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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梦回关山(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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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芙整个人被裹在林世镜那件天青色的披风里,萧颂俯视着她,只能看清她苍白的脸、细瘦的颈,与垂落肩头的乌黑长发。
寒风呼啸的天气,她额间竟然泛起细密的汗珠。萧颂顷刻间反应过来——是疼出来的。
他很快道:“楼家女郎失手杀人,然实为自保,情有可原,着回府自省,杖刑枷刑便都免了吧。”
楼凌如释重负,人都傻了,还是延庆拉着她叩首,方恍然道:“臣……臣女叩谢太子殿下!”
王若芙却没松懈下来,她扣着书案边沿的手越来越紧,指节甚至泛白。
萧颂即刻挥退众人,“找军医来。”
延庆带着楼凌退下,林世镜却没走,他蹙眉上前,唤了一声:“芙妹?”
王若芙没有声音。
只有萧颂看见,她惨白的脸色,也只有萧颂听见,她压抑到极致的一声低吟。
“疼……”王若芙气若游丝,“萧子声……”
没来由地,萧颂心尖被针刺了一下。
林世镜单膝跪下来,靠近王若芙,却被萧颂抢先道:“别动她,伤口渗血了。”
透过那件天青的宽大披风,萧颂视线从脖颈一路穿进去,隐隐看清她腰侧的一片血红。
林世镜骇然,才要说话,萧颂的亲卫又闯进来,抱拳道:“圣上请林二公子入帐。”
“什么事?”林世镜忽然失了耐性。
亲卫道:“您救二殿下有功,圣上与皇后殿下召您受嘉赏。”
林世镜不动,他伸手想碰王若芙,但王若芙摇摇头,忍着疼对他说,去吧。
一切都落入萧颂眼底。
他偏过头,军医恰好入殿,林世镜却不得不听诏离开。
军医为王若芙止血,这次她是清醒的,清醒地感受到军医按压她伤口的力道,疼得死死咬住下唇却依然无用。
萧颂没有避开,只是转过身去。
王若芙咬死了不肯叫出声,口齿间尝到微弱的血腥味,浑身都疼得发抖。
不知生不如死了多久,军医才松开手,缠上一层崭新的厚厚布条,“姑娘,血已止住了。”
王若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萧颂转过身看她。
他依然是那样肃穆,像一泓冷冽的刀光,“死者姓荀,名襄,朝廷五品。”
王若芙嘴角扯出一个笑,“所以呢?”
“所以楼凌要受罚。”萧颂道,“朝廷五品官员为何要刺杀公主,受谁指使抑或与谁勾结,这些都要一一盘问清楚。但楼凌杀了他,许多事都不得而知了。”
王若芙定定看着他,恍惚回到了从前,她不怕他,更不会费尽心机躲开他。他们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爱和恨都痛快坦言,爱之深要让你知道,恨之切也要烙在你身体里,刻进你心里。
她说:“如果昨夜延庆公主在帐中,楼凌今日是不是就是大功臣了?”
萧颂沉默。
王若芙继续道:“‘失手杀人’与‘诛杀刺客’的差别,只是萧姓子孙在不在场,对吗?”
萧颂沉了脸色,“王若芙,方才的话你知我知,出了这座帷帐,不要说给第三个人听。”
“你还是这样。”王若芙笑着摇头,“倘若我说给别人听呢?太子殿下会杀了我吗?”
萧颂皱眉,“我若要杀你,早不止这一个罪名。”
他步步逼近,“重伤昏迷的时候,你还记得你叫了谁的名字吗?”
王若芙轰然一震。
她倏地仰脸看萧颂,双拳死死攥紧了。
“梦呓骗不得人。”萧颂神色复杂,“我若想为你安上罪名,直呼太子名姓,已算得上大不敬。”
王若芙双手撑在书案边沿,痛到极致站不住要跌倒的前一刻,萧颂伸臂接住了她。
他两臂徐徐收紧,将她拢进玄色披风下。
“为什么呢?”萧颂低声靠近她耳边,“萧子声对你来说,是谁?你早就认识我了吗?”
王若芙仿佛一瞬间溺进去了,这身玄色披风陪了萧颂很多年,浸满了他身上独特的冷冽气息。
太熟悉了。
很多个清闲的下午,她盖着这件披风,在东宫的美人榻上睡着了。
但现在,这仍是一件崭新的披风,属于十八岁的萧子声。
王若芙闭上眼睛,对我来说,萧子声,
是一个很难忘的仇人。
“你害死我了……”王若芙低声道,“但你什么都不知道……”
多不公平。王若芙怀着滔天的绝望的恨,所有的情都浸在血里呈给他了,可眼前的萧子声才十八岁,什么都不知道。
萧颂浑身骤然一僵。
小凤凰山的雪还在下,风还在刮。
楼凌被萧颂亲卫押回洛阳,延庆终日在二殿下帐中守着,萧颂领金吾卫日夜巡查,帝后端坐万人护佑的金帐……
各人有各人的去处。
王若芙独立溪边,看着溪水里自在的游鱼,远山紫在她手边,但说要为她叉鱼的人已经不在这里。
身旁有脚步陷入厚雪的细碎声音。
王若芙转身,果然是林世镜。
“圣上与皇后殿下不是要嘉赏你吗?”她问他。
“走个过场而已,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林世镜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还疼吗?”
王若芙眼神落在他缠着布条的小臂,反问他:“你呢?疼不疼?”
林世镜笑,“还好。”
王若芙点头,“那我也还好。”
雪渐渐小了,远山万壑苍劲的线条逐渐清晰起来。小凤凰山地势高,王若芙遥遥望见连绵的起伏蜿蜒。
她踮起脚尖看,问林世镜:“那是关外吗?”
林世镜随着她视线看过去,“不是,那里是西北的月行山脉。关外,在更远的地方。”
王若芙脚掌落回平地上,“好吧。”
然而话音未落,林世镜却不知从哪儿拿出个匣子递给她,紫檀木的,方方正正。
王若芙微讶,“什……什么?”
林世镜淡笑问她:“如今是几月?”
王若芙答:“冬月。”
“今日呢?”
“十……”
王若芙顷刻抬头,看着他那双多情的桃花眼。
她口中喃喃:“十一……冬月十一。”
是她的生辰。
她本该在今日办笄礼。
方正的匣子握在手心里有些发烫,王若芙问林世镜:“是什么?”
林世镜轻声答:“一块玉。”
王若芙没有打开看。她将匣子收进衣袖里,仰脸看林世镜,说不清什么情绪,但一片雪花恰巧融化在她眼尾,凝成一滴水痕。
她说,“我想回家了。”
林世镜并不惊讶,他只是颔首:“好,走吧。”
延庆会让我走吗?皇后会让我走吗?萧子声……会让我走吗?
王若芙有很多想问的,她知道她还是太任性了,天家冬狩哪里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但林世镜策马到她帐前,向她伸出手:“匀不出马车了,上得来吗?”
王若芙怔在原地。林世镜却已利落翻身下马,“算了,你身上有伤,不能用力。还是别自己上来了。”
他回身唤女官,“劳烦大人搭把手。”
王若芙被林世镜托着腰,又被女官扶着双臂,轻轻松松踏鞍上马。
林世镜在她身后,双手环过她握着缰绳。王若芙怔怔问他:“你怎么做到的?”
他说服了谁?向谁借的马?为什么能在戒备森严的天家冬狩单骑带她回家?
马踏飞雪,万里凤凰山被抛在身后。渺渺天光凝成雪白一片,天地剔透如琉璃。
林世镜轻飘飘道:“你说了,我就做到了。”
许是顾忌她身上的伤,林世镜没有加快速度,一路都很平稳。
王若芙整张脸被围在厚厚的兜帽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说话声音有些闷闷的。冬风呼啸,她就稍稍提高音量问:“林世镜,楼凌会被禁足到什么时候?”
林世镜依然是一把清冽的嗓子:“太子殿下说,既然圣上与皇后打定主意不管这件事,那楼家做做样子就行了,至多不过三月吧。”
王若芙还是怅然:“但杀人凶手四个字扣在她头上,她会很痛苦的。”
或许夜夜梦回,都是那具断了脖子的尸体。
林世镜沉默。王若芙想,大概他也对楼凌的未来没有办法。
行过约莫二十里,林世镜调转马头走进一间竹屋。
王若芙微讶:“这是哪儿?”
说罢她便看见遮天蔽日的翠竹林中央,一泓泛着淡色烟气的冷泉,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微微有碎裂的花纹。
林世镜答:“丹玉泉。”
王若芙没头没脑问:“冰这么薄,我戳一下是不是就碎了?”
林世镜把远山紫递给她:“试试。”
王若芙摇摇手,“天下生灵各有命,我还是不要人力介入了。”
林世镜拨了下她兜帽边上的绒毛,“走吧,换马车。”
“你还备了马车?”王若芙睁大眼睛。
林世镜隔着衣袖牵她手腕,竹林小径曲折难行,水路上两块落脚的石头隔了老远,王若芙走得不稳,于是反手牢牢牵着林世镜。
“丹玉泉是我祖父置的别业。”林世镜道,“嗯,没太打理好的别业。”
王若芙环顾四周,清幽雅致,南是竹林北有红梅,那一汪冷泉更是剔透。大雪一下,冷的白、莹的绿、淡的红揉成一堆,是难得的天然好风景。
她没怎么动脑子,随口道:“这么漂亮的地方,之后可以慢慢弄嘛。”
话音刚落,林世镜与她俱是一顿。
之后,怎么算之后?她与他的“之后”吗?
林世镜回身看她,忽而笑了一下,问:“圣上与殿下都知道你我共乘一骑,你介不介意?”
王若芙坦然回视,“你跟我,难道不是早晚的事?”
说完,她向前走了一步,水路只稀疏铺了几块石头,她便与林世镜踩在同一块上,仰脸看他,鼻尖几乎触到他下颌。
她眼睫毛闪了一下,如蝴蝶扇动翅膀,问:“林世镜,你愿不愿意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