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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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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起,顾倾就看出来妈妈不喜欢楼上的杨阿姨。
她问为什么,妈妈总说小孩儿别瞎问。
长大一点,她又问妈妈能不能跟楼上的哥哥一起玩,因为哥哥总是一个人玩。对此事顾妈妈态度很明确,认为大人的事是大人之间的问题,小孩子该一起玩还一起玩。
所以她和钱元夕的队伍壮大了一点,多了一个有些腼腆的哥哥。
直到大四她才知道,他的那份腼腆来自于大人之间的孤立。杨莉是被孤立的大人,她的孩子是被孤立的小孩儿。
那天她跟过去做了诀别——就像那张烂在老槐树下面的长条凳子,它腐烂进了泥里,长出了一堆被家长称之为有毒的可爱小蘑菇。
——
医院午夜的走廊里,值班护士依旧忙碌,父女俩依旧是不是沉默。
顾爸爸看女儿,目光疼惜。
大四下学期女儿忽然报了法语班,又说要学烘焙。其实他跟老伴儿都不乐意。高考放弃理科学美术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当时想着等女儿毕业了,哄着女儿参加公考。可是后来一想,留下来万一发生点什么怎么办。
“那些话,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顾爸爸叹息,“就像‘冰山的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八分之七在水下’。”
这句话,顾倾十五岁的时候,有个人也跟她说过。
顾倾怔怔地望着走廊上的灯,她鬼使神差地补充道:“‘你可以将你知道的东西都省略掉,这样反而会更加突出没有露出水面的冰山。’欧内斯特.海明威。”
顾爸爸心头一震,转头看女儿。
她泪眼朦胧,眼眶含着泪,泪里沁着午夜苍白的灯光。
顾倾笑笑,擦掉泪,问:“涉密,对吗?”
在她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里,顾爸爸经常因为研究所里的重要项目一离开就是三四个月,没有音信,每每回来都是突然出现在她和妈妈面前。
顾爸爸点头。他顿了一会儿,释然道:“但不是结果的主要导向成因,只是一部分。导向这个结果的成因有许多,当然,我跟你妈妈错误的臆断和干扰也是一部分。”
顾倾转头,看着顾爸爸严肃的侧脸。
“李彦成入狱当年,那孩子原本给自己选的路就断了。”顾爸爸神色冷峻严酷,“有杨院长在,他本该有个好前程。”
杨莉有个功勋卓著的父亲,光电研究院的院长。
杨老院长把未能挽救女儿婚姻悲剧的愧疚,转化为一腔热情倾注到外孙身上。在外孙选择了物理学专业后,亲自为外孙规划未来。提早跟得意门生打了招呼,做硕博连读期间的导师,甚至规划的更长更远。
熟悉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光明大道。可生活总是事与愿违。
“你出国那几年,我跟你妈不是不想去看你,是不能……他也一样。”
顾爸爸什么时候走的,顾倾不知道。等她从冰窟窿似的寒冷里缓过来时,护士站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四点。
她恍然明白,为什么一项不赞成她学美术,学些“没用的东西”的父母,连句反对的话都没有就把她快速地送去了法国学烘焙。
他们怕她与他有纠葛,会波及到她的未来。
可她未必不愿被波及。
——
下午起了大风,风裹着雪沫子从窗外刮过,外面一片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
小穆不知道第几次往后厨瞅,回过头又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外。
风大天寒,客人都少了。
“叮——”
门从外面推开,寒风夹着雪迫不及待地钻进来,而后才是高大的男人的身影。
他站在门前抖掉身上的雪沫子,沁着凉意的眼睛朝柜台后面投过去。
丁玲和小穆朝杨先生礼貌微笑。
“估计天上下刀子,他都得来。”宋晓迪咕哝道。
“这样才最让人心动。”丁玲小声说,她望着杨奥的眼睛里都是崇拜。“风雨无阻也是种精神。学着点吧。”
小穆最后往后厨看了一眼,第四个蛋糕做好了,顾倾正要做第五个蛋糕。
糕点师中了彩票似的,双眼冒精光,弯着腰,一眨不眨盯着顾倾手上的动作。
小穆抱着菜单朝杨先生那边走去。
“下午好杨先生。”她朝门口一旁指了指,那里有一台擦鞋机。“您擦擦鞋上的雪。”
“下午好。”杨奥擦了鞋,走到餐桌旁把摘下的手套放到餐桌一端,“还做正餐吗?”
已经是下午三点,很多餐厅的大厨都休息了,正餐极少在这个时间做。
“您想吃什么,我问问后厨。”小穆说。
法餐大厨的确休息了,人也不在店里。但是他们老板在啊,想吃正经法餐,老板可比大厨做的还要正点,而且糕点师也在。
杨奥说了几样,“哪个都可以。”
小穆折回后厨,站在冷鲜柜前查看中午余下的食材,边翻东西边嘀咕:“红酒烩牛肉,焗蜗牛,鹅肝,歌剧院,可丽饼……”
“半下午吃这么全。”糕点师听笑了,也不看顾倾做蛋糕了,转而去做甜点。
“是呀,一口气点了这么多,估计一天没吃。”小穆拿了牛肉和配料出来,“杨先生最近天天如此,大概一天就吃这一顿。”
糕点师飞快瞥了老板一眼。“化身柠檬。”
顾倾手上的动作一顿,巧克力雕出的熊耳朵掉了。
小穆回头瞅见这一幕,嘴角一抽。
坏了的熊被丢进锅里融化,顾倾又拿起一块巧克力。她余光里是小穆毫无章法的厨艺,忍了半分多钟,把雕废的巧克力再次扔进锅里,走过去拿走小穆手里的刀。
“先上饮品。”她说。
小穆抿唇忍笑,疯狂点头,麻利出去做饮品了。
红酒烩牛肉的汤汁渐渐变浓,香味充斥在顾倾身周。她今天总走神,按理说不该做蛋糕做菜,但是她更不想闲着。
糕点师往锅里连着瞅了三次,最终忍不住提醒:“老板,我看行了。”
顾倾忙关火,找餐盘出来摆盘。盘摆好,她端起红酒烩牛肉就往外走。
糕点师伸手想提醒她是谁点的餐,可惜嘴巴张慢了,老板已经挑开帘子出去了。
两片帘子隔开两个小世界,外面歌声舒缓,灯光柔和,视线里的景物甫一变换,顾倾立即回神。她低头看餐盘,又抬头看坐在窗边的杨奥。
杨奥听见一声“呀”,回头就见顾倾端着红酒烩牛肉站在通往后厨的门口,一只手还挑着帘子,脸上是刚刚回神的茫然,一双眼睛眨了两下,耳朵慢慢红了。
杨奥起身,大步朝她走过去。
顾倾转身往回走。
“不是给我做的吗?”他赶紧开口。
脚步停下,顾倾等脸上的神色缓和,才转身面朝停在面前的杨奥。
“用餐愉快。”她将餐盘递上前。
杨奥接过,眼睛噙着笑,看看食物又看看她。“你做的?”
“不是。”顾倾想都不想就否定。
“那一定是糕点师做的。”杨奥点着头说,他表情认真,眼底却溢出笑意。
不拆穿比拆穿更让人窘迫。顾倾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脑瓜顶冒着烟回了后厨。
丁玲嘻嘻笑着:“老板难得做正餐,她更喜欢做甜点,您快尝尝吧。”
“谢谢。”杨奥端着食物往回走。
给另一桌上完甜品的小穆,半路回来就见他们的VVIP自己端菜,她看丁玲。“怎么回事,等不及了。”
“老板端菜出来,我好奇呀了一声,杨先生回头看见老板亲自端着盘子出来了,眼睛瞬间发出绿光!立刻开启瞬移功能,然后亲自从老板手里接过盘子,含情脉脉地问‘你做的’,你猜老板怎么说……”丁玲绘声绘色地把一对看似完全没可能的男女,讲述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去民政局领证了。
小穆:“……我们看的可能不是同一本书。”
从脑补中拔出深陷的腿,丁玲实事求是一回:“最后……老板温柔地瞪了杨先生一眼。”
小穆自动过滤掉所有的形容词和副词,提炼后发觉还是挺奇怪。别看顾倾是老板,她却很少跟他们摆谱,从没厉声说过谁,从来都是个极其冷静且礼貌有加的女人。
瞪人,估计是杨先生的专属眼神了。
顾倾回到后厨,走到流理台前抱臂瞪着烩牛肉的锅。
糕点师的笑声从对面穿过来,顾倾无奈叹气,“你怎么不叫我。”
“怪我怪我,尔康手不够长,嘴巴不够快。”糕点师一连声的说,“不过腿脚好,下次我一定扑过去抱住您双腿。”
让员工一顿打趣,顾倾自己也笑了。
满腔积蓄的郁气好似窗台上的积雪,店里暖气打开,虽隔着一层窗,也慢慢融化在窗台上,滴滴嗒嗒落到墙角,渗进泥土里。
心情好了,熊终于不用在缺胳膊少腿掉耳朵。第五个蛋糕做完,顾倾又把顾爸和顾妈的晚饭做出来,打包好拎着送到前台。
宋晓迪接过保温餐袋,拿过手机下单叫跑腿。
顾倾一边解围裙一边弯腰看快递单,余光瞥见窗边的一抹黑,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
怎么还没走?
她又看电脑上的时间。时间接近六点,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顾倾犹豫间,一道身影出现在餐厅窗外。
落地窗宽阔,把女人窈窕的身影框在里面。她曲指敲敲玻璃,杨奥偏头看向窗外。林方回两手插回兜里朝他莞尔一笑。
丁玲和宋晓迪同时转头看顾倾。
顾倾踅身回了后厨。
林方回落座,不满地发牢骚:“一个年终总结,李玉推你,你推我,你俩一项这么欺负新人吗。”
“能者多劳。”杨奥把散在桌上的便签一张张摞起来。
林方回环视餐厅一圈,“吃了这么久,还没吃腻吗?南亭路那边也有一家西餐厅,我觉得那里味道更好,明天年会,后天一起去尝尝。”
杨奥的目光也在餐厅环视一圈,他笑笑摇头:“感觉不对,在哪里吃都不对。”
林方回冷笑。“你这意有所指可够明显的,我就那么不对吗?”
“别急。”杨奥像个人生导师一样开解她,“慢慢走,总能遇见对的。”
“你真是……”林方回让他说的满脸无奈,“我怎么会喜欢你,太烦了。”
“彼此彼此。”杨奥苦恼地笑了笑。
“有那么难追吗?”林方回找了一圈顾倾,发现除了服务生就没那道身影。“总这么干坐着等,能等到什么。”
“没想等到什么。”他说。“单纯喜欢这里。”
林方回眉梢微挑,眼神略显疑惑地望着他。
杨奥一笑置之,问:“就为了年终总结?”
林方回摆了下手,不耐烦地说:“东道编剧私下传来话,明天韩颂的亲妈也出席活动。”
张于兰是韩晋林的二奶,也是一位喜欢上热搜的高调贵妇。前十几年热衷于跟韩晋林的原配和情人们互撕。原配去世,她似乎觉得地位稳了,开始转换思路,帮儿子从韩老爷子那里刷好感升级,事事都要压韩颂大哥一头。
杨奥脸色显而易见变差。他对张于兰的反感和厌恶不仅仅是张于兰把顾妈妈气进了医院。张于兰的身份,瞬间把他拉回了得知母亲杨莉过去的那个夜晚。他眼中浮现一重寒意与难堪。
“知道了。”杨奥端起凉透的咖啡,无知无觉地喝了一口。
林方回这次没执着留下吃晚餐。
平静下来后,杨奥对经过的丁玲说:“麻烦你,我要见一下顾老板。”
丁玲去后厨传话,顾倾做好手里的甜品,脱掉围裙洗了手就去了。
她落座,杨奥直接道:“明天的年会,张于兰也会去。”
“我知道。”顾倾脸上没有一丝异样。
杨奥不解地盯着她看了半晌。“你想见她。”转念一想,恍然大悟,“昨天下午,你不只是去道谢。”
“你觉得呢。”顾倾一歪头,眼中迸出她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的狡黠和桀骜。
杨奥忽然笑了。随即叹气:“我帮你。”
“帮什么?”顾倾脸上的表情始终平静,语气却没那么平静,又硬又冷,还夹着一股火|药味,“帮忙点炮|捻子还是帮忙递刀?”
杨奥哭笑不得地瞅着她,被她瞪的愈发心虚。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那个撸起袖子,风风火火帮钱元夕出气的女孩子。明明长了张恬静又漂亮的脸,脾气却那么暴躁。
“可以。”杨奥点头。
顾倾蹭地起身,气鼓鼓地瞪着他。“你以为你还有资格!”
顾倾绕过餐桌。
杨奥起身伸手想拦住她。
顾倾反应比他快,回手拍在他手背上。
重重一下。
“啪——”
一声脆响,引得顾客和服务生全都惊讶地望向他们。
顾倾差点与从后厨出来的丁玲撞在一起。
杨奥杵在原地,愣愣地盯着空气,心脏骤然停止,凛冬的寒风呼啸着刮进胸腔,瞬间卷走所有跳动的温热的东西,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满腔雪沫。
几乎是瞬间,他肯定,她知道了。
所有的侥幸,都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