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非石》五更雪

1、应君一诺

　　“阿言，三局两胜，这回可是你输了，说好了，来日你要允我一件事。”风沙涌起，昭国边城之上，身着玄衣的男子饮下一杯烈酒，正是昭国战神，叶衍初，他朗声笑道，“星凌阁主的承诺，啧，我可真是赚大了……”

　　棋盘对面坐着的白衣青年“切”了一声，将手中所执黑棋落于眼前的厮杀中，左手习惯性的摩挲着手上的银色戒指，细细的一圈套在指间，不加其他修饰：“你差不多行了，我正烦着呢。”语气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惆怅。

　　“你姐给你派的活儿，旁人可都梦寐以求却求不得，到了你这儿还要遭嫌弃，真是暴殄天物啊！”叶衍初接过苏言递来的茶，细细品了品，其实他一个久居沙场的人，也没什么闲工夫悠悠然品茶，“你这空有一身纨绔子弟的身份和性子，却从不饮酒，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很好奇。”

　　闻言，苏言不自觉顿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地答道：“我妹妹整日在家中饮酒，我若是再喝，东方俞那家伙怕是要骂街了。唉，对了，这都两年了，你不是说，要接林晚回来吗，怎么一直待在这儿，她…还在生你的气？”

　　叶衍初起身，俯瞰着自己守护的这片山河，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小晚自然要接回来，只是，时机未到。”他知道，苏言在转移话题，自己的这位挚友自己清楚得很，关于酒的这件事从未问出过什么结果，不过他也不是很在乎，每个人都有隐私，再正常不过。良久，他缓缓叹了口气：“阿言，你也该收收性子，你要承担的责任，远非我所能及。”

　　苏言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他的背影，随后又克制地垂下双目。

　　的确，自己身上有什么责任，苏言很清楚。作为星凌十阁主之一，他拥有无尽的生命，好在，每段时光都有结局，自然消逝后的苏醒会令他忘却前尘，这大概是赋予星凌阁主的东西里最人性的一点。可尽管如此，每段生命依旧长的要命。苏言一直不明白星凌阁存在的意义，又或者，只是不知道自己存于世间的意义。于漫漫迷途中，他只遇到了这么一个完全不因自己身份而表现谦卑的…朋友。

　　朋友，只是朋友而已，再深一个层次，也算挚友。

　　在那之后，苏言回了星凌阁，其实他之前已经接手过一部分事务，各大时空的动荡事宜，他需要出面调停，且不得倾向于任何一方。

　　世间善恶循回，总要有人为善，自然也注定了一些人只能作恶。

　　***

　　十五年，于他们这些高阶时空的修行者而言，不过弹指一瞬。这期间，苏言一直专心料理正事，只同叶衍初互通讯息，并未再见过面。

　　一来二人都很忙，二来…不见，便不念了。

　　又是一日蹉跎，苏言在办公厅坐着，翻阅近来各时空的动态，如何处理这些事情他已经习惯了，似乎是刻在记忆里，无需刻意去学，只是简单的唤醒。

　　但苏言看着手中的记录，深觉自己可能被叶衍初给忽悠了，神tm的责任，老子不干了：“这高阶时空的人是有病吗，没事儿跑到低阶打架，捅个窟窿还得本尊去收拾，真是—”

　　“言少，言少！”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

　　不知为何，眼皮突然不安地跳了一下，苏言迅速调整好状态，随手打开了门外的结界。

　　“出事了！凌……”

　　没来得及听下属的话，一条简讯蹦到眼前。

　　【凌云古界林都双生子尘潇尘澜 速救。——叶衍初】

　　苏言眸光微闪，淡淡道：“本尊知道了，你先下去。”

　　双生子？他知道叶衍初有了孩子，只是不想仔细问，心中蓦地升起一丝烦躁，他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重点是叶衍初好像有危险，他立刻关上浮在眼前的资料，直冲空间转站点。

　　所谓坏人，就是在主角要办要紧事时出来阻拦的。

　　这不，苏言就在转站点外面碰上了俞家少主—俞泽。看到对方的那一刻，苏言只想把对方一脚踹开，只是他不能随性，只是面色冷了下来，刚要开口便听对方贱兮兮地开了口：“哟，苏二公子这是去哪儿啊，急匆匆地，莫不是赶着去救小情郎？”

　　苏言这才正眼看向俞泽，下意识想否认，但最后只低声说了一句“关你屁事”，对这种人不能忍，直接出手才是王道。

　　几招下来，俞泽堪堪接住，虽然很吃力但一直不肯让开，死死地缠着苏言，苏言这才意识到姓俞的这家伙只是在拖延时间，暗骂了一声，气自己竟被旁人随口的一句话戳了心事。他一掌虚晃过去，待对方退后之时，趁机摆脱了俞泽，匆忙进了转站点。

　　转站点，顾名思义，是连接各大时空的地方，只有持有各大家族的证明才能通行，当然了，星凌阁也有自己的专用站点，只是离得有些远。因此苏言走的是北堂皇族的地方，苏言这张脸，可比同行证要管用的多。毕竟，谁敢明着动星凌阁主，那可真是不想活了。

　　凌云大陆，林都城中已是一片狼籍，这是昭国的都城，曾经繁华万千，如今却硝烟四起。

　　苏言匆匆赶过来，心头浮起一阵慌乱，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见过血腥，只是下意识觉得有衍初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爹，你别睡，你说会带着我和尘澜回家，你不能食言，不要食言好不好，爹……”十六岁的少年，本该是最张扬的年纪，却只着一身朴素的黑衣，面孔有几分青涩，声音也颤抖着。

　　怀中的叶衍初嘴唇发紫，眼中尽是担忧，想开口安慰自己的孩子，却已是发不出声音，片刻后眸光突然亮了一下，不远处四处搜寻的苏言似是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猛地转身，看到处于血海之间的两个人，迅速向这边瞬移。

　　很多年后，叶尘潇都会记得，自己在慌张无措的战火中抬眸，那人踏火而来的模样，像极了幼年的噩梦中突然出现的那个身影，此后噩梦便成了美梦。

　　苏言今日穿着件蓝白锦袍，墨色长发束起，鬓边几缕发丝垂落，眉眼有几分凌厉。寻常的装扮，与周边的血色格格不入。待苏言靠近，叶尘潇才看到他左手指间隐约有一只银色的戒指，细看时却又追寻不到了。

　　正是苏言来到跟前的一刻，挣扎许久的叶衍初才阖上了双眼，他想，苏言会遵守约定，照顾好一切。

　　故人到了，小晚，我们的孩子有归处了，你带我一起走，可好？

　　神魂散尽，未有执念。

　　苏言的目光落在叶衍初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些无措，单膝跪在地上，无意识地催动灵力想挽回眼前人逐渐消散的孤魂，可一切都只是徒劳。

　　“我…我来晚了，对…对不…起，你别……”苏言轻抚着叶衍初的脸颊，嘴中喃喃着，看着那张相识了几百年的脸，他心底忽然空了，像是无意间又丢掉了一些东西。

　　这大抵是叶尘潇记忆中苏言最狼狈的模样了。

　　“你是…苏言？”父亲似乎提过这位苏…叔叔，但他却不知为何有些叫不出口，仿佛这个称呼会打乱什么，而且初次见面，他并不是很能跟陌生人交谈的那种性子，“我爹已经…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我弟弟，我找不到他。”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得到回应，苏言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

　　“苏…苏言叔叔？”带着点恳求的语气，叶尘潇并不擅长表达感情，这已经是他的极限。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必须护好尘澜。

　　苏言理了理心绪，这才抬头看向身前的少年，只是触及到少年的眉眼时，心好像忽然疼了一下，“你是尘…”

　　“叶尘潇。”

　　苏言怔了一下，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先前看到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感觉，是这张脸与叶衍初相像的缘故吗？来不及多想，远处过来了一队周国军士，苏言只能暂时将叶衍初的身体收入星凌戒中，左手揽住少年的腰身，这才惊觉到怀中人好似…营养不良般瘦弱硌人的骨骼，这形容不够好听，却是极为切合实际的。好在，少年才不过十六岁，身高却已接近苏言。不得不说，基因的力量真是强大，叶衍初暂且不提，林晚向来也不是什么娇弱女子，更有巾帼之风，看来两个孩子也算继承了他们的优点。

　　“我们去找尘澜。”苏言按叶尘潇的记忆，避开周国士兵，带他去了二人分散的地方，恰是城中一所专供达官贵人子弟的学堂。

　　这学堂是官办的，里面大都是官家贵族子弟，可现在遍地都是少年人的尸体，而且大多都是衣衫不整的躺在这曾经欢笑过的土地上，没有一丝生气。
　　在战火蔓延开的时候，有能力逃走的贵族都以自己的性命为重，这些来不及转移的孩子自然都被抛下了。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苏言也被这些兵士的野蛮行径恶心到了，居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这让他觉得很恶心。几秒后，心大的苏言阁主终于察觉到怀中少年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脸色也逐渐发白，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叶尘潇还只是个孩子，跟自己这种老家伙不一样，赶忙捂住了他的双眼，在少年耳畔轻声道：“潇潇别怕，你方才不是说尘澜很聪明么，他不会有事的，我们再去别处找找。”也不知道这孩子性向如何，这…该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吧？算了，以后再说吧。

　　其实按理来说，苏言对这两个孩子的态度还是很矛盾的，一来这是故人之子，他与林晚也是相识的，知道对方确实是个很好姑娘，与叶衍初也是真的很相配；二来…也算是自己初恋的孩子，如果说，单向暗恋也能算是初恋的话。

　　苏言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对叶衍初的感情，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可苏言阁主自己并没谈过恋爱。

　　虽然见过猪跑，可吃猪肉就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这俩小孩儿，也罢，权当是亲儿子养便是了，反正自己应该也不会有别的后代。虽说时光漫长，但是苏言本人对这事却很有信心，也就是传说中的蜜汁自信。

　　能找的地方都查了一遍，没有尘澜的踪迹。最后，苏言的神识在整个凌云大陆扫过，还是没有一点痕迹，这就难办了，时空太多，滥用私权一个一个查过去，很麻烦。

　　不过，查不到也能说明他还是安全的。

　　“潇潇，尘澜他…应该已经离开凌云大陆了。你想回去找你皇叔，还是…”

　　“我跟您走…可以吗？”少年说的很果断，却又在最后停顿了一下，加上了询问的句子。

　　这让苏言有一点惊讶，按理说小孩子应该都习惯跟熟人待在一起，这怎么……

　　“你…”

　　“叔…叔叔，”叶尘潇微仰着头，直视着苏言的眼睛，“我爹将我们托付给您，虽然他现在不在了，您也没有义务必须管我们，但是我会很听话的，我什么都能做，您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苏言愣住了，似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他这才仔细端量了下眼前的少年，心中有些疑惑：这孩子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怎么会觉得自己会抛下他？他看起来像是很没责任心的人吗？

　　叶衍初的意外，确实影响了他，只不过早已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管你们？”苏言将手放在叶尘潇的左肩上，感到对方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自己的爪子，“那我先带你回家，如今昭国的形势还不稳定，你那个皇叔也不是什么能人…咳，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客观评价。”

　　“没关系，我知道的，皇叔心胸确实不如父亲，但生在皇家，他也有自己的本事，现在大昭正是一盘散沙，并不是我和尘澜回去的好时机。况且父亲此次是被人暗算，朝中定有人虎视眈眈，我们什么也不会，没有自保能力，贸然回去只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恐怕会给皇叔添乱。所以我想先跟着您，应该能学到很多。”

　　叶尘潇的眼睛很亮，却掺着一抹朦胧，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你倒是看的通透，看来你父亲也没少教你。”这个年纪便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看出衍初是被有心人迫害，的确是帝王之才，适合做上位者，“那我们走吧，回星凌大陆。”

　　他用了回字，也是怕少年会产生什么抗拒意识。
　　只是不知道，苏言阁主何时变得这么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