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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二) ...

  •   车行至山路,突然停了下来,陆议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静止一下子撞在了马车的厢壁上。车身有些歪斜,马车的车轮深深地陷进了淤泥之中,无法动弹,几个随从只得下马一起推车。陆议轻轻揉了揉了额头。所幸一路都看紧了陆瑁,他这才没有被跌伤。陆议稳定好身体,又抱起陆瑁,把他用毯子包裹着,然后用带子紧紧系在胸前,把陆瑁背在背上。他也想帮忙推车,便跳下车来。
      雨又稀稀落落地下了起来,路边树立里发出一阵不安的倏倏声。带头的随从突然警觉起来,推车的双手也停了下来,移到了腰间的佩刀上,同时向周围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约莫十几个衣衫褴褛,却手持兵刃的匪人从林中突然蹿出,朝着马车的方向奔来。
      “保护两位公子!”带头的随从,对着几个手下吩咐。
      几个手下立刻站在陆议前面,警惕不安地盯着匪人的动向。
      带头的随从抽出佩刀,指着匪人的头目大喊:“我等乃是庐江太守麾下亲兵,奉命执行任务,尔等匪人可知,戕害官员是何等罪过!”
      匪人的头目听罢狂笑不止,轻蔑地说道:“官员?官员又怎样?这方圆几十里连府衙都没了,我还怕你们这几个小兵?这么多人护着两个娃娃,想必是大户人家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去!”
      那群匪人听了,举起手中的兵器,冲了上来,双方短兵相接。
      一开始,陆家的随从因为训练有素,打退了几个先锋,占据上风。他们一边护着陆议,一边且战且退到了路边。然而,人数的巨大劣势让随从们渐渐失去优势。匪人们一点一点围上来,随从中已经有人开始倒下。
      混战中几个山匪举着刀从身侧向陆议袭来。一直护着他的随从冲了上去。陆议看到匪人向自己劈来,他一瞬间惊恐地闭上了眼睛。忽然,在这冷雨中,他居然感觉到脸上有一丝温热——那是随从的血,飞溅在陆议稚嫩的脸上,混着雨水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甚至可以闻到夹杂着泥土气息的血腥味,那是他第一次闻到人的血腥味,他一瞬间觉得腹部开始翻江倒海,有一种抑制不住想要呕吐的难受。刚才还在挥刀杀敌的随从,转瞬便已经倒在自己的脚边一动不动。他瞪大了眼睛,呆立在那里,身体也仿佛不受控制,无法动弹。他想叫,可是声音就仿佛被锁在了喉咙里一般,张开了嘴,却半点不能发声。此时,背上的陆瑁也被刀剑声惊醒,大哭不止。
      “你们两个快上马,带着公子走!”带头的随从对着陆议身前仅剩下的两个手下大喊着。
      一个随从听罢飞身冲了出去,为他们杀出了一条缝隙;而另一个护在陆议身前的随从一把抱起陆议,扶上马背,自己也飞跨上马,把陆瑁护在二人之间。随从举起马鞭,用尽全力地抽了一鞭,马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鸣,狂奔了出去。
      此时,陆议方才回过神来,回头望去,大雨滂沱,一切都已变得模糊。
      仅存的随从一刻也不敢在官道上停留,一路狂奔。陆议在颠簸中有些无法支持,迷迷糊糊地倒在了随从怀里。
      待他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路已经渐渐地变得好走了起来。他正靠在随从的怀里,身上的棉衣内里还残留着雨水,在迎面而来的风中化成透骨的寒气。他不由自主地弓着背,却还是不停地战栗着。
      数日之后,当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饥寒交迫、近乎虚脱的陆议终于看到了庐江舒县的界碑。
      舒县远郊很是荒凉,到处都可以看到为了躲避战乱来来往往的难民。他们蓬头垢面,脸色灰黄,骨瘦如柴,有些甚至衣不蔽体。不远处的道路边上有一处高高的火堆,边上叠着一具具尸体,也许是等待着掩埋或是焚烧。陆议他们经过那些尸体,有的已经开始腐败。他突然觉得喉头酸痛,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混杂着泥土气息的血味。他很想呕吐,可是因为连着几日都已经未曾吃饱,只能半张着嘴,用干呕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此时的陆议已经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靠随从用手臂箍住他的上身,才避免他摔下马去。
      小半日后,马儿停在庐州太守府门前的一瞬,三个人几乎要同时从马背上跌下来,好在门口的小厮眼疾手快。
      当陆议被仆人架着,出现在陆康面前的时候,陆康怔住了片刻。陆议的小辫早就散开,幼软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沾着泥灰,面色苍白而虚弱,嘴唇干燥到已经渗出血,身上的素服满是污泥和干掉的血迹,唯有一双眼睛虽然有些怯色,但还闪着孩子才有的光彩。一年前,陆议父亲的葬礼,陆康作为家主,曾经亲临。他记得那时候的陆议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娃,安静乖巧,粉扑扑的小圆脸让陆康想起自己儿子小时候的样子。而此刻在他面前的陆议,与城中那些逃难而来的孩子无异,陆康不禁一阵心疼。
      陆议见到陆康,一颗心此刻才终于放了下来。他强撑着精神,立刻恭敬地跪了下来,用稚嫩的声音对陆康说:“族子陆议,拜见叔祖。议的弟弟阿瑁尚不能语,议代弟弟拜见叔祖。”
      “快起来,快起来。议儿这一路来庐江太过艰险,先好好休息,养好身体。瑁儿我会让我的夫人代为照料。你安心休养,不要担心。”陆康走到陆议面前,将他扶起,摸着他的头说:“你这个哥哥很好,弟弟在你的保护下,没有受伤。”
      陆议抬起头,看着陆康,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想向陆康行礼,可转瞬间就昏了过去。
      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厮杀、鲜血、逃亡、饿殍,这每一个场景对于一个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来说,都是巨大的冲击。陆瑁很幸运,他尚在襁褓,虽可见却不可识。而对陆议来说,这一切确是真真正正发生在眼前的惨剧,仿佛用刀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此时的他还不知,自这一刻起,厮杀与战斗,就如攀援的藤蔓一般,与他今后的人生缠绕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陆议昏倒后,高烧整整烧了三日,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稍微清醒的时候也只能由仆人喂些流食维持体力。陆康为他找来了城中最好的医师。所幸只是因为淋雨着凉和受惊过度造成的小儿高热,医师开了几服药,嘱咐了一下,便离开了。
      高热让陆议感到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浑身仿佛要被撕裂一般,无法清醒却也无法睡得踏实。他不停地做梦,梦境仿佛与现实相连,无法分割。在梦里,他梦见了他的母亲。母亲正躺在病榻上,虚弱地喘息着,曾经光艳的容颜如今灰败得仿佛残冬里的枯枝。陆议很想走过去抱着母亲,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他很想再唤母亲一声,然而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他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饱受病痛的折磨,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到。母亲伸出手去,对着他说,好好照顾弟弟,对叔祖一定要恭敬孝顺。母亲的眼睛里闪着不舍的泪光,渐渐地那光越来越暗……
      回过神来的陆议发现自己孤身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很久。忽然竟发现远方有一处光明,他欣喜地狂奔过去,可那光明竟是一片泥泞的山路,暴雨倾盆,四周重峦叠嶂,雾气弥漫,连远方的道路都已看不到。顷刻之间,无数长相狰狞的山匪拿着刀冲向自己,像饥饿的野兽一般,想要把自己啃噬。正当陆议无处可躲之时,随从们突然从身边冲了上来。雨水和雾气瞬间变成了血红色,前面的随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的鲜血合着雨水流向自己的脚下。血越来越多,最后竟汇成了一片无垠的血海。他站在血海正中央,红色的潮水不断向他奔涌而来,可他却无处可躲。那潮水淹没了他的脚踝,他的膝盖,他的胸脯,最后将他整个人生生地吞没……
      陆议沉入了血海的最深处。他觉得自己仿佛快要窒息,只能不断地挣扎着,想要逃开那深处红色的旋涡。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切突然变得纯白。陆议竟发现自己回到了吴郡,回到了他与父母弟弟同住的宅院。他认得,那纯白是吴郡宅院里正在开花的梨树。朦胧中,他看到父亲在树下为他扎着竹马,母亲歌声温柔清澈,正唱着陆议最爱的吴郡童谣。一阵温柔的春风吹过,纯白色的花瓣在漫天飞舞着,满院都盈满了梨花的香味……可那纯白转眼就变成了满院惨白的帷帐。阴冷的风吹开了帷帐,陆议看到了恍若鬼火般的灵灯,父亲的灵柩,哭泣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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