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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9章 银塘坊 ...

  •   窗外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围观的人群依旧在,只是那审判般的目光转移到了跪在门前的掌柜和内掌柜身上。

      “真搬来了一个姑娘?我怎么没看见。”

      “是个姑娘?也不知道漂不漂亮……哎——娘子我错了,疼疼疼……”

      “一个人?这家里得是遭了什么难吧!真是可怜。”

      “这样的人还要被逼着掏钱,良心给狗吃了!”

      “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宋家哥儿看人肯定是准的嘛。”

      “女孩子家家的,一个亲人也没有,那可怎么过日子?”

      “得亏是个有钱的,这种要是换了没钱的,那就是进窑子的命!”

      ……

      未必全然善意,但至少多了几分谅解。

      墙的另一边,掌柜和内掌柜还跪倒在地,宋昀的身子也没挪动,却再无一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在等什么呢?大胆猜测一下,他既来了,就不会留烂摊子在我家门口。而现在他却任由两人长跪不起,或许——这是想把做好人的机会留给我。

      我于是冲向里间,取来发簪和梳篦。

      -

      半刻钟后,大门缓缓打开,我迈过门槛,踏入微暖的晨光。

      几十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觉得通体灼热,神经紧绷了起来,走路之余还不忘回顾自己的梳妆和穿着:一支木簪子,一头垂鬓分肖髻,一身新买的浅青色夹衣搭配白色立领比甲。应该能给人留下一个没钱但也不邋遢的形象。

      议论声又起。“这么小的丫头一个人住哪。”“这都还没及笄吧。”

      掌柜和内掌柜跪地未起,凄楚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光芒。

      “方才光顾着收拾家具了,听见动静才来,二位久等。”我先一口气说完客套话,“地上冰凉,别跪着了,快进屋歇息,我随后就来。”

      “哦,好……”夫妇二人的身影隐入门内。

      宋昀满含笑意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我看向他时他微微挑眉,眼珠子转向周围的人群,不知是想帮我介绍还是示意我自己介绍。

      不过无所谓,横竖我已起好名字,编好身世。只要别让我报祖宗十八代的名字,我就不会怯场。

      我迎上四周几十道目光,微微欠身,摆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我姓白,闺名朝露。初来乍到,本该登门拜会各位的,因家中诸事繁杂才耽搁了。幸得今日一见,往后请多赐教。”

      -

      院门的另一边,两个落寞的身影立于天井中,掌柜粗朴不堪,内掌柜瘦削单薄,而粗麻布衣衫是一样的破旧,皮肤是一样的粗砺,眼神也是一样的空洞。

      像是一种岁月苦难打磨后模样。用一个词形容:易碎。

      缠杂不清的利弊、强弱、攻守之下,是一局以整个边境为棋盘的博弈。而他们是大局势里面的小角色。明明只是努力地维持生计,努力地经营生活,却突然有人生病了。

      生病不过顷刻间,死亡也只在下一个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顷刻。

      普通人的命运就是这么易碎。

      而作为一个不那么普通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在无意间捏碎多少条命。而今后知后觉,心里只有悔恨。倘若来的路上我可以再聪明一点,敏感一点,兴许我就不会轻易地穿上那件青衣。

      高位者当有责无旁贷的审慎之心。以前我没有,现在该有了。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们等我一下。”我说着用眼神指了指廊下的长凳,“可以坐那里等。”

      说罢我又推门走入左厢房,嘱咐三个病号中醒着的看好钱财,铺纸研墨,写下几张药房塞进袖口,随后匆匆跨出院门。

      -

      “姑娘!”

      外出采买的碧环正巧与我撞了个满怀。

      “姑娘要去哪里?”

      我缄默地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告诉她。

      “请恕奴婢冒昧。”碧环朝我一礼,“姑娘是打算救人么?”

      “你如何知道。”

      “以姑娘的性情,此事不过早晚而已。”

      “那就别拦我了。”说着,我径自绕开她走到街上。

      碧环把刚买来的大包小包往门里一丢,连走带跑地跟了上来。

      “郡……姑娘,奴婢不能不拦。”轻捷的身影闪到我面前。

      “倘若还是先前那些理由,那我都已经考虑过了。”

      “果真考虑清楚了么?倘若此举暴露了自己,郡主该当如何?”

      “我造的孽,合该我来弥补。至于会不会暴露,母妃会不会再加害于我,那至多只能影响我行事的手段,而不该成为干扰我救人或不救的因素。”

      “郡主毕竟是剑南人,可有考虑过自己的立场?”

      “剑南人也分主战主和。我固然不想远嫁,但若要二者择一,我一定是主和派。更何况人命至重,救人本就该是一件不需要分立场的事情。”

      语气愈发坚定,我心里却愈发不自信。

      主战主和本是朝臣官员的事情,和我这个女孩有什么相干呢?我之所以急着选择,是因为命运强推着我走到了岔路口。我不救人则无异于害人,我不想害人那就必须救人。不存在一个中立的选项,可以既不害人也不救人。

      非此即彼的两条路,我不选,就不能往前。可是时间不等我,自顾自地就流走了。瘟疫的散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是一城的灾难。

      “你若不想去,你可以不参与。”我问碧环,“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碧环忽地话锋一转,“不不不,还有。”

      却见她后退两步,膝头一弯,异常郑重地拜倒在地。

      “如蒙郡主不弃,请郡主视奴婢为心腹,允许奴婢时时跟随,事事听命。郡主要救人,奴婢就一同救人。郡主宁愿暴露自己,奴婢也一同暴露。”

      我愣愣地拉她起来,“这是做什么。”

      她眼底闪过一抹悲戚之色,泪水簌簌而下,“太妃视奴婢之命如草芥,奴婢已无意再效忠!原本许诺的阖家团圆,脱离奴籍,想来也都是哄人的了……”

      我立马明白了她方才在犹豫什么。她为母妃尽忠,母妃却在事后杀人灭口。捡得一条命之后,再忠诚的人也会失望。

      保险起见,我多问了一句:“若你只是为了保命,那我可以告诉你,即便你不投诚,我也没有加害于你的打算。”

      我是想说,我接下来要走的路,并非坦途,也并非正道。我们在母妃眼里都是已死之人,一旦暴露,也许等待我们的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亡。这样的路,我没法带一个苟且偷生的人一起走。

      碧环抬眼看向我,泪花莹莹地闪着光。

      “在太妃手底下的这么多年里,奴婢为了一家子的性命,也曾做事不顾底线,不问缘由,也从来不敢去多想,何为对,何为错……生而为奴,就像是个会动的木偶,不被当人看,便无从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个人。

      “如今得郡主待奴婢如友,见郡主为救人不惜性命,奴婢也算明白了,千辛万苦保住一条命一口气,绝不能只是为了做更多错事。奴婢打心底里觉得,不管太妃有何打算,百姓终归无辜。您要救这里的百姓,是慈悲,是大义,奴婢支持您。

      “自遇上郡主,人间是是非非,终于有道可循。”

      碧环的声音愈发铿锵,在我心里回荡了好久好久。

      -

      回春堂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瘦小的身躯扎进人群,成片哭喊声萦绕在耳畔。“郎中,这回的时疫会不会死人哪?”“外头的苍术已经涨到二百文一两了!”“我娘能不能不住这里?我一家子都皮糙肉厚,不会被传染的……”

      很符合那瘟疫的传播速度。我心道。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锁定在之前为曹四看诊的那位周姓郎中身上。

      “看着就是个老实人。”碧环在旁边帮我掌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子,如是评价。

      引用一句裴颂说过的话:老实人嘛,就是用来欺负的。他曾用这话来提醒我太过老实,如今我却也要开始欺负老实人了。

      这位幸运的老实人在拿了我的药方之后,将要经历同行的问难、患者的质疑、不同病例辨证施治时的变数。如果他真的老实到没把我供出来的话,还要加上一项有口不能言的无奈。

      其实药方这种东西,资历越老的郎中拿出来越可信,可是资历越老的郎中越清楚这个烫手山芋究竟有多烫。于是我和碧环商讨了一路,最终决定把目标锁定在老实人身上。

      对不住了。我这样想着,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

      周姓郎中正被围在一群病患的家属中脱不开身,口中念着“时疫刚刚兴起,老夫就是华佗再世也变不出解药来啊”“莫要误会,方才给的药方只有清热止咳之效,根治时疫万万谈不上”“多少文?九百二十文?您是买了一麻袋么?这药商也忒黑了!如此配方如此剂量,加起来一百文顶天了”。

      被缠成这样还没跑路,很有一个老实人的样子。

      我算是水芸他们三个患者的“家属”,于是编了个房中烧艾遇到问题的借口,把他拉到屋后,也就是我和碧环彻夜长谈的那个深巷。日薄西山的黄昏时分,两道高墙把霞光挡在外面。我们走入一片阴影,凉飕飕的寒气钻进袖口。

      “周先生。”我微微欠身,从袖口掏出一个锦囊,倒像是谋士们搅弄风云的“锦囊妙计”。

      “我有一事相求……您先别走,我并非给您塞钱来的,事关此次时疫……”

      他这才顿住脚步。

      “里头是治病的药方。”我用眼神指了指锦囊,“有三张方子。一个填充于熏囊或药枕中,一个屋内焚烧,一个煎了喝。”

      我不懂医术,但像背诗词一样背四张药方还是不成问题的。

      “姑娘也是医者?”

      我摇头,“不是,所以方子交给您。”

      “让老夫来判断么?”

      我点点头。

      “姑娘,患病的一个个病急乱投医,咱们行医的却不能病急乱用药。若要全城推广,老夫不得不多问一句,药方从何而来?”

      我拿出碧环帮我编的理由:“我是巴州来的,我住的村子也闹过时疫。我爹是村里唯一的医者,他从镇上的名医处求得了药方,却为了求财自己垄断药方,只卖煎好的药,一碗要一百文还不止……”

      故事讲到这里,周郎中已经皱起眉头,“医者仁心,这等利欲熏心之人实在不配行医!”

      我继续往下编:“我爹觉得女孩子没用,对我不好,所以我逃出来了。逃之前我偷偷抄了一份药方,给同村的邻里送了去,也算替家里积德,尽我的最后一点孝吧。今日来到阆州又见时疫兴起,我想,巴州与阆州相邻,多有流动往来,疫病兴许就是同一种呢……”

      周先生面露疑惑,“从巴州来?姑娘既然是离家出走,怎么反倒往边境跑?别看阆州眼下风平浪静的,指不定哪天剑南就打过来了!姑娘莫非不是逃命来的?那还能是……”

      还能是什么呢,当然只能是我和碧环谎话编得不够严谨了。

      好在这个老实人没有追问原因,只说:“姑娘若没有别的事情,今后就莫要久留阆州了。老夫建议,若想安身立命,索性一直往东,能走多远走多远。”

      “多谢指点。”

      周先生接过药方,颤颤巍巍地躬身行礼,“能得此药方,多亏姑娘勇敢仁善。无论有没有效用,老夫周从安都要代回春堂和阆中全城百姓谢过姑娘。”

      我欠身回礼,并由此记住了他的名字:周从安。

      周从安正要抬手作揖:“老夫近日事忙,姑娘若无别的事……”

      赶在他说出“告辞”之前,我截断了他的话:“还有一事。”

      “姑娘请讲。”

      “这药方若要推广,还请隐去我的存在,只说是您想到的。”

      谁会不想得来全不费工夫地拿到药方,然后白赚一个妙手回村的名声呢?我以为这个请求并不难做到,却忘了周从安是我千挑万选的老实人。

      “要说谎啊?……”他一副为难的样子。

      我不解:“可是有难处?”

      “有,当然有。”他点头,“家师曾留有教诲,说医家学常人所不学,知常人所不知,就必须守常人未必严守的诚实。否则居心叵测之人将医术揉进话术,弄虚作假招摇撞骗,比寻常的江湖骗子更容易误人害人。”

      我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心灵为之震颤。

      “所以您至今从未说谎?”

      “老夫谨遵家师教诲。”

      我顿时哑然。

      大约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老实。我承认他是个好人,也承认他师父是个好人,得是多好的人才能说出这般震撼人心的话来啊。但是……真的不能事急从权一下吗……

      我已经以身试过毒了。这许多谎话编下来,也没见哪道天雷要劈我。就算雷公真的闲来无事决定整顿一下人间,我也该往后排。在我前面,还有说过“放宽心嫁过去,你到中原也还是锦衣玉食”的母妃,说过“下官也不知为何要开战,只能劳烦郡主先去阆州民间暂避”的罗誉,说过“钱已经给大师了”的客栈掌柜……

      “若不这样,我怕会惹来太多关注。”

      “若这药方真能解此燃眉之急,姑娘当居首功。老夫学医不精,焉能抢了姑娘的坊间美名?”

      “我是从家里私逃出来的,若被爹爹找到,回去又是一顿打。”

      “阆中县地处阆州中心,与巴州还有几个县的距离。姑娘倒不必担忧名声传到巴州去。”

      “爹爹爱用藤条打人,会死人的。”

      “以前打过?可有留伤疤?”周从安脸上显出片刻的动容。

      我装模作样地点头。

      “我们回春堂也有女子行医,老夫回头叫她来给姑娘瞧瞧吧。”

      “这倒不必。”我顿时心虚。

      都说一个谎言需要无数谎言来圆,果然没错。这就是我不爱说谎的一大原因。圆谎这么麻烦,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坦坦荡荡。

      可是真到了不得不说谎的时候,哪里顾得上什么圆谎的麻烦。

      就在我以为他要答应之际,他却又开始驳我:“那也不对。此事完全不会惊动令尊,何来打死人一说啊?”

      “我害怕。”

      “不必怕。”

      “因为害怕,所以要以防万一。”

      “没有这个万一。”

      ……

      老古板!顽固不化!墨守成规!

      软的不行,那只好来硬的。我眼疾手快地抢过他手里攥着的药方,后退两步站定。

      “郎中若不答应,我就不给药方了。”

      周从安尚在犹豫,我抽出发髻上的木簪,尖头对准自己的脖子。脑后青丝垂落,拂过耳垂和肩背。

      “哎哎哎姑娘冷静……”他急得大叫。

      “被爹爹打死也是死,被担惊受怕的日子吓死也是死,今日一死了之又何尝不是死呢?郎中若实在不肯体谅,我就……”

      “好!我答应姑娘!”

      周从安仰起头来,天光云影尽收眼底,神情凝成一副恭敬的模样,口中念着:“师父在上,诚实诚可贵,性命价更高。请恕徒儿破例诳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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