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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6章 阆州衙 ...

  •   宋墨成是阆州的司户参军,我要去州衙,总避不开和他碰面。与其待见了面再尴尬解释,不如现在就托他带我进去,正好免了四处问路和一路步行的辛苦。

      “宋参军,宋参军。”我追着他的驴车,待他离家一段路后叫住他。

      “白姑娘?”

      “恳请借一步说话。”

      -

      附近有一家名曰“茗雪楼”的茶馆,宋墨成带我在僻静的雅间坐定。周边有折叠屏风作分隔,绢缕装的屏芯上,花鸟山水颇具神韵。

      “先前与贵府往来,所用名字身份并非实情。我今日是来坦白的。”我向他微微欠身,开门见山道,“我自剑南来,闺名……沈洛泱。”

      “啊?你你你你你就是……”

      茶水热气弥漫,遮掩了宋墨成满脸的惊色。

      “你不叫白朝露?”

      “编的。”

      “也不从巴州来?”

      “也是编的。”

      “亏我还把死者名录给翻烂了,你倒藏得深,天天在我面前晃悠我还不认得。”

      宋墨成看起来不着调,实则不好糊弄,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那你为何会有瘟疫的药方?你说的什么家中世代学医,父辈不修医德垄断药方,也是编的咯?”

      “哦,这个倒不全是编的。”我有些心虚地垂眸抿了一口茶,“只不过这并非我的经历,而是我来阆中的路上遇见的一个女子的经历。她不往阆中来,分道时给了我这个药方。”

      这是我现在唯一的隐瞒。本是很简单一件事,犯了错就该承认,不承认就该被揭发。可是一旦邺王朝统治者因此震怒,剑南未必承担得起代价,而这个代价最终会落到边境将士和百姓这些无辜者头上。

      宋墨成蹙眉沉思,“这么说来,采过那两位罕见药材的也不是姑娘……哦不对是郡主,郡主本人,此事姑娘也未必有把握了。”

      不想震惊之余,他第一个关心的会是自己的工作。

      “可是采药有什么困难?”我问。

      他叹气,“药材找不到啊。”

      “或许我也可以尽一份力。”

      他摆摆手,“郡主有此心固然可贵,可是哪里有让郡主去采药的道理。郡主不是也没有亲自见过药材么?郡主放心,我们自会尽力寻找。郡主好生保护自己,别染病了就好。”

      我这颗脑瓜子实在憋不出什么理由,可以兼顾“我是郡主”与“我采过这两味药材”以及不暴露始作俑者来自剑南。因而思量再三,我最终也只能淡淡道:“也好。”

      “罢了,不说这个。既然姑娘就是郡主……”

      我颔首,“我已看过剑南的檄文,都是误会,所以恳请大人带我去州衙。我愿向剑南自证身份,免去一场兵戈。”

      “好啊。郡主能有此心,于两邦都是有利无害的。”

      但片刻后,他刚刚舒展的眉目又收缩了回去,“不过,老夫也有一言提醒。郡主瞧啊,剑南尚未确认你的死讯,就火急火燎地进兵了,老夫猜测——也不是老夫猜测,我才没那么灵光的脑子,主要还是昀儿猜的——剑南就是存了心要发动战争,而非为了郡主你啊。”

      我迎上他的目光,“我也是存了心要阻止战争,而非为了自己。”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我只问,在大人看来,贵国可愿开战。”

      “不不不那当然不了,瘟疫都治不好,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老侯爷巴不得我查出来你没死,好把这扯淡的由头驳回去呢。”

      “既然如此,目标一致,可以出发了。”我放下茶盏。

      -

      州衙的人都把我当宝贝一样供着,大约他们觉得我真能免去一场战争吧。适才踏过几重门,宋墨成就激动地迈着步子小跑入内,冲正厅吼了一嗓子:“柔嘉郡主来咯——”

      那声浪,简直要震得一屋子人从座位上弹起来。

      “外面那牛叫是谁,老宋?”

      “这嗓门除了他还有谁。”

      “哪个柔嘉郡主?剑南说死了的那个?”

      “死的还活的啊?要是死的咱就当没看到,千万别告诉剑南……哎,是活的啊!”

      迎面而来的是几十张笑脸,以及潮水般的问候和关照,包括但不限于“好好的怎么走散了”“有受瘟疫影响没有”“吃得好不好”“穿得够不够”,絮絮叨叨好一阵子,仿佛比我的亲爹娘还要亲……也不能这么说,我的亲爹娘确实和我不太亲,一个不认识,一个认识了也仿佛没认识。

      关于和剑南洽谈的事宜,说是要等他们“齐老侯爷”来了再作商讨。而现在,我的任务就是吃、喝、睡觉。此外,我还给自己加了一项读《孟子》。

      刺史把我安顿在州衙传舍,热心地给我安排了两顿点心两顿饭,我尘封已久的口腹之欲重新涌起,巨量的饭菜全进了肚子。屋外不时有人来问我缺不缺这个缺不缺那个,“不缺”两个字我都说累了。幸好门口站了一个侍卫,我给他交代一番就可以安心睡午觉。

      “白姑娘……”黄昏时分,房门外面传来宋墨成的声音,“嘿哟,瞧我这记性,该叫您郡主了。”

      “大人。”我开了门。

      “郡主,老夫这不是要下值回家了吗?来问一句,您……就眼下这事,要告诉昀儿不?”

      我愣了愣,想起自己今天出门找宋墨成时特意追着他的车跑,等他离家有一段路了才上前去。其实有什么用呢?也只是瞒一瞒宋昀而已。现在回想,我竟记不起这么做的缘由,似乎极尽所能地隐瞒已是一种本能。

      “这并非秘密,大人随意定夺吧。”

      宋墨成摆摆手,“哎,哪里是秘密不秘密的问题呀。这事儿吧……得看你想不想让昀儿知道,就是说,你想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子。”

      “管这个做什么。我与宋公子就是萍水相逢,不会再见的。此事无关紧要,说了也不过一桩趣事,不说也只是省些口舌。”

      最终宋墨成没有告诉宋昀。我想,这样也好,至少还有一个人在记忆里,始终把我看作那个好好生活的白朝露。

      -

      晚间推开门,与寒气撞了个满怀。我立于檐下,目光投向州衙的值房。这个时辰仍有一大片影影绰绰的光亮,在无垠的夜色里孤独且显眼。而那团光里,有人影嵌在菱格形镂空窗格上,端坐桌前,奋笔疾书。

      这是州衙的官员在加班加点工作。今天下值的时候,除宋墨成外,其他所有官员,包括刺史,司户以外的五位参军,乃至长史、别驾这两个闲职,都没有走。那位姓章的刺史大人还曾振臂高呼:“时疫不滚蛋,老子不收工!”底下一片响应。

      我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这几日,外面已经划出几处养病坊,官府拨款买的第一批药材正在分发,两味罕见药也派了人手去寻找,寻找的范围正是我说过的——充满瘴气的山间密林。

      当然了,这个过程是阻碍重重的。叫花子把养病坊当家,有家可归的人却未必乐意进养病坊。官府的对策是“养病坊你爱进不进,但有人举报你四处乱跑你就必须进”。除此之外,人手不足也是一大问题。城门口、养病坊、挨家挨户都有大量需要衙差的地方,衙差却不乐意靠近病人,加之衙差中已是患者无数,很多理论上勉强可行的规则未能落到实处。对此,刺史大人以身作则地熬了几个大夜,又放出了“参与防疫者来年免‘牛皮税’”的诱人条件,情况才有所好转。至于“牛皮税”这个我从前听都没听过的词,则是当下众多苛捐杂税的名目之一。

      每每见到上述场景,我的眼眶总要湿上一阵子。大约是因为感动吧。如此人间惨剧,好在官府没有视而不见。

      可是我又仔细听了一番,发现这群百姓父母官今晚的工作任务是:去永安寺上香祈福。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不问苍生问鬼神。

      -

      蓦地,前方一阵劲风向我袭来,隐约有黑影闪过。

      我吓得猛然回头,却见一切如常,房门半开,室内静如死水。再转过头时,四周已亮起七八盏巡夜灯,两队侍卫从黑夜里冒出来,手执明晃晃的大刀。

      “出什么事了?”碧环向前一步挡在我身边。

      “在抓窃贼,惊扰郡主了。”领头的侍卫向我一揖。

      身后,有人破窗而入的吱嘎声骤然响起,一条通体黑衣的人影被揪到廊下,来处竟是我的房间。而揪他的侍卫,我也没看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知不是我房门口那个。

      恰在此时,外出祈福的官员回归州衙。章刺史跟我说了好一番安抚的话,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其实没怎么被吓到。

      我听见其他官员的交谈声:“好一出请君入瓮,还是章兄有主意!”“老宋可算是能安生几日了。”“快叫人回来吧,这个牛脾气……”

      人各自散去,我道了一声“无妨”,转身阖上门。待门外脚步声渐远,碧环迫不及待地有话要说:“侍卫像是埋伏好的。”

      我也发现了异常,点头道:“刺史回来得也很巧。”

      “还有宋参军说过,他回家查账就是因为有贼偷账册。”

      “可是既然账册在他家里……”

      “郡主可有听到那句‘请君入瓮’?以此切入,或可推知此事的全貌。”

      我们汇集起所有线索:账册好好的放在家里,平日里的工作交接不是衙差来找宋墨成就是宋墨成去医馆找人,他怎么就突然来了一趟州衙呢?而今日晌午他来了州衙一趟,晚上贼就跟着来了,他来州衙会是做什么的呢?请君入瓮的“请”,或许就是这么完成的。要想吸引窃贼,宋墨成会留下账册,或者给贼带来有账册留下的错觉。

      而我的屋子,就是那个“瓮”。

      之所以成为“瓮”,乃是兼具了天时地利人和。今晚所有官员外出做法事,他们在传舍的寝房个个门窗紧闭,唯独我这一间还有个现成的人质;宋墨成的屋子离我这里不远,我的屋子后面又挨着围墙,是一条不错的退路;此外,我有邻国郡主这一重身份,性命安危关乎两国和平,那些官员不可能置之不理。

      多么吸引人的条件啊。窃贼眼中,这就是一条布局便利、守卫松懈且有人质的最佳逃生路线。如果不是我正好出门,腾出房间来给窃贼躲,让窃贼觉得藏身地比人质来得更划算,也许刚才我就被人刀架脖子了。

      碧环忿忿道:“郡主为他们的和平着想,他们竟任人刀挟郡主,这是把郡主当什么了!奴婢找他们说理去……”

      我扯了扯她的衣袖,“算了。”

      “怎么能算了。”

      这种没有实证的事情,猜对了就是见微知著,猜错了就是没事找事。我心里不自信,也就摆不出质问说理的架势。

      一刻钟后,门外响起两个声音,彻底打消了我的不自信。

      这是章刺史的声音,伴着一阵脚步声:“贤弟,贤弟,给我回来……”

      这是宋墨成的声音:“做什么!”

      章刺史反问:“你要做什么!”

      “你良心不痛,我还痛呢。我得跟人说明白……”

      “哎呀又没有真的被挟持,人家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的,你怎么还上赶着触霉头呢?”

      “你懂什么。”宋墨成反驳,“好歹有邻居的情分在,今儿还是我带她来的州衙,我难道是带她来当人质的吗?你说你,要请君入瓮,没说要把人请到一个小姑娘房里啊!”

      “我也是在她来了之后,才忽然想到这主意的。否则按原计划把贼引至东边那条路,埋伏不便不说,贼若是谨慎一些还未必肯来,成功的把握便没这么大了……没提前跟贤弟说一声,是为兄的不是。”

      “这是重点吗?存思兄啊,现在什么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郡主就是天降了个菩萨,给咱们大邺送和平来的,供着还来不及。你倒好,引狼入室,万一真被劫持了怎么办?”

      “就因为是个菩萨,所以老侯爷也供着人家呢,他底下的人哪里会真伤了郡主?”

      “你扯什么老侯爷。”

      章刺史呵呵一笑,“贤弟,聪慧如你,难道猜不出假.币的背后是谁?”

      “……说不过你!”

      “好了,咱回吧,回了啊……”

      “回什么回!我宋墨成行得正坐得直,没干过这等腌臜事!”

      “贤弟啊,平时怎么分账我依你,怎么统计户籍我也依你,可是这回不行。我知道你是不忍心隐瞒,可是你瞧,你把人当菩萨供着了,那当然要好吃好喝的伺候。人家小姑娘心思单纯着呢,自己尚且猜不到的事情,你还上赶着要去伤她的心?万一郡主不高兴了,不给剑南送信了……”

      声音越来越远。

      我倚在门边侧耳偷听,听完后是久久的沉默。

      “郡主,奴婢现在去说理总不为过吧……”

      “算了。”

      “怎么还是算了。”

      说理之后呢?我能得到什么?一句不痛不痒的道歉,真的没什么好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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