闭会儿眼睛。”
林世镜一下一下拍她脊背,“睡吧。”
王若芙彻底醒过来,将是霞落月升时分。
她望着纱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也望着一尺之外林世镜逐渐模糊的脸庞,耳边是风打树叶的簌簌声。她忽地想好了园子的名字。
她轻声念:“半窗月落梅无影,三径风来竹有声。「注」”
白云满榻便高卧,欹枕诗成梦不成。「注」
林世镜都听她的,于是书房里的灯点了起来。一片明亮里,王若芙被他拉去题匾,写“三径风来”四字。
王若芙很无奈,“能先吃点吗?刚睡醒,挺饿的。”
林世镜刮她脸颊,带得她睫毛微颤,“都备好了,写完就去吃。”
……什么道理!
王若芙心里一团气,下笔时不自觉狠了点,没成想最后一笔落下,反而效果很漂亮。
她从前练字匀净有余,气力不足,邓阁老说是她脾性温和太过的缘故,再有风骨的字也显得憋屈了些。
如今倒是好了,一笔一画全然舒展,可见执笔之人挣脱了从前的桎梏,写得自由,且放旷。
林世镜把那幅字晒到月光下,左看右看,然后严肃地看向她:“现在状元之下的进士都要被你踹到台面底下了。”
王若芙还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她方才那句“勉强上得了台面”。
她失笑,“好好好,就你我上得了台面行不行?”
说罢,王若芙向林世镜伸出手,“带我吃饭去。”
林世镜走过来,嘴唇在她鼻尖轻点了一下,然后牵住她的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