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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弓已拉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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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小镇在经历过清苦与煎熬后,迎来了容颜的急剧变迁。
它昔日破旧的国道,铺上了崭新的水泥路面。路面成了发展变化的急先锋。它的身后,全是街道日新月异的变化。小镇的身手,在一点点伸向了郊外田野,与田地抢夺地盘,扩充着商铺与住宅房楼的身躯。
与小镇的快速改变相比,小镇的江北税务分局,没有多大起色。
办公楼还是原来的模样。食堂还是原先的砖瓦平房,要说变化,是院坝靠近卫生院的地方,建了一排崭新的砖混结构车库;车库里摆放上了新买来的桑塔纳;而车库的背后,多了几间太阳能洗澡间,让税务分局的人人用上了热水,洗上了澡。
分局的人员在调走几人后,迅速补充了人员。微微调整没有改变原先的诸多习惯。每到吃饭时间,人人依旧在税务分局里的厨房吃着一日两餐。
他们同附近村民一样,日出而作、而落而息,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要说变化,是分局办公楼上方的宿舍,人进人出,换了主人。
一成不变的,是分局院坝里的厨房与办公楼的分局长办公室。它在两点之间与食堂南北相应,成了税务分局岿然不动的标志。
食堂的炊事员赵琼芬在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
不知不觉间,儿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岁数。夫妇俩一合计,该给儿子取名了,否则,一直叫着他“小囊瓜”,不是回事儿啊!后来,儿子有了新的名字“张定恒”。
张八一带上儿子,叫着新起的名字,上了幼儿园报名。
小镇的幼儿园排成长队。轮到赵琼芬、张八一家,幼儿园老师看过他们的户口簿,说张定恒户口在张八一老家农村,不符合入园条件。
夫妇俩一时傻了眼。
无奈,张八一低声下气,找到园长求奶奶告爷爷,请求收下张定恒。
园长板着脸,不肯收。耐不住两人的请求,最后园长提出来,要入园可以,但要交一笔择园费。
择园费用价格不菲。
夫妇俩再次傻眼了。
孩子到了入园时间却不能入园,张八一哀声叹气。
消息引发了税务分局一帮年轻人的骚动。
人人义愤填膺。张八一的今天,说白了会是每个人的明天。我们在这个地方苦死苦活,为了谁?税务分局的不说功劳也有苦劳,手心手背都是肉。凭什么张八一在江北工作十几年,其他单位工作的女子可以上幼儿园,我们税务分局的就不能?是不是他们父母是娘生的,我们张定恒就是卵产的?
人人七嘴八舌,找到张兴福,要他出面,与幼儿园交涉。
张兴福不为所动,说既然一个小小的幼儿园园长敢向张八一伸手,肯定不是园长黑吃黑,而是镇人大一帮老头的馊主意;这事难办。就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要他们收回成命,起不了作用。
眼看张定恒走入幼儿园的路不通,属于张八一与赵琼芬夫妇俩的天,顿时像是通了洞,塌了方。
他们越想越想不通,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赵琼芬人站在院坝,对着静穆无声的分局办公楼,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呼天抢地。
人人被她的恸哭声打动了,哀声叹气。
这一晚赵琼芬擦干了眼泪,将围腰解下,收拾起了东西。她愤愤不平,说这里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地。身为国家干部的张八一,连儿子入园能不能解决,她呆在这里作什么?她要带孩子回农村,不背干部家属的锅。
第二天一早,她不再像往常一样去买菜,而是去了张兴福办公室。
找到张兴福,她提出辞工不干,要回家务农,去挣儿子的择园费。
年轻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为他们烧火做饭多年的赵琼芬,交接了锅碗瓢盆,走了人。
她的身后,食堂停火,再没了烟火气。
赵琼芬这一走,将了张兴福一军。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个张定恒,陷入被动。
张定恒入不了园,城门失火、殃及池水,一把火烧到了张兴福,带灾了他。他压力不小:县税务局三令五申,各乡镇税务所食堂不得停火。之前有税务所曝出停火新闻,他隔岸观光,认定自己后院不会起这样的火。而眼下,他的后院起了火,而且一烧多天。食堂一日不开火,业文强就会每天拿他说事,会搅得他不得安宁。
为此,他急忙出面,让张八一将赵琼芬请回来。
张八一哭笑不得。
他与赵琼芬是苦命夫妻。都说养儿才知父母恩。没有孩子时,不觉当父母的苦;有了孩子,夫妇俩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将儿女拉扯大,不觉得苦。可就在赵琼芬走后的这几天,物是人非,一切冰冷。赵琼芬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要回家务农,可她只身一人,即使回了家,没有张八一的劳力,只能干些脚手上的力气活,田地里的重活,还得巴着张八一。
夫妻分居两地,赵琼芬放不下张八一,张八一同样舍不得赵琼芬。
一番权衡,赵琼芬最终回来了。
另一头,张兴福几次找镇政府交涉无果。
赵琼芬一家人的事情,算是没有平息。
年青人们不干了。他们抵制张兴福,让食堂冒了烟,也不肯到食堂吃饭。
令赵琼芬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她好不容易做好的饭菜,无人问津,只有白白倒进泔水桶。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张兴福急忙找业文强争取,免了食堂的燃料、柴火钱,降了大家的伙食费;他对着赵琼芬,一再申明,一定想办法让她的儿子进幼儿园。
人人这才重新走进食堂。
看着食堂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张兴福长长吁了口气:食堂总算是保住了。
可冷过一次心的赵琼芬,变得铁了心。她将多年经手的食堂伙食收账事务,甩了手,不再经手。
没有办法,张兴福让王志山顶上。
王志山接了。
压给王志山的,除了食堂杂务,还有分局的工作总结、计划,甚至宣传黑板报、偶尔的会议安排,以及分局上上下下每个人的户口。
王志山成了不是办公室主任、却相当于分局办公室主任的角色。
这年的毕业季,分局来了新人。
新人由县税务局的人事干部段余庆护送前来,一共两人。
送人前来的段余庆神神秘秘。他向分局老同志曝料,这次送来的,有位“大侠”!
什么“大侠”?
众人的猜测声中,张兴福让众人进会议室开会,欢迎新人。
新人是两位女性年轻人。
她们中一位名叫陈晋仙,另一位名叫金晓丽。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地区电大。她们的身上,不一而同,有着同样的来头,那就是两人是干部子女。其中,陈晋仙父亲名叫陈武实;而金晓丽母亲,名叫金小芬。两个老同志在不同的乡镇税务所工作多年,如今,迎来了子女毕业,双双进了税务局,招来人们的艳羡。她们的到来,立即激起了众人的兴致。和张定恒相比,两人的待遇,算是天上地下。
税务局没有顶班惯例,却全是干部女子进了税务局,这是破天荒头一遭。人人明白新人的特殊,背后都有不一样的故事。
年轻人们对段余庆管其中一人叫作“大侠”,很是不解。问段余庆,段余庆卖了关了,说是一会便知。
人人一要睹新人是何方神圣?
很快,会议室走进了第一位新人。
新人自报家门陈晋仙,明明是一双近视眼,却不戴眼镜。她双眼迷离。有人叫她“雀目眼”,让她顾着脚下,别踩了人的脚。
陈晋仙也不管“雀目眼”是褒是贬,只顾着抬眼四望,打量会议室里坐着的几十号子人。
为看清楚每个人,她凑得近近的。眼睛罅成一条缝,靠听声音辨方向,来了个近距离接触。
如此神态,有人小心地拉了拉前方的茶几,不致于被她撞上。
陈晋仙打扮怪异。
人人眼中多了惊奇。
她一条紧身裤将下身勒得紧紧鼓鼓,让老同志们瞪目结舌;一头散发及腰,根根扭曲,象是麻绳般逢松着,爆炸式顶在头上,像极了时下热播的香港武侠片《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人人眼前浮动着梅超风的双眼失明,明白了段余庆为何叫她“大侠”,叫出声来:
“梅大侠!”
接下来,门口来了第二位新人金晓丽。
她中规中矩,没有陈晋仙的标新立异,一脸素面,不加修饰;人个头不高不矮,衣着平常,像是邻家平常女孩。她一亮相,便是温婉可人,安静腼腆,俨然众人眼中的传统女性,是众人心中的乖乖女。
新人入座,张兴福与段余庆一商量,当即请两人先作一番自我介绍。
陈晋仙不为所动,后进门的金晓丽起了身。
她向众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之后,扫视全场,看着个个是父母辈的叔叔阿姨、大伯大婶,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红晕。稍息,她张了口:
“大家好。我介绍下我自己。我叫金晓丽。今年二十有四。弓已拉开。”
人人愣住。一番介绍短短数语,多了中式味道,虽然连文言文“二十有四”都用上了,可对于习惯了母语的众人而言,不算晦涩,能听懂;最后一句,人人懵了。在一番面面相觑后,有人嘀咕上了,交头接耳:
“‘弓已拉开’什么意思?”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李得淼以他的大嗓门,喊上了:
“哎,金晓丽,你说说你讲的是鸟语还是黑话?什么是‘弓已拉开’?说清楚点,别卖关子,要不,我怎么听着不懂?”
众目睽睽之睛,金晓丽脸红了。她看向自己的脚尖,选择了不吭声;聂云丽为她解了围,说欢迎新人,你们怎么这样?末了,她狠狠瞪了眼李得淼:
“你说话声音小点!莫像个杀猪的,吓了我们新来的女同事!”
接下来,段余庆向张兴福一点头,代表县税务局发了话,将两人交给了张兴福;张兴福以分局当家人的身份,致了辞,几句话热情洋溢话,结束了一场新人见面会。
会后张兴福叫住张家善,商量如何分配新人?
新人双双去了龙泉征管点。
新人到龙泉征管点几成惯例。但凡新人,都会分到那里,权当锻炼。这是分局不成文的规矩,像是新人们无论如何要过的坎。时间看新人的表现。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龙泉征管点成了是新人“戍边”的“边关要塞”。
只是新人特立独行,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不一般。
新人一到征管点,不像往年新人一样,急着打扫房间,而是头抬高了,四下打量。
一阵打量过后,两人撅起了嘴,多了不满。她们大呼龙泉征管点“环境差”、“待遇不公”,跑到张兴福面前,直言不讳:
“领导,那样的地方怎么住得了人?请领导考虑,改善下那里的条件。你看,都什么年头了,宿舍还是土地盘,能不能弄成水泥的?厨房要我们共用老同志的也就算了,至少,是不是也得改造改造,配点厨具啥的,给我们!”
新人的大胆,挑战着张兴福的耐心。
张兴福拉下脸来:
“你们要的这些,没有。实不不行,这样吧,你们是县局分来的人,属于县税务局大员;我这里也是这样——我有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二位如果有什么不如意,直接找县税务局。在我这儿,要工作有,要条件,没有!跟二位交个底:我们分局的条件就这么点,要是你们觉得我这个庙小,供不下二位菩萨,烦请二位向县税务局去提,直接走人!我老张这就态度: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的话,收拾二窝蛋走人!(笔者注:二窝蛋,当地方言。本指一个男人的两个□□,这儿指代一个人的所有行李)”
两人碰了一鼻子的灰。
张兴福余怒未消,打了业文强电话。电话那头业文强“喂”了一声,张兴福对着电话,变得和颜悦色:
“文强吗?我是兴福。你领导怎么想的?像陈武实、金小芬家的这些崴货,瘪瑕二歪的,全塞给我?分女娃儿来,下乡要我姓张的跟她们开车;进村子要我给她们打狗,这样的累赘,是不是要折煞我啊?你是不是看我老张好欺负,把这些烂梨烂桃的,专往我江北分局塞?要不,还是请领导考虑下,收回成命,把两尊瘟神请回去,好好供着,别来烦我?”
业文强那头一声叹息。
他对着张兴福,诉上了苦:
“兴福,你别提了。一提两个家属子女,我一肚子气。也不知地区税局犯了哪门子的邪,委托新办的成教中心,办了一届电大税务班。这不,像陈武实、金小芬这些老同志,指着将来能包分配,硬生生将子女塞进了电大税务班。本来上头有文件,从今年起不再包分配。结果,他们倒好,全找上我来了。特别是那个陈武实。他老脸皮厚,不是到办公室缠着我,就是下班后,赖在我家不走。我反复跟他交待上面精神,可他哪听?这不,他前几天又跑来我办公室里,当着多人的面,‘扑通’一声跪下了!我受得起吗?你说我怎么办!好说歹说,陈武实不听;一下班,他又跑我家里来了。我把他推出门。你猜怎么着?他硬生生地跪在我的家门口,嚎了一夜!什么怪声气,都出来了。没办法。我最后只能把两个人交给你,你该怎么管就怎么管。当然,能善待她们,更好。我是因为信得过你,才分她们到你江北来的。”
挂下电话,张兴福一声叹息,对着一旁的张家善道:
“唉,文强都顶不住的事,我们还能怎么办?都说安排职工子女进本单位,是同近亲结婚,先天不足,弄不好,会出怪胎。这话放以前,我没有体会;眼下,你让我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