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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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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
二月的时候被总部的同事拖去看了场电影,在平曦维看来十足文艺一笑置之的青春□□题材。七月回到家,其后,与那部电影里的极其相似的一个场景开始不停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空而乱的仓库房子,红色老式三人沙发,轻点自己眉心的食指。似是责备,又似有别一种的东西。待要看清,却只是一片模糊。是谁呢?直觉是个不羁的人,高而俊朗,如此怀恋……
捂嘴掩过一个哈欠,看着对面手握筷子不停戳着盘子里的白菜炒肉丝的人平曦维暗自好笑地呷了口味如涮锅水的蛋花汤,道,“我妈昨天刚回去。老太太从乡下带上来一点蛤蜊干,一条风鳗,四片酒醉黄鱼鲞,还有一大饭盒的虾籽鲞鱼,这个周末要不要去我那里搭伙?”
苏塬轸闻言点头如小鸡啄米。
“拜托你长点出息好不好。”平曦维扶额,“性恶水。喜吃甜食,嗜各色鱼虾蟹贝。平素冷漠,偶尔傲娇。上辈子一定是属猫的吧……”
玩笑话还未说完平曦维忽觉身上一冷,见被嘲弄的那方犹自盯着盘子里的饭菜继续着“吃”或者“不吃”心理斗争便心安了几分。没想到才松懈了两秒,事情就来了。
“你在台湾那边遭受童工式的凄惨不平等劳动条约了?”此话一出,食堂之内方圆五米之众集体回头,刹那间被各路人马的视线射成蜂窝煤的平曦维恨不能把对面神在在的祸首一鞋底子拍死了事。
“淡定淡定,急怒伤身。”苏塬轸挣扎再三还是对公司的午餐扔下筷子缴械投降,“既然没有过劳,那为什么最近都睡不好?”
他怎么知道的?平曦维奇怪。
“这里啦。”苏塬轸一指自己的下眼睑。
“这么明显?”
苏塬轸真诚地点点头。
平曦维仰天哀嚎一声,“我早上都用冰袋敷了一个小时了。”
“有那一个小时的闲工夫还不如把闹钟调晚一点多睡一下。”翻过一阵口袋,苏塬轸摸出一块软趴趴的小巧克力顿时两眼放光扒了锡纸塞进嘴里。
“我最近都不用闹钟。”平曦维嘀咕。
“看看,都失眠了还不承认。”苏塬轸嚼着巧克力促狭道,“恋爱?”
“不是啦。只是……可是能是压力太大了。也可能……哎呀,我也说不清楚,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吧。”公司的伙食是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咽下最后一口饭端起餐盘向回收处走去的平曦维不会感觉到落在他背上的凌厉眼神。
周六一早苏塬轸准时被闹钟叫醒,将牙刷毛巾几件换洗衣物一干细软卷入运动包后飞奔轨道交通车站搭五点五十六分的首班车直杀平曦维家。
苏塬轸暂居的地方沿海,有一条横贯南北的河流将城市分为东西两块,他住城南,平曦维住城东,路上并不太费周折,于是互相串门搭伙吃个便饭实在平常。这两个月苏塬轸在一家民营物流公司打工,小公司人际向来诡异,要说他是怎么和平曦维相熟起来的,除了帮他在路边摊垫付过一碗酸辣粉钱之外仔细想想大概也就是缘分使然了。
当睡梦中的平曦维被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门铃吵醒,昏昏沉沉透过猫眼看到来客的时候颇有些自作自受的感慨。这人风风火火的性格怕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改不掉了吧……
“早。我早饭还没吃呢,顺便也帮你买了吧。”门一开苏塬轸伸手扒掉了挡路者鞋也不脱就进了去二话不说扔了包钻到厨房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找出口锅放在龙头下冲了冲揣了饭桌上的钥匙一溜烟地出门去了,只留下低血压的平曦维独自傻对着洁白瓷砖地上的一串泥脚印。
平曦维的房子是一居室内,虽然小了点但是有独立卫浴,就市区的地段而言总算性价比勉强可观。
“看来你的睡眠质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啊。”
忍受着苏塬轸淅沥呼噜喝豆浆的巨大噪音的他是真不知道当初把沙发放在床边上的决定倒底是英明还是白痴。
“本大爷今天亲自上门提供餐饮一条龙服务,连早饭都帮你买。你不笑脸相迎也就算了,居然还有脸继续窝在被子里睡大觉。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苏塬轸啃了口油条抬脚对着的床垫一通乱蹬,“速速起床,别磨蹭了!”
命里魔星挡不住啊……平曦维在地动山摇中哀怨地呻吟着趟进了卫生间。
吃过豆花生煎,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平曦维才套上衣裤就苏塬轸拖去超市采购食材。
开在外国友人聚居区的法国东家大卖场,各色新鲜辅料自然一应俱全。意大利海盐、加州樱桃、新鲜芦笋和紫苏叶、青森林檎、纪州梅干、芥末味和原味的海苔、龟甲万、土豆、牛油果、胡萝卜、白醋……眼看着一件件商品被连贯拿起的商品,平曦维几乎都有点担心好友每个月的薪水是不是都摆上餐桌了。
“我那里不是有海鲜么?”在苏塬轸拿起金枪鱼罐头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好东西留着晚上吃。”把鱼罐头放进购物车后苏塬轸又顺手从一边的冷柜里取了一盒蟹肉,“中午我给你捏饭团。”
“饭团?”平曦维有点惊讶,他知道苏塬轸一直对日式料理青睐有加,只不过从没想到过他还有这手本事。
“嗯,上个月网上小组活动组织的,上课的老师据说还小有点名气。”说话间苏塬轸已经带着平曦维转到了酒类货架前,“晚上喝什么酒?”
“酒不用买,老太太也有带上来。味道很正,包你喜欢。”
“可以配海鲜?”苏塬轸有些怀疑。
平曦维莞尔,“家乡菜自然是家乡酒最相配。”
美食美器果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苏塬轸把樱桃从点了些盐的水中倒出来放到篮子里沥干,然后倒进了平曦维那只束之高阁的宝贝清水烧盘子里要他端出去。
重工业国家生产的料理刀,优质的钢材,明如镜,冷如冰,握在手中正正好好,说不出的妥帖,宛如身体的一部分。顺势切下,漂亮的青森红富士被整齐地一划为二。塞了半只给转回身进到厨房的平曦维,自己咬着另一半忙碌起来。玫瑰葡萄一样的芬芳,造物主的神奇。
拧开龙头洗净土豆,入蒸锅隔水上火,熟透后去皮,放在大腕中用扁勺碾碎冷却。胡萝卜和牛油果切丁,等土豆冷透之后和色拉酱一起拌入。电视剧里学来的做法,稍稍变换食材,一样的清爽可口。
芦笋切段焯过用冰镇好,调一碟蘸汁。米饭加醋,分别裹梅干、鱼肉、蟹肉,小心再掌中反复揉捏,包上海苔,一只一只整齐地码在漆盘中。用紫苏叶和剩下的米饭做了几个寿司,放到天目釉条盘里。
洗完手坐到桌前,自己每次过来吃饭时专用的唐风花草纹餐具已经摆好。平曦维尚未动筷,尊重厨师的礼节他向来做得很好。苏塬轸徒手抓起一只寿司,沾过酱油举到主人家唇边。这样的光景在两人间是极平常的,所以平曦维自然很大方地张开了嘴巴。第一下咀嚼过后的瞬间,浓郁的芳香烃在口腔中迅速蔓延开来“为什么特意买紫苏?”
“据说紫苏叶在生吃海鲜的时候可以解毒。”苏塬轸接过平曦维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手,“而且,干紫苏叶配烤鳗鱼或者牛排都不错。”
樱桃很甜,隐约间有夏天阳光的气息,衬着盘子上浅绯色的手绘山樱,端庄风雅。视线余光触及处,苏塬轸猛一回头,只见墙上挂着一幅工笔卷轴。
“徽宗的《听琴图》,绢本复制品。不错吧?”平曦维咬着金枪鱼饭团神色间颇显得意。
“那是自然。”苏塬轸盯着画卷许久,道,“大宋风华,几人能及。”
知道苏塬轸嗜茶,趁着他洗碗筷的功夫平曦维便将茶席布好了。金萱乌龙,武夷红袍,好茶难得,名茶却总是不用花费多少周章就能够买到的。晓芳天青盏,红泥玉书煨。买了一桶超市里价位不高的瓶装水,未想竟是意料之外的清软。一钵干梨片,一钵榧子,一钵薄荷云片糕,一钵豆酥千层糖。末了,在旧银牡丹炉里添半支白檀。
清芳回甘,过喉不涩。茶是不错,但更难得的是掌握得恰到好处的水温和冲泡时间。
真是奇了……一盏茶尽,苏塬轸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你在台湾参加茶艺培训了?”
“哪有的事情。”平曦维摇头。
“快半年不见,功力见长啊。”苏塬轸这话虽说的轻飘了些,但绝对能够听出其中的溢美之意。
“什么话。”平曦维白他一眼,“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看的吧。”
“自然自然。”二盏杯满,苏塬轸敛了玩笑,认真地品起茶来。
茶非酒,三巡过后怎会醉人,但多少总会有些前尘往事如萍般浮水而上,况且待到茶尽兴至后身心的舒坦大概也只有饮得一壶好酒方能够相提并论。
老鸡翅木博古架、欧洲进口的米色沙发、线装古籍、烫金典籍、同光青花、锤花锡盘……平曦维是喜欢故事的人,来着不拒,中西无碍,所以家中陈设布局自有独特意趣。茶席置在房间一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逡巡过后,苏塬轸的双目还是又一次不自主地落到了墙上那卷立轴上。
“对了,好像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起过学生时代的事情呢。”苏塬轸拿起块豆酥糖咬了口。
这一下平曦维被问得有些错愕,“惨绿的青春期啦,有什么好多说的。基本就是那些每个那个年纪的男生都做过的事情。”
“比如?”照苏塬轸向来的个性绝不可能轻易就让他蒙混过关,更何况这其中有一部分跟某些事情似乎还有丝缕他尚未看透的关联。
“比如啊……”平曦维回忆着,“比如逃课、抽烟、喝酒、打架什么的。再有的话,无非就是跟高年级的人搅在一起飙车、看playboy,满嘴三字经把别人家的女性亲属当发语词。”
“啧啧。”苏塬轸连连摇头,“没想到我们细皮嫩肉的小维居然还混过帮派哦,真是人不可貌相。”并非有意作弄,只是旁观平曦维素来言行举止,再想想他说的话,换做是谁都会忽生神奇之感。
“去你的!”平曦维在桌下一伸脚,因苏塬轸退得迅速而未遂。
“帮派里是什么样子的?”毕竟不是俗世中人,苏塬轸多少有些好奇。
“哪里是什么帮派。不过在人堆里混个脸熟,先认识这个,再通过这个去认识那个,然后一起吃几次饭所有人就都认识你了。如果再一起打几次架就更好了,所有人都会把你当兄弟。很简单的关系,单纯到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拳头什么都可以搞定。”言谈间平曦维似乎想到了什么,语速渐渐缓了下来,“当然,在他们之间也会有无形的界限。比如你最先认识的是这群人,然后慢慢就会发现他们和另一些人是不相往来的,然后你自然而然就也会和那些人也不相干。不需要明言自己就能够感觉到,就好像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各自都拥有各自的地盘,道理上是一样的。”
野生动物,真是有意思的比喻。或许可以刨些根底,“后来呢?”
“后来长大了懂事了,于是开始好好念书顺利升学,渐渐地自然而然地就和那些人远了,再后来就彻底离开了那个圈子。”
这就是了,再辉煌灿烂终要归入黯淡,更何况凡人一世本如草芥。
“不甘心?”
平曦维摇头,“不是。以前曾有过一个舍不得的人。只是,再不舍得时间久了也会变成舍得。”
“怎么说?”
“那个人早就不在很多年了。”
“抱歉。”苏塬轸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没事。”平曦维摇头,“其实,那个人跟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也正是因为没有任何关系,一开始才会觉得后悔,悔到骨子里。可末了还是想通了。毕竟各人自有命数,强求不来。”
“是这个道理。”看着平曦维眉宇间的落寞,苏塬轸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
平曦维未再说话,只垂了眉目喝了半杯茶,而后自碟中取过枚榧子捏开果壳缓缓捻去外头的细碎放到苏塬轸面前的小碟里。苏塬轸也有默契,道声谢拿了果仁塞进嘴里咬起来。
晚饭有一半是平曦维料理的,老太太带上来的东西,吃三成,藏四成,再装的三成是稍后要给苏塬轸带回去的。
樱花色的冲绳硝子里装着淡金色年头上新酿的米酒,仿佛是天地间那一阵携卷着水汽的东风顺着咽喉滑入食道,配着时令的蔬菜和海鲜,友人相对,这等自在哪里都是难有。于是杯盘狼藉、肴核既尽之后的洗盏更酌便是两人共同事情了,只平日在细节里苏塬轸却比平曦维还有计较上一些,所以待到他用软布将碗筷都擦干放回柜中洗完手出来平曦维已伏在床边会周公去了。
绕指轻拈了个沉眠咒,苏塬轸缓步踱到《听琴图》前唇角略挑成竹在胸,“掌镜彻千里。千里,还不现身?”
青光散去,只见个以碧玉束发青绢为衣作书吏打扮的儒生自画卷中款步走下。那人一掀袍角,单膝跪地向苏塬轸见礼,“孽镜台掌镜拜见王帅。”
“罢了,起来说话。”苏塬轸一回身,视线落回摆在茶席间的天青盏上,“一殿秦广王不在座中?”
“是。昨日天庭有召,广王爷已经摆驾。”
千里起身取过紫砂壶欲为苏塬轸添杯,未想却被苏塬轸微抬手臂阻了。
“此去多久?”
“至少也得三五日光景。”
“掌镜台前现是何人?”
“傅丛生。”
“难怪了。”苏塬轸微阖双目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有冥府第一手稳的掌砚司坐镇顶缸,你现下自然有胆子在这头晃荡。”
“属下惭愧。”千里嘴上服软可神情间哪有半分知错认错的意思。
这厮的倨傲骄气向来闻名,自己这便是领教一回了,真真有趣。堂堂阴帅被一个小小掌镜司如此冒犯倒也没有要发作或者怪罪,只平静地坐进了客厅角落的那张仿明式酸枝木太师椅里头。
“什么属下,你又不是我的属下。”苏塬轸将右腿搁到左膝上,缓缓以指拂去鞋缘上的一点尘渍。只是但凡对他有那么一丁点了解的都知道,这个人究竟算还是要算到性子刻毒的那类里去的,“既然此事已被我撞破,就先从头说说原委吧。”
“几日前有个凡人至一殿听判,那人执念颇重,入轮回之前左求右告,我实在抵挡不住,便只能替他上人间了一桩心愿。”见苏塬轸没有插话,千里感到些许奇怪,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开始只觉得有趣而已。一个凡人竟然能够拥有那样浓重的执念,只为另一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况且托梦的事情我之前也没做过。待到从那个的回忆中窥见另一个人,便再不能等闲视之。也自觉得可笑,毕竟,再怎么愁肠百转,心系千结,为的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待真见到之后终于明了,多少甘苦,寤寐思服,皆是值得。”
“简而言之就是你动了情念。”
“属下不敢。”
“木已成舟的事情,不必拿场面话来搪塞我。”苏塬轸的目光又落到了墙上,“这画……”
千里倒也坦诚,一口就认了下来,“确是属下所画。”
“也是,否则怎能轻易入他的眼。” 望着画轴苏塬轸流露出几分赞许,可待看向千里之时却已然凝成了一派肃煞,“我问你,你成此卷所用何绢,所研何墨,所填何彩?”
经此三问之后,素来骄傲的千里竟是一时无言。
“不答?”苏塬轸微笑着张开十指抚上卷轴,指尖过处戾气纵横,“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没关系,我来说。这些,俱是我阴曹之物。天地万物阴阳相托,没有生人气息滋养,此画又怎得完璧若此。都说掌镜丹青贯霄汉,你说你有似海情深,真真好一幅写意风流催命卷!” 三昧真火起,顷刻间画轴化为飞灰。
“你!”千里眼见得自己亲绘的画卷被毁惊怒间想也未想便是一扬手,袖中小箭直逼苏塬轸后颈而去。
“放肆!”两声齐喝,在范无救挥刀劈开箭头的同时谢必安出掌给了他狠狠一击。
抬袖抹去嘴角的血迹,千里看着阻挡在前的黑白无常满脸讥诮,“以众欺寡,阿那吒王真是好威风!”
“本座就是仗着人多又怎么了。你欲奈我何?”苏塬轸缓缓转过身,血色铠甲辚辚,红发无风而舞,如焰胜火,“何况你若真舍不得他,转世入轮回做人相陪便是了。我现在便可做个顺水人情送你一程。”
千里闻言半惊半惧地抬起头来。
“怎地?如此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还硬气什么呢。说什么妄动情念,原来连情为何物都还不知。”似笑还瞋,眉目如画,媚色胜血,似是修罗舞,原是降魔道。金冠赤服的阴帅正抬手轻拨开一缕垂落到眼尾的鲜红鬓发,“你们两个还愣着作甚?”
黑白无常蓦地一惊,见鬼王的目光已落到自己身上,立刻回魂。
“不必锁,无救你拖他回去就是了。”
黑无常抱拳领命即拿了千里而去。
“总算清净了些。”苏塬轸隐了真身懒懒地倒进了沙发里头。
从来三界六道皆是一个样貌,有些事是万不能点破的,但还有些事不说恐怕又不行。谢必安思量过后从茶盘上取过只干净的碗杯又煮水淡淡沏了些狮峰龙井捧到苏塬轸面前,待看见阴帅大人舒舒服服喝过半碗,才开口道,“王帅真要拿千里到广王座前?毕竟……”
“放心吧,急缓轻重我自知晓。一会子到了一殿,不等你家王上发落,头个不放过他的就是掌砚司。回去记得跟傅丛生说,回头让他得空上来请我吃饭。”
如此明显的打发之意谢必安若是在听不懂,便是妄作臣下了。
待那三个走尽后,苏塬轸抬腕看了看手表。意料之中,经这一遭来来去去,一个晚上又折腾掉了大半。望了眼茶席上的空杯残茗,他果断地撒手钻进了厨房抄了甜品勺子捧着抹茶冰激凌走到床边一抬脚把拖鞋对着那个睡得死死地败类甩将过去,“别装了,麻烦我已经替你打发走了。几日不见你又精进不少,连我冥府的人都被你勾搭上了。”
“好大一顶帽子。”平曦维单手反撑床板利落地弹起身,一偏头便躲过了偷袭,眼中一片清明,“什么你冥府的人,不过一个挂职将军而已,天界众人里头若有一个能真心甘愿受冥府约束的,忘川怕是都要干透了。况且那个又不是你的使唤人,我随便欺负两下怎么可能拂到你的逆鳞。再有,那个不过是只古早摆在道场外头听了几年老君讲法成精的木头镜台而已,自己定性不够还要讹到我头上。这次是我成全了你的好手段,你该谢我才是。”
听他一番厥词大放苏塬轸笑骂道,“难怪金刚山那一拨都躲着你,这等伶牙俐齿,辩经论法时候还真没几个能占到便宜的。”
平曦维见他高兴,嘴角也弯了上去。蓦地,却想起件事来,“对了,你是几时认出我的?”
“第一次到你家喝茶的时候。”苏塬轸似是笃定了他料不到般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真有你的。”平曦维失笑,随手间拿起了茶席上另一只杯盏仰头饮尽冷茶。他从来就不是什么风雅之人,其中清味自知不得品评要领。再思及苏塬轸向来沉沦此道,只摇了摇头理解不能,“人间草木,几消多情。”
“我为灵芝仙草。”
“有本事你连下句也一并说了。”
“你是佛门中人,我才不和你打机锋。”苏塬轸翻他一眼。
“三十三天护法神将,北方夜叉众的三世子,如此高高挂起。”平曦维不依不饶。
损友如此苏塬轸只能暗叹自作孽,“也别净寻我开心了。说正经的,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今生无望,来世便好。”
轻描淡写八个字,才出口就惹得听众跳脚,“你还有多少个来生?!”
“直到灰飞烟灭吧。”平曦维眼神微微一黯。
见友人这般,不心疼是假的。苏塬轸自茶席上取过一颗玫瑰松仁糖撕开塑料包装纸递到平曦维面前,见他含进嘴里,才道,“你还记得他的真身么。”
“前缘若忘,何来后果。”糖的甜盖不住心里的涩。
“那就是了。”不是不懂,是不愿醒。苏塬轸点点头径自倒满一杯茶,却不急饮,只缓缓将小盏放到枣木莲叶茶托上,“他本佛前林中一颗菩提善果,总要回去归位的。”
“到时候我就返回紫竹林观自在菩萨座下重修功德。从头来过而已,怕甚。”
万法归一怎会不怕,其中滋味自己是知晓的。苏塬轸道,“说了两百年了的话,就算自己嫌自己啰嗦也要再同你反复一遍。你已失天人之身,如今长滞人间,且不说别的,就是每日吸入的秽浊之气于神魂也会有损。再者,纵使天王太子也好司冥阴帅也罢,真如我当初搅得三界翻覆天地无光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是沦为众所周知的谈资笑柄,镜花水月一场,不过是……”话到此处,苏塬轸觉得眼眶有些发沉,却并不是要落泪的意思,更多的只是心酸,“不过是,空空而来,了了而终。”
世间行乐皆如此。他们都懂。
“好了好了,难得你这么认真呢。”平曦维见苏塬轸这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复又凝下眼光,幽幽道,“但即使空空了了,九百年后的现在,那个人还是在你心里吧。”
一句话直指心中至伤至柔处,苏塬轸无言。
“明知道没有可能,但等到下一次再看见那个人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想去尝试。天地间最傻的,便是明知不可能而为之。”平曦维见着他,由彼及此,感怀胜过感伤,“你我皆是痴人。”
又是痴人。苏塬轸扶额笑叹。有凡人说过,一个人的一生只会亏欠一个人。回头想来,大抵若此。倘若真的有轮回,那么,他们生生世世都会有亏欠,或许真都是欠的同一人,亦或许有百人千人不计其数。遇到不尽意的其实极其容易,不想看的可以假装看不见,不想听的可以假装听不见。一人千年,千年一人,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孤独……一个人的寂寞总好过整个世界的荒芜。孽镜台前来去,轮回盘中随着时光溯洄,其实他们都不过只是一缕孤魂罢了。
平曦维推开窗。风过,带起他的额发,似是当年初见。只是一垂首,三世皆变。苏塬轸唤他了声,“娑竭罗。”
平曦维微微一愣,回头来应,“怎么了?”
“那伽王怕是快被你气得重入轮回了吧?娑竭罗龙女,年甫八岁,智慧猛利,诸佛所说甚深秘藏悉能受持,乃于刹那之顷,发菩提心,得不退转。复以一宝珠献佛,以此功德愿力,忽转女成男,具足菩萨行。刹那顷住于南方无垢世界,坐宝莲华中,成正等觉,具足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广为人天说法,娑婆世界之菩萨、声闻、天龙八部、人、非人等皆遥见而欢喜敬礼。有女若此,三界中谁不羡慕。”苏塬轸看着他,娓娓道来,却是道不尽心中那份滋味。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竟都记得。”平曦维轻叹。
是,那么久以前了。所以,自己和那个人,才不过短短几百年而已。
“也不是,当时我位列八部众,如此动天彻地的吉相又怎易相忘。”不管杯中冷热,苏塬轸依旧到了茶来饮,“时间久了,反忘记你原是女身。”
“取笑了。”平曦维道。
苏塬轸摇头,“凡人总说女儿心其实刚强百倍于男儿,你性子里的暴烈或许正是由此而来。我却是没有的。”想忘不能,欲求不敢,到头来庸庸碌碌一场而已。
平曦维看着他,目似流水般温软,“你以为天地间能有几个敢忘记那日夜叉众三世子自焚真身?”
“罢了。”苏塬轸放下掌中杯,亦走到窗前,“都是旧事,我们都不要再提。”
“是,凡人总说要向前看。”平曦维点头,似是作出了什么决定般。
“我先回去了,放在你这边的东西天亮之后带去公司给我吧。”苏塬轸忽地伸了个懒腰一脚踏上窗框站了上去,复又低头看了平曦维一眼,“你,保重。”
“我知道的。待一切归尘,我等你来喝茶。”
见到对上自己的双眼平静无波苏塬轸终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抬头时候,恰有风来,正当御气行去。
十天后平曦维辞职,老板几番挽留,奈何当事人一意孤行,终究无果。旁人问及苏塬轸只作耸肩摊手状,半个月后他也恢复了待业自由人的身份。不论人世天宫几回,缘法总在,不过一次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