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山》超欧大思思

16、烟花

　　被拐近十年，没有上过学，宋辞与同龄人之间的差距几乎是永远都不可超越的。

　　试想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坐在七八岁孩童里一起读书的场景有多令人窒息，更何况还是个对于性别有认知障碍的少年。被同龄人的嘲笑，因为找不准厕所而引发的尴尬……这一切都让刚刚回归正常生活的宋辞感觉格外艰难。

　　宋辞父母在权衡利弊之下决定暂时将他从校园里接了回来，请了各类专业老师到家中私教辅导。他们也考虑到宋辞有必要的社交活动，于是组织了那场温馨的晚宴，希望儿子能在同龄人中交往到称心的小伙伴。

　　宋辞性格温和，长得出挑，人又格外勤奋，很快就交到了朋友，这里竟然不乏曾经与他有过冲突的冯郢。然而这些朋友里最让宋辞感到好奇的，是那个浑身是血也不肯让人靠近的犟种姑娘。

　　许令仪因此成了宋家的常客。

　　多年后他挽着她的手步入婚姻殿堂时，她轻声在宋辞耳边发问：“你是不是从小就看上我了？”

　　宋辞坚定又轻柔地回答：“是。一见钟情。”

　　许令仪最喜欢放着轻柔的音乐，踩在宋辞宽大的双脚上随律而动。任由他有力的臂膀挽着她如水的腰肢。女孩白皙的双臂盘缠上男人的肩头，无数次，他们彼此亲吻着对方身上的疤痕。她为他的遭遇闪烁过晶莹的泪光，他为她的人生心窝一次次抽紧。

　　那是他们咬紧牙关活过来的见证。是两束强有力的藤蔓，将两个人的命运狠狠交织在一起。

　　许令仪能够轻而易举地细数处宋辞锁骨处如同烟花绽放般的疤痕脉络，每一个枝丫，每一个细枝末节，她都记得无比清晰。

　　一周多前，宋辞被举报学术造假、性//侵一个名叫[替身]的网友。三天后一个女性惨死在宋辞的实验室门口，当天在实验室加班的只有宋辞一个人。警方又在死者□□查出性侵痕迹并搜寻到男性毛发。

　　经过DNA比对，那毛发属于宋辞。

　　接着就有网友深挖女性死者就是三天前爆料的网友[替身]。一石激起千层浪，宋辞靠着十几年来坚韧不拔毅力获得来的所有学术上的成就被贬得一文不值，还被扣上了“报复杀人犯”的帽子。

　　一时间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走下神坛，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几家生物医药企业纷纷发出声明中止与A城医学院的合作，宋辞主导的几个项目经费也被暂停拨款了。

　　宋辞是被警方当着许令仪面带走的。临走前他只是轻声嘱托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他没有让许令仪信他，更没有让许令仪救他。

　　但哪怕如今九死一生，她也没有后悔过。她不会试图去说服任何人，但她心中坚定，她信他。

　　带走宋辞的警察是许令仪在警校时的学长，A城公安局刑警队队长，谢隐。优秀的人总是惺惺相惜，二人感情也颇为深厚。

　　作为一名警校生，许令仪当然明白谢隐不可能因为感情深厚就给她开绿灯，不会向她透露任何案情信息。但作为质询的正当流程，谢隐向许令仪出示了死者的照片。

　　那是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岁的女性，眉毛和眼线是纹的，鼻子笔挺得略不自然，嘴唇很厚。头部受到了严重的撞击伤，身体已经惨白不堪。

　　许令仪不认识她，从谢隐处得知死者名叫唐燕。绞尽脑汁将记忆翻了个底朝天，许令仪也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唐燕的人。她也从未听宋辞提起过。

　　谢隐点头：“好。感谢配合。后续有需要协助的我们还会联络你。”

　　话中意思很明确——有消息我会联络你，遵守纪律，不要试图主动联系我。

　　许令仪明白纪律的严肃性，更明白自己不该为难谢隐。但满腔的疑问与愤懑难道就必须这么生生咽下么？

　　她瞪大双眼，死死盯着照片上的女人，仿佛这样盯着就能将死人看活，仿佛这样盯着就能盯出真相。

　　突然，女人脖颈侧面隐约的印迹吸引了许令仪的目光，她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几乎激动到失语。

　　谢隐递给她一杯水：“冷静点，慢慢说。”

　　是，冷静点。像一个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像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冷静……许令仪深吸一口气，好整以暇地问道：“唐燕的锁骨处有疤痕，对吗？”

　　谢隐从资料袋里抽出一张女性死者上半身的照片。因为涉及隐私，又对尸体辨认没有作用，起初他并没有拿出来给许令仪看。

　　那是一道如同烟花炸裂般的疤痕，不屈地向天际的方向延伸着，仿佛试图挣脱皮肉的束缚，在虚空中开出灿烂的花朵……许令仪见过这道疤。

　　竟与宋辞身上的疤痕如出一辙！

　　许令仪近乎癫狂地问谢隐，死者唐燕是不是素水村人，然而谢隐查阅档案之后摇头叹气——出于隐私考虑，他只能告诉她唐燕不是素水村人，也与许令仪印象中的孟家没有任何关系。

　　或许是许令仪记错了，毕竟“孟龙”两个字只出现在她八岁时参加的一个晚宴上。
　　或许是唐燕与宋辞一样都经历过被拐卖的遭遇，这是某种采生折割的记号。
　　再或许，这一切只是巧合。

　　许令仪提供不了更多有用的信息，谢隐也不能透露更多细节。

　　但无论如何，她必须要来素水村试一试。这一试，虽然还没有找到任何对宋辞案情有利的线索，但许令仪的到来解救了一个被困多年的女性，也掀开了素水村黑暗幕布的一角。

　　前路依然没有方向，但她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她，引导她向前走去……

　　她会为宋辞洗清冤屈的，就像十年前宋辞为她寻找母亲死亡真相一般……

　　——
　　黄真听着许令仪将二人的过往娓娓道来，他心中的疑虑也算是解开了。

　　黄真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开口了：“你可能还是想偏了。孟家人早已离开素水村，孟家夫妻都已经销户了，女儿也大概率是死了。或许素水村与宋辞的案子并没有太大的联系，你还是回去给他找一个好一点的律师，别耽误时间了。”

　　许令仪不知道黄真为什么会对孟家情况如此了如指掌，但聪慧如她也能猜出大概。放弃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做警察、做记者还是作为宋辞的爱人，许令仪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转换话题，抢先发问：“那个……被解救的72号呢？她怎么样了？”

　　“梁阿爹在你的刺激下决定大义灭亲，交代这个女人是他二儿子梁瑞买来的，给梁瑞生过两个孩子，死了一个。女人刚开始不痴傻，但在梁瑞的折磨下慢慢疯了。梁瑞就把她锁在了孟家废弃的院子里。梁阿爹见她可怜，每天跑去给她喂饭吃。”黄真叹了口气，“但是梁瑞并不承认自己拐人的事实，一口咬定女人是他在山里捡来的，历来就是痴傻没人要的。他根本没有诱拐女人跟他走，更别说有金钱交易了。”

　　很显然，有懂行的人给梁瑞支过招了。诱拐和拐卖在量刑上差别不小，更何况他连诱拐都否认。

　　“不是还有孩子么？给72号和梁瑞的孩子做DNA检测，不能判定梁瑞有罪么？”

　　“DNA样本已经送检了，但即便结果出来能够证明孩子是72号所生，也不能说明梁瑞对她有强迫行为。”

　　证据链不足，唯一能摆在眼前的是拘禁和虐待，但梁瑞倒打一耙，说是梁阿爹将人锁在院子里的。

　　其中真假无人说得清楚，唯有等72号清醒过来。

　　“倒是有些意识了，在你的提醒下我们发现72号识字。我同事找了本字典拿给她看，她对其中一些字兴趣更高些。”

　　拼凑组合这些字，或许能找到72号的身世之谜。

　　黄真电话响起，对面带来了好消息。72号在警察耐心的诱导下对于“段、成、学院、中文、小说、姝”几个词语格外感兴趣。

　　结合她之前的表现，警方开始排查各大中文学院名字中含有“段、成、姝”字眼的适龄学生，再比对人口失踪信息库，找到了段静姝、刘慧姝、宋成成等十二个名字。接下来将把72号的DNA样本与这12个已知信息进行比对。

　　许令仪窝在床边出神，低声呢喃着“段、成、姝”几个词，一种遥远的熟悉感涌来，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仔细回忆起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与这几个字沾不上边。可为什么又会有种宿命般的熟悉感呢？

　　许令仪叫来余老二，问道：“你们之前知道梁瑞的孩子是这个女人生的么？”

　　余老二矢口否认：“哎呦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他家藏得那么深，我们都以为村东头的动静是闹鬼呢。”

　　许令仪：“一个村子有闹鬼传闻，村里从来没想过查一查？”

　　余老二一撇嘴：“人家梁瑞是谁，是村长的弟弟。我不是说村长一定知道这事儿啊，我就是说村长都不查，老百姓谁去查？”

　　这话倒是有道理。目前的口供并不能指向村长知晓这一切，但作为村长的身边人，梁家父子想要掩盖真相其实并不难。

　　许令仪：“那梁瑞的孩子你们认识么？一个凭空出现的孩子，在村里没有非议？”

　　余老二砸么了一下嘴，似乎有话要说，但目光瞥到黄真之后又生生咽了回去。

　　许令仪敏锐地观察到了他的顾虑，于是差遣黄真去厨房给她倒杯水。黄真前脚出门，许令仪马上发话了：“说吧。”

　　“姑娘，丫头，大小姐，听我一句劝，别问那么多。不仅是我们村，十里八村你去问一问，哪个庄子里没有买孩子的？人家只说捡来的，抱来的，我们平头老百姓，谁会去多问？”

　　许令仪挺直腰背坐了起来，追问道：“据你所知，还有谁家是买的孩子？”

　　余老二登时从板凳上弹了起来：“姑奶奶，你那十万块钱我不赚了！我家祖坟就在素水村，我已经得罪了梁家了，再得罪了全村人，我还活不活？”

　　许令仪根本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双目犀利，冷语如刀地继续问：“我不管别人家，孟家的孩子是不是买来的？”

　　毕竟孟家迁走，又生死未知，余老二说起话来也大胆了许多。他仔细回忆了一会，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是！他媳妇怀孩子的时候我们都见过，那孩子就是在村里生的。伐木队一个老头的媳妇会接生，我们村好些人都是她接生的。是个女孩，你不也看见照片了么？”

　　女孩，没错，照片里确实是一个女孩，穿着开裆裤，伪装不了。可她明明记得宋辞母亲提及过“孟龙”两个字，难道真的是她记错了？

　　思绪万千缠绕，搅得许令仪偏头痛，她委在床边静静思考着，耳边听见余老二兀自絮叨。

　　“不过她家那女孩多半也是个傻子，随了妈了。印象里孟龙从来不让女儿出门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所以你们几乎没见过那个女孩？”

　　“小的时候见过，长大一点就没见到了。后来他家就搬走了。”

　　孟龙，唐燕，宋辞，72号……一个又一个名字如同电影字幕一般在许令仪的脑海里翻飞跳跃，时而是带着血的文字，时而幻化成一张张哭泣的脸……交织着，逡巡着，挤得许令仪脑子都要炸了。

　　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里一定错漏了什么东西，但又实在无法从夹缝里脱身去仔细思考。

　　黄真端着热水回来，神色有些沮丧。

　　“经过比对，72号和信息库里的人都匹配不上。那些字可能与72号的身世没有什么关系。”

　　恰在此时，许令仪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想到了什么，她猛地起身拿起手机检索起来。

　　那是一条很久远的新闻了，久远到让许令仪翻了许久才找到一个模糊的老报纸剪影。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报纸的扫描件放大，整个人都快钻到手机里了。新闻上的图片已经看不清了，文字倒是影影绰绰。

　　半晌，她才惊喜大叫起来：“我知道那些字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