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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关山难越(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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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秋来”地处神都东南的玉茗巷,闹中取静,光看这幽幽竹篁、清气茶香,怕是很难想象几里外就是煊赫招摇的玄武大街。
竹篁间的侍者似乎早知道王若芙要来,辨认过她腰间那块属于太原王氏的玉佩后,便领她一路由后院的台阶直上顶层。
“自在秋来”建得高,顶楼露台视野开阔,往下是辉煌的玄武石像,往上是明朗的碧海晴天。屋内辟了一方小池,流水声潺潺,盈盈升起白烟。
侍者为她斟茶,是新鲜的湖州紫笋,清香扑鼻。
“劳烦姑娘稍候,贵人即刻就到。”
王若芙凭栏而立,市井繁华、宫阙巍峨,尽收眼底。她目光穿过两仪门、越过千秋殿,望向庄严朱墙深处的一座秀丽宫禁。
漆红描金的大门、种满芙蓉的小池、香调清雅的院落。春日燕停朱檐,冬日雕栏落白,年年岁岁景致不同,惟有照壁上那只扬颈展翅的青鸾,永远是一副表情、一个姿态。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曾经是她一生荣耀所在,后来成了她的埋骨之处。
这还是她重活一世第一次亲眼看见昭阳殿。
熟悉的脚步声近了,王若芙听得很清楚,但没有转身。
“数月不见,孤替延庆问一句,女郎安好?”
东风拂过脸颊,王若芙微眯了眼,轻声问:“臣女亦想问殿下,延庆公主安好?”
身后传来萧颂漫不经心的声音:“她当然不好。”
王若芙猝然转身。
萧颂已然步步逼近,他面色冷,声音更冷:“冬狩第一日,崔贵嫔蓄意将原本拦于林内的野狼引到外围,致二皇子重伤,如今已经东窗事发,你觉得延庆还能安好吗?”
他仿佛怜悯般看着她:“延庆自身难保,她帮不了楼凌。是东宫以临华台的名义勒令楼府暂时消停。”
王若芙顷刻间变了脸色,“蓄意”、“东窗事发”几个字颠来倒去在她耳边回响。
蓄意……二皇子重伤,竟是崔贵嫔刻意设计的一场戏!
因冬狩是萧颂主理,倘若出了什么变故,一应罪责都在萧颂身上。
所以崔贵嫔不惜重伤亲子,也要将这个黑锅扣到他头上。
她前世只知崔后与崔妃不和,但到她入东宫时,已是皇后一家独大,贵嫔所出的二皇子在萧颂面前丝毫没有竞争之力。萧子声就是毫无异议的国朝继承者。
贵嫔失势,竟是自食恶果。
那延庆……延庆或许能撑过这一阵,待风波渐渐平息后——王若芙记得的,前世她仍是帝女,并未受重罚。
可是楼凌已经等不了了。
王若芙一息之间闪过无数念头,末了,一切止于那夜小凤凰山的帐内,楼凌横剑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她仰视萧颂,每一个字都从喉间艰难溢出来,竭力忍着颤抖:“你早知道……延庆救不了楼凌,你早知道……最后我还是要来求你……”
所以他只留下一句,山穷水尽时。
原来当真是山穷水尽,除了乞求萧子声施恩庇护,她竟找不到别的办法。
萧颂低眉,目光淡淡地落到她身上,不发一言。
王若芙退后半步,后背靠上栏杆,整个人似要仰倒下去。
她直直盯着他,“好啊,我求你,帮楼凌离开洛阳。”
萧颂终于舍得开口:“可以。”
他一伸手将她从露台拽进屋内,纱帘簌簌落下来。王若芙狠狠拂开他的手,广袖垂落进冰冷的流水。
萧颂走近了,而她退无可退。
他凝视着她,徐徐道:“我有几个问题,你坦白回答我,我保楼凌无恙。”
王若芙目光散了,眼前只剩模糊的光影,她机械般回:“……什么?”
萧颂食指勾过她一缕头发,动作暧昧,他神色却并不狎昵,倒更像威胁与警告。
王若芙被他拽着头发,寸步不得挪动,只能听他一字一句问:“那日在帐中,你说‘我害死了你’,是为什么?”
王若芙指尖微颤。她慢慢聚焦看向萧颂的脸,这样熟悉的眉眼,冷得没有一点人情味,如万尺寒潭,靠近了,就一定会溺进去。
他从来就没变,年少时就是一具冷冰冰的银甲,是一身肃穆的龙纹苍袍。
你要我怎么同你说呢?王若芙幽幽地想,说未来的皇帝陛下,杀死了我的母亲,将我的妹妹送上远嫁北疆的马车,最后把我也逼死了。
多少滔天的血仇啊,但王若芙一句都不能说,她只是直视萧颂,眼眶泛着惨烈的红:
“你就当我,信口胡说罢。”
萧颂低下头,靠她更近,王若芙下意识浑身一颤,侧头避开。
他低声道:“你早就认识我。”
不是问句。
“但我与你数面之缘,而已。”
他松开她那缕头发,神色自若道:“你这副模样,倒是与前些日子被揭穿的崔贵嫔很像。”
萧颂偏过头,似在回忆:“她也是发鬓散乱,眼眶泛红,质问我父皇,可有一时半刻喜欢过她、尊重过她。”
王若芙脸色煞白,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
萧颂仍在说:“其实她也很可怜,一生都被锁在贵嫔的名位之下,生了个儿子,就要进入这斗兽场,否则只能横死宫墙。说到底,是我父皇辜负了她。”
他似很温柔地俯下身来,“你呢?你才十五岁,为什么这么难过?”
王若芙再忍不住,她好不容易淡忘了的怨恨与痛苦,全都真真切切地回来了,她觉得很冷,仿佛屋檐上还是挂着冰棱,仿佛朱门落锁,她永远被困在一块牌匾后。
她几乎恳求地望着萧颂:“殿下……你放过我……你就当从未见过我,可以吗?”
萧颂摇头,“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国朝之内,不该有脱离萧氏掌控的人和事。”
他语调很轻柔,似在诱哄她:“你告诉我,我放你走,也放楼凌走。只要你肯说。”
王若芙听他放缓了声音问:“我也辜负你了,是吗?”
她怔怔地,也不知自己点头还是摇头。
萧颂又问:“在什么时候?”
王若芙似乎已魂飞天外,她毫无生气答:“在……梦里吧。”
萧颂沉默半晌,忽然展臂抱住了她,附在她耳边道:“梦里我怎么辜负你了?”
王若芙骤然回神,一把推开了他。
萧颂并不气恼,神色自若道:“你现在不愿意说没关系,去章华殿小住两日,再说给我听也可以。”
王若芙闻得“章华殿”三字,瞬间提高了声音道:“不可能!”
她面色惨白,强撑着道:“殿下,四月初十是我的婚期。”
“那又如何?”萧颂一副从容姿态,“是你敢忤逆,还是林栖池敢?”
王若芙寒声道:“那你今日就杀了我。”
她反过来逼近萧颂,指着露台石桌上的远山紫:“你只是不允许天下有人隐瞒你萧子声,不允许国朝有脱离你掌控的事,那你现在杀了我,永绝后患。”
萧颂蹙眉:“你无错,我不杀你。”
王若芙失声道:“你让我去章华殿,就是让我死!”
室内一时安静了,惟有流水依旧潺潺。
萧颂淡淡开口:“那你不顾楼凌了吗?”
王若芙愕然僵住。
萧颂继续道:“我可以放楼凌出洛阳,也可以为她安排一个顺遂的去处,还可以在父皇面前为延庆陈情,不让她被贵嫔的过错连累。”
他轻轻抬起她下巴,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柔声道:“只要你今日点头。”
萧颂靠近了,“愿意吗?若芙?”
恒国公府,林景姿书房内。王崇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念着:“你……你说皇后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百思不得解,“若芙这眼见着要出嫁了,皇后居然留她在章华殿小住?住几日?为何要住?她还能赶回来成婚吗?”
林景姿面色沉得过分,“主君看不明白吗?这桩姻缘结不成了。”
王崇讶然:“这……咱们请帖都发出去了!神都但凡与我们有些交际的人家都知道四月初十两府联姻,难道这还能结不成?就算是皇后殿下,也不能不顾林府和王氏的脸面啊!”
“天家要人,难道林府拦得住?我们拦得住?”林景姿调高了声音,难得眉目间都是戾气,“若芙住进的不是什么普通殿宇,那是章华殿,皇后的居所!若非天家已经对她有了安排,她怎么能轻易入住章华?”
王崇忽地没了声音,怔怔坐下:“章华殿……难道……难道是要给东宫……?”
国朝开国至今五十载,换过三任帝王,今上是第四位。历来为太子纳妃,都需由天子亲自诏令女郎入章华殿,在皇后座下听训诲满三月后再受封。
他与林景姿对视一眼,便全都想通了。王崇仍不敢相信:“可若芙毕竟婚约在身啊,神都之内多少名门女儿供东宫遴选,为什么偏要若芙呢?而且……而且太子殿下与栖池同是邓阁老的弟子,他们二人不是关系不错吗?”
林景姿也想不明白。不管怎样,都有太多比若芙更好的选择。
但偏偏,第一个正经暂住章华殿的,是四月初十就要嫁给林世镜的王若芙。
她沉默着闭上了眼,半晌才道:“先去趟林府,与我兄嫂一道商议此事吧。”
王崇站了起来,长叹一口气:“这要我如何开口呢?早四五年就定下来的事情,聘礼都抬进门了,临到头不成了!”
林景姿挺直了脊背,面色恢复一如既往的冷静:“倘若诏令真的下来,你我除了接旨,没有别的选择。”
王崇颔首:“我自然知道。”
林景姿跨过门槛,毫无波澜道:“如果若芙真入了东宫……对全家来说,兴许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