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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首次查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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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税务局的挂牌仪式,远在江北税务分局几十公里开外的县城举行。江北税务分局里,除了分局长张兴福与李本兴前往挂牌,余下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人人波澜不惊。县税务局与县检察院联合成立税务检察室,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无法先知先觉。
受伤李闻盛的复出,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前段时间因公受伤的三人中,李闻盛年纪最大。之所以在江北分局上下引起关注,缘于他的身份更为特殊。他是江北税务分局前身的首任税务所长,为江北分局上下所熟知,是包括张家善在内的许多人的第一任所长。李闻盛任所长其间,大嗓门、大高个,以及脚下一双大尺码的黑面布鞋,让每个人印象深刻,很快记住了他,亲切地叫他“大李闻”。“大李闻”的名头,与他奔波于江北老城大街小巷的身影一样,成为江北人很长时间的记忆。他的身后,是他任税务所长多少年,便带出徒弟多少人。经他带出的徒弟,大多奔赴县税务局股室的重要位置。如此劳苦功高,税务局各级却未能解决他历时多年的小小股长职务,即便是他后来上任县税务局稽查队任队长,再次奔波、往返于各乡镇之间,清理欠税、拔钉子户,成了县税务局长的左膀右臂,为县税务局立下汗马功劳,仍头顶相当于一顶分局长的帽子,无法转任正科一职。可以预见的将来几年,李闻盛如同所有退休人员一样,拿上最低、最少的退休工资,沦为不少人戏称的“副科病患者”宿命。“副科病”戏谑时下基层一线无法摆脱的伤痛。如此伤痛,只有切身经历了,才有切肤之痛。尔今,口碑载道的李闻盛,成了全县上下首屈一指的“副科病”头号“患者”。他退休前能否摘掉“副科病”帽子,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县税务检察成立的消息传来,人人更愿意听到的,是李闻盛结束了长达四十余年的税务所长、稽查队长的马拉松式长跑,跻身县税务局副局,令许多人振奋。
振奋的背后,多了欣慰。
与李闻盛同一时期受伤的王志山,人微而言轻,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他是三人中最年青的一员。相比而言,没有人更多地放在心上。李闻盛的消息,于他而言,除了为老同志最好归宿的由衷欣慰,再无其他。谁也不会拿这样一个年青人当成多大的事。更没有人将他与声名远扬的李闻盛相提并论。他唯一能做的,是每天依旧靠着腿勤、手快,干着日复一日的工作,上几条街道,收下收几元、甚至几毛钱的税款,再去几公里开外的乡下,管理着或多或少的个体税收。要说改变,则是董留成这天一早与他说过,晚饭过后要上江北供销社查账,他要与他前往,去搞尚未完成的“三大检查”。
晚饭过后,两人拿上公文包,出了门。
“三大检查”要对所有企业的企业所得税江算清缴。时间过半,任务未过半。董留成心下焦急,早早约了张家善,定下检查江北供销社账簿的时间。晚饭前,张家善告诉他,江北农行营业所的所长带话给他,所长罗自有特意挑了今天的日子,到村子买下一条狗,烹了狗肉,邀他吃饭。他或许只能晚一些时间赶来,让董留成和王志先行一步。
董留成叹了口气,叫上王志山,两人边走边聊,一路朝供销社走去。
路上,王志山将之前上县城拉橙子的事情说了,董留成叹了口气,道:
“你以后莫去干涉及经费的事情。内外有别。人跟人不同。换个人换重天。可能,张兴福给你的是一个价,给老幺哥的是另外一个价。其中奥妙,你现在搞不懂,也不用去搞懂。我只劝你一句话:搞好本职工作,干好业务就行。就像一家医院,主治医生永远不看院长脸色一样。税务局也一样。只要你按程序、听政策的,既不用听企业的,也不用看领导脸色行事。政策法规说了算。谁也左右不了的事情。我们有专业,不像在医院搞内勤的,只能看院长的脸色过日子。”
说话间,天下起了毛毛雨。有人认识董留成,给他送出一把雨伞。面对如此好心的街坊,董留成推托再三,拗不过,打上了伞。
走进供销社。供销社一老一少的两名会计,招呼两人的到来。
老会计名叫许瑞祥,是供销社最先成立时便参加工作的元老。如今他已是两鬓斑白,即将告老退休;准备接他手的小会计,名叫潘兴强,算是许瑞祥徒弟。师徒二人将人迎进仓库旁的办公室,抱出了厚厚的账册。
两人翻查了账册,张家善随后赶来。狗肉让张家善面如关公,打着酒嗝,天黑时分进了供销社。
等张家善坐下,一行三人算是齐了人,齐齐动了手。
久违的会计账本,散发着熟悉的味道,王志山有些小激动。多久没有摸账本的感觉了?这是他自打离校,首次接触账本。半年来,街税的吵吵嚷嚷,让他少了感觉,甚至无暇回想它的模样。再次手摸账本,时间恍若隔世之久。账本与他,像是久违的老朋友一样,原本以为再无缘相会,如今立时多了亲切感。
嗅着账本的笔墨香气,眼前跳动着富有美感的数字,王志山的记忆一点点复活。在校学审计时的“查账”,他与同学打趣成了“翻账”,虽然有口无心,却是无比熟悉。眼下“税收大检查”,成了一份用心。看着别人做的账,他得根据分寸,找出异同,对比差异,弄明孰是孰非。
供销社办公室的白炽灯在“滋滋”作响。账本在王志山面前不时移动,接受检阅,渐渐还原了本来模样。不多时,他熟悉了师徒二人的做账,左算右翻,发现了端倪。他的脑海里,多了巨大的疑问号。
为解开疑问,王志山提出来要查仓库账。
许瑞祥不解王志山用意,看了看仓库方向,迟疑着,目光投向董留成。在重复了王志山的要求后,他小声道:
“董留成,查仓管账是不是没有必要?仓库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调账不难。我的意思,你们今天来之前,我已经把账目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了一遍,不会有问题的。”
董留成看了看许瑞祥,再看了看王志山,笑道:
“仓管员在不在?在的话,让他抱来看一看嘛!”
张家善一脸不解。他同样觉得没有必要。每到一家企业,翻查会计账已然足够,何必要查仓库账?正要张口,许瑞祥瞟了一眼亮灯的仓库,下楼抱来了一沓仓库账。
账本是活页账。王志山快速翻查,翻到了他要查的地方。他摘抄了重点,拿过会计账,对许瑞祥道:
“你看。你们削价商品是有的,而且接近10万元水平;会计账上没有。你们年底计算进销差价的时候,已经按销售收入,根据固定进销差价毛利率5%冲减,多计了进销差价5000元!结转的销售成本,也就多转了5000元。”
许瑞祥怔住了。
潘兴强心急气短,快步走到王志山面前,拿过王志山计算的结果看了看,道:
“我说小王同志,怎么可能?整个供销社系统都不按你说的,要剔除削价部分;我们供销系统这么多年,每年开年终结算会,都没有人提出要用过你说的办法!要是我们错了的话,肯定不止我们一家,整个供销社系统都跟着出错。全县都这样——你说我们多转了成本,怎么可能?”
潘兴强说话声音大,让整个办公室“嗡嗡”作响。张家善和董留成停了下来,看向王志山。
众目睽睽之下,王志山反问他道:
“那你说,你们当初让仓库发往各个柜台的货,是不是按零售价投放的?零售柜台是不是不能调价?盘点过后,你们是按收到柜台的价款计销售?”
潘兴强点点头:
“肯定的。要不然,货丢了,或者少卖钱了,我们找谁去?那还是统一定价吗!”
王志山道:
“这就对了。我问你,你们定的零售价是不是进货成本加进销差价,或者说毛利?”
没有人说话。王志山起身,道:
“一旦明确哪些货品要削价,才成为削价商品。削价商品价格,是不是低于进价?”
问过这话,王志山看了一眼潘兴强,再看了看低头沉思的许瑞祥,继续道:
“本身削价商品都已经低于进价了,哪来的进销差价?削价的时候,你们已经计了一次削价损失,就不该再在收到销售款时,又按正常售价统一剥离一次进销差价;相反,你们在年末计算结转销售成本时,仍按正常的商品来计算销售成本,不等于重复计算?削价商品哪儿还有进销差价等你冲?这不多转成本了吗?”
潘兴强将王志山的记录递给许瑞祥,看向许瑞祥。他这名师傅带徒弟式的弟子,对于这样的问题,无法解答,只能求救于许瑞祥。但他眼里闪着的,仍是将信将疑。
没有人出声,许瑞祥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道:
“小王说的这个,我听县社的说过,是这么回事。只是我们多年都这样过来的,我也就没有注意。错是一定错了。就象是小王说的,我们在削价的时候记过一次损失了,再到年底又来一次,等于两头占、两头吃利润了。这就有点像是我们农村人说的,我们是流着鼻涕吃米线——两头得咦(余)。我们错在计算削价损失的时候,没有剔除削价品,让它再滚到年末,翻过身来又多来转了一次成本。只是我担心,我们到现在扭,折过头来做今年的调整,以前年度的怎么办?我是快退休的人了。一过老年,账交给小潘。道理我懂,只是我担心,账一错就就是十来年,我怕有点难交待。”
说完这话,他头转向董留成,眼神里多了恳求:
“董留成,你看?”
董留成“咹?”了一声,从混乱中起身。在回顾了几人的对话,他不紧不慢,表了态:
“是这样,老许。你们的账呢,我们每年来查一次;要是以前就查出来,以前肯定也就扭过来了。错已铸成,既然现在发现问题,本着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的态度,不能再拖了。要是再摆到你的下任会计小潘,甚至再甩给接小潘的,那还得了?你们争论的,我听明白了。你们是不该把已经削价的商品再纳入,重复计算差价,多转成本。多转成本等于让账上利润虚减了。我看,趁着这次查账,你们把该调的调出来。以前年度多转的部分,账本还在,无非再返个工,动个手术,清理干净。这样你就能安安稳稳退休,小潘也可以清清白白接手。我们搞经济的,讲究清楚、明白,不糊涂,你说是不是?”
此话一锤定音。小潘快手快脚,将柜子打开来,抱出了几年的账,与许瑞祥头碰头,轧起了数字。
数字出来,董留成手一挥,在检查表上落了笔。
从供销社出来,三人被风吹去浸染在灯泡下的昏沉与麻木,一时间变得清醒。张家善拍了拍王志山肩头,不住地道:
“哎,小伙子,懂整的嘛!(笔者注:懂整,当地方言,是‘整得明白’的简化语,即理得清、弄得明白的意思)连董留成这样的老精务都没有钻明白的事(笔者注:钻,上声发音,当地方言,指琢磨,研究的意思),被你第一回来,查出来了!”
董留成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他想着下一场去江北红砖厂的时候,是不是要调整一下时间,让王志山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