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非石》五更雪

104、平安喜乐

　　苏言在凌门一连待了几个月，南邺庆德帝澹台越驾崩消息传来的时候，纪庭已经主动回到了凌门。

　　“如何？”苏言十分悠闲地拨着琴弦，仿佛忘了最开始那张显影符还是他先发现，才有了现在这些事。

　　上官晨颇为沧桑地叹了口气：“好好一个苗子，半路废了，后半生就慢慢思过吧。”

　　安静悠远的琴音响起，上官晨意外地看向他，片刻后无声一笑。
　　罢了，上司这琴可不是瞎弹的，今日山中有幸闻得乐声之人，于修炼必有精进。

　　一曲毕，上官晨摸了摸鼻子：“说起来，三公子啊，怎么感觉你这几天心情格外的好，笑起来一点都不假了。”

　　苏言答得似是而非：“习惯真是可怕。”一千年，他习惯了说说笑笑，即便大多时候都是装的。

　　上官晨脑筋极速飞转，还是没琢磨出他的意思，索性摇摇头走了。

　　苏言在凌门待的这几个月，直把藏在凌门躲人的上官晨给折磨坏了，简直饱受磋磨。这位大爷借着自己受了内伤，端茶倒水的活都恨不得丢给上官晨，还不时混进门中弟子堆里捣个乱，短短的时间里上官晨就收了一大摞授课长老们递来的投诉信。

　　在二人相看两相厌达到极点前，上官晨终于把苏言给盼走了，心情甚是舒畅地送人下了山，结果半道就被自己一直避着的人给逮了个正着，而后苏言就一脸幸灾乐祸地滚了。

　　南邺政权更迭，齐王澹台渊继位，次年改元咸和。宇文州奉旨领兵撤回国界内。

　　楚潇早两月便已回都，战事暂告一段落，楚风班师回朝后不久，便是中秋。

　　嘉佑元年秋，帝赐婚，特将礼部尚书卫勋之女岚华郡主许配宁王楚风为王妃，婚期定在次年春日。

　　苏言问了上官晨，这个时期中秋节尚未盛行，重卿历代的皇帝有时会于宫中设宴，只邀后宫嫔妃和留在都城的皇亲。
　　因此他有意来的稍晚了些，在宫宴散去之后。

　　“今晚这么热闹，陛下怎好独自躲在这儿？”

　　冷不丁听到许久未听过的声音，楚潇竟有些许怀念，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擅闯皇宫，朕该画几张符专门拦你。”

　　“好主意。”站在楼梯中间的苏言笑着接话，抬头望向他，“那以后，陛下就能及时知道我来了。”

　　余光里苏言慢慢朝他靠近，宽大的袖袍携着浅淡花香蹭到他的深色便服上。楚潇垂眸，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宫墙外的灯火。
　　这里是宫中最高的楼阁，远远就能望见都城里最繁华的街市。

　　苏言与他并肩而立，一黑一白，倒是很登对。
　　“纪庭的事你师父已经给你写了信，既然此刻闲着，不如讲来与我听听。”

　　楚潇无语地转头，眼神有些不善。

　　苏言不正经地笑：“我是真不知道，总不能跟我猜的一样，莫非纪庭跟澹台渊是隔了老远的亲戚？”他见楚潇似是白了自己一眼，惊讶道：“不会这都被我蒙对了吧？”
　　楚潇不语，苏言去抓他的手：“陪我去宫外逛逛吧，我还从未亲眼见过这般热闹的场景。”

　　长街灯火通明，人山人海。

　　苏言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挤。不过谁让他双标呢，逛不逛得下去完全是看谁陪着一起。

　　虽说中秋尚未盛行，重卿国境内流行的夜市却十分热闹，由此这一天结伴出行的人也格外多。

　　“你也很少像现在这样在街上走吧。”

　　楚潇有些不适应地碰了碰遮住半张脸的狐狸面具，看了眼苏言的同款，终是没说什么。
　　方才路过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苏言一眼相中了这个白色狐狸，戴上后明显感觉偷看他们的人少了许多。

　　苏言想了想，又道：“也不对，是我糊涂了，你先前在扶风郡待了好多年，那边比皇城自在，可能已经看倦了这些。”

　　“不是。”并不自在。

　　意料之中的回答，从来没有变过。
　　苏言拉着他在卖花灯的地方停下，目标明确地抓起一只兔子灯：“我常听故事里讲的有情人一起买花灯，这只兔子是出场最频繁的。”

　　他手抓着兔子灯对着楚潇一点一点的，笑里罕见地沾了点孩子气。

　　“老板，这灯我要了。”不等咧着嘴笑得喜气洋洋的老板说价钱，苏言就夹着片金叶子放到了老板跟前，“中秋喜乐。”

　　小老板顿时笑得没了眼睛，拱着手说吉祥话：“谢谢公子，祝二位公子中秋喜乐！”

　　楚潇跟苏言顺着人流走，他瞥了眼兔子灯，还是忍不住道：“你出手倒是阔气。”

　　“第一次和你一起逛街市，觉得高兴。”

　　楚潇一时无言，只好不作回应。

　　苏言勾了勾唇，抬头看了一眼，繁星漫天。
　　“我从前觉得对一个人好就是尽我所能的陪伴，把他想要的都给他，很久以后，在我不再拥有那个人以后，才知道原来我错了。我以为他想要的，只是他想让我看到的，而我，未曾窥见过他的心。可能真像别人说的，我和我的族人生来冷血，学不会做一个纯粹的人类。”

　　“苏言！”

　　被叫到名字的人恍然垂下眼睛，眸中的冷芒似乎散开了些：“在呢。”

　　楚潇本意是要打断他的话，可听到这样的回应心中却猛地一颤，仿佛这两个字他已经期盼了很久。
　　他从苏言手上拎走那只价值一片金叶子的兔子花灯，冷冷地说：“不要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苏言停下脚步，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嘴角要笑不笑地弯了弯，很快追上去：“好，我以后不说了，别生我气。”他见楚潇眉头一皱，忙抢先说：“我失言了，楚公子没生气，是我总胡言乱语，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说话忽然又恢复正常，楚潇竟莫名松了口气。

　　河边聚着群放花灯的良人佳偶，很是热闹。似乎不论什么节日，一对有情人只要待在一起，都总是美好的。

　　“我们也去放灯吧。”苏言拽了拽楚潇垂下的袖摆，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兔子灯，“这只留着。”

　　楚潇不置可否，但在苏言去旁边小摊挑灯时却走了过去，见苏言迅速挑出两只红色花灯同他挪到一边，提笔蘸墨，思索着要往纸条上写什么。

　　苏言没想太久，下笔很快，不等他看清内容便收到一旁避开他的视线。

　　“既是心愿，被人看见就不灵了。”

　　未曾想到苏言也会信这些说法的楚潇默了默，接过苏言递来的笔，犹豫一瞬还是写了。虽算不得心愿，却是他难得留恋的。

　　山河清平，平安喜乐。

　　趁他写字的功夫，装作正人君子背过身的苏言歪头戳着手边的兔子灯，直到肩膀被人一拍才转回来，瞧见楚潇已经拿好灯要往河边走了。
　　他们过去的时候，刚巧有人离开，许是要换个地方谈风谈月。

　　眼看着两只花灯一路跌撞飘远，楚潇辨不清心中滋味，低头却见身侧帮自己拎着衣摆的手，心中一动，视线攀着手臂上移，一眼便撞进苏言眸中。
　　对视良久，仿若错觉，有一瞬他和苏言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些，很快，苏言却率先挪开了目光。

　　楚潇偏过头，恍然发觉自己竟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像是在等着什么，譬如，一个吻。

　　晚些时辰，街上的热闹逐渐褪去。

　　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漫步于街头。

　　突然，苏言拉着他停住脚步，示意他抬头看。

　　“砰—”

　　五彩夺目的光映在脸上，楚潇呼吸一滞。

　　是烟花，尚未出现在这个朝代的烟花，瞬间的绚丽，夜幕下却比星河耀眼。

　　如此美景，只他二人看见。

　　过去的三百年间，除去日复一日的维护时空秩序，苏言时常待在叶尘潇身旁，多数时间放空心思虚度光阴，偶尔脑海中会蹦出几个莫名的念头——原来我从没这样安静地陪过他。不论是独孤潇，还是叶尘潇。
　　陪伴，惊喜，这样简单的情人间该做的事，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实在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爱人。

　　“苏言。”

　　突然听到楚潇的声音，苏言回过神，不知道对方已经看了自己多久。
　　“这个叫烟花，也许几百年后便会有人研制出了。”

　　“很好看。”楚潇说，言语太过苍白，诉不清此刻心境。

　　苏言笑笑：“那便好。”他顿了顿，又说：“楚潇，这里的神明不会实现你的愿望。”

　　像是早就知道，眼前的人会窥探自己的心愿。
　　楚潇语气平静：“我不信神。第一个我自己会实现，第二个，只是随手添上的。”

　　“我曾经去过一个荒僻村落，那里的人每到月圆之夜便会秽气缠身，互相残杀，后来他们偶然发现我的血能除秽气，便奉我为神，每月都来取我的血，见我不会反抗，也不会死亡，于是就将我困缚于祭台之上，每日取血，以供全村人镇压体内秽气。后来，”苏言顿了顿，偏过头，一眼撞进楚潇阴冷的目光里，“他们都死了。”
　　苏言无声轻笑：“既然奉我为神，便该想到神的血并非凡人所能承受。”

　　楚潇望着他嘴角的一抹笑，觉得刺眼：“你不像神。”

　　苏言眸光微闪：“神当爱世人，我只有私欲和不得不做的任务，自然和神不一样。”

　　我看到了。
　　楚潇望向天际盛放的烟花，眉心微蹙。
　　我看到了你的欲/望，还有身上那道无形的枷锁。

　　“我以前并不明白喜怒哀乐的含义，在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村子里，我学到了什么是痛苦。之后的很多年，我时常想起那段经历，而后觉得也许我该愤怒，可转念又想起我去那里的目的，那是个灵气过度饱和的空间，秽气伴生，若不及时处理必生变故……”

　　楚潇忽然截断他的话：“所以你去是要除秽，阴差阳错任务却也算完成了。苏言，你跟我说这些是想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反应？同情还是漠然？”
　　未等到苏言的回答，楚潇又问：“方才在岸边，你想亲我，只那一刻，你是在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