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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巧言令色 ...

  •   幕后主使是谁,这下子再清楚不过。

      宋七叔挥退众护卫,轻抚自己的长髯,微眯着眼睛看向满身狼狈的少女,面露惊讶:“哎呀呀,云娘,怎还是这么不小心?这回可真是怪不着七叔了。”

      此话遥指她当时以七叔母将她推下楼阁做要挟,逼退他们的事情。

      宋七叔带来的护卫不少,加之训练有素,冷眼看去时比她身后的四五十位工匠慑人得多。

      但宋云书并不畏惧,素手扶鬓,将碎落在额前的几缕长发挽至耳后,笑意温婉地站立在众人之前,撑起了一身的不怒自威与之对峙。

      “七叔说笑了,云娘可从未冤枉过叔父什么,叔母性情泼辣我自当‘谅解’,那今日叔父带人擅闯民宅,又可有理由?”

      宋七叔哼笑道:“宋家产业,我为何来不得?”

      “凭这是庐江宋氏,而非你扬州高门,”宋云书微微仰头,不卑不亢地与之对视,笑意渐淡,“房契如今挂在我宋云书名下,我说你是私闯民宅,你便是私闯民宅。”

      宋七叔仿佛听到了什么逗趣的话,抬手一指,得意挑眉:“那你这包庇女工匠之罪,又要怎么算呢?”

      依在宋云书身侧的林娘子登时更加紧张,死死攥着她的衣袖,手足无措地看她。

      林娘子并非性子柔弱之人,可也鲜少面对这样的事情,一时之间也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怕给宋云书添麻烦,只好哽咽着小声哀叹。

      “此事,我当真对不住女郎,我、我不该——”

      犯者杖三十,徙边三年;其主家罚没百两银,受十杖。

      她……到底是为了一己之私,要连累宋女郎甚多。

      宋云书不便多说,只好匆匆附在她耳边劝说:“留下你是我的决定,你自责什么?”

      事到如今,连赵枕流都后知后觉起因就是自己一时不忍,不由得沉默下去,连看向她们的眼神都带上了自责。

      “行了,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说你们女儿家的悄悄话呢!”

      宋七叔不耐烦地开了口。

      宋云书微微皱眉,问:“那七叔想要如何?”

      宋七叔便笑:“毕竟血脉至亲,叔父自然是得护着云娘你的,不过竹下斋嘛,那就也得带回咱们宋家来才好。”

      到底还是针对竹下斋而来的。

      宋云书面露难色,纤指下意识地转动着另一只手腕上的银环:“此事,我得先考量一番。”

      占了上风,宋七叔更加得意地笑起来,随手支了个护卫:“你,去衙门上报,就说咱们这儿逮住了一个女工匠。”

      随着话音落定,他深感神清气爽,带着护卫大摇大摆地去了对面巷子的茶楼。

      “云娘啊,你可快些考虑吧,不然叔父也不一定能给你圆好场子了。”

      宋云书眸色一沉。

      林娘子的泪顿时落得更快了,滴滴答答的,沾湿了宋云书的衣袖。

      赵枕流想让工匠追过去拦下护卫,却被宋云书轻轻摇头的动作劝退,不解地看向她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眸。

      宋云书低声解释:“我们不占理。”

      “可——真要去衙门?!”赵枕流轻轻倒吸一口凉气,犹豫着凑到她耳边,低声问,“要不我们找个什么让人先去弄个假的匠户户籍契书什么的看看能不能哄骗过去……”

      ……这跟拿着假证去警察面前招摇撞骗有什么区别?况且衙门查户籍那也是专业对口了,

      宋云书默了默,稍一思索,诚恳摇头。

      宋七叔的人尚站在门口虎视眈眈。

      她倒很坦然,也小声回他:“他是铁了心上衙门,弄个假的上公堂跟欺瞒算计官老爷有什么两样?数罪并罚可更遭罪些。”

      赵枕流强迫自己静下心神来,也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可行性极低,神情更加低落。

      “况且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想来是证据充足了才这样气势汹汹。”宋云书觉得大约可以直接放弃“狡辩”的路子了,倒不如……试试另辟蹊径?

      听说庐江的官老爷名声还不错。

      宋云书眸光微闪。

      赵枕流心中慌乱不曾注意,咬了咬舌尖,刺痛的感觉让他强行压下心里的不安:“此事本就由我而生,既然没别的出路,那就让我在公堂上陈说清楚,大抵不会连累你的——不过几十个板子加上罚金,我受得住。”

      林娘子跟着弱弱地点头。

      那确实受得住,几十板子下去估计留条命是不难……就是残不残疾的就不好说了。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谁当别去受那个罪。

      不过看他们这么敢于负责的样子,宋云书还是勾起唇角,眼角那点晦色随风而去,只余下轻易能让人安心的平静。

      再抬头看向那门可罗雀的茶楼,她的语气也很平静。

      “他要针对的是我,你们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林娘子咬着唇瓣问:“那现下可怎么是好?”

      宋云书看她顶着一张哭得脏兮兮的脸担心自己,也心软,取出一方藕荷色绢帕,轻柔地给她拭去泪渍,温声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把竹下斋交给他。”

      赵枕流也不好直勾勾地看着,强行直视前方,跟她搭话:“你真打算给他?”

      为了一时善心,平白要搭上不说日进斗金、也是财源广进的铺子。

      他更觉得对宋云书有愧了。

      “当然不给。”宋云书很是惊讶地看他一眼,轻笑着将绢帕收好,“我之前威胁过他,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我不相信。”

      赵枕流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那怎么办?”

      宋云书探究的目光缓缓从他身后的工匠们身上划过,嘴上却很是轻巧地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怎么着?”

      她看人的眼神从不凌厉,此刻却有说不出的压力。

      一个瘦高如竹竿的工匠忽然低下了头。

      身后有人喊。

      “衙门来人啦——”

      *

      府衙。

      算起来这还是宋云书第二次来这儿,不过前一次来时,她办理户籍并不从正堂进入,是以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衙门的正堂。

      坐北朝南,方方正正,案桌上方悬“明镜高悬”匾额,左右两侧是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的楹联,桌椅用度都是半新不旧。

      两侧衙役个头高大,负手而立。

      其上是太守位置,不过太守位高,非大案很少亲自出面,都是其下县令代劳,侧手方则是一中年主簿,负责记录事件。

      宋七叔没跪,站在旁边与主簿说话,看起来颇为熟悉。

      宋云书便也没跪,带着林娘子站在下头,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县令的出现。

      而赵枕流等工匠还有宋七叔的护卫们都被阻隔在外围。

      半晌,忽自外来了个衙役与那主簿言说几句,主簿神色顷刻间肃重起来,宋七叔识时务地从侧边退下。紧接着,主簿拊掌,衙役持礼,精神抖擞地迎接来人。

      有人唱喏:“幽王长史到——太守大人到——”

      这阵仗,似乎有些太大了。

      宋云书来这些日子,对这个清谈之风盛行的朝代有所了解,除去对女子约束严苛,文人官吏之间其实不大讲究重礼。

      只是现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娘子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慌张得紧,宋云书怎么用眼神安抚都无果,只好带着她跟着行了重礼。

      好一会儿,上头才响起一道不失温和的沉肃嗓音。

      “哪个是举报者?”

      宋七叔拱手:“是在下。”

      “你是何人?”

      “扬州宋氏子弟,行七,讳言。”

      “所诉何事?”

      “宋氏商女留用女工匠,有包庇之嫌。此事前因后果,在下已编写文书交由主簿,大人取来一观便是。”

      上头的人顿了顿,似乎在翻看文书,又与旁边的人说了什么,才又继续问话。

      “宋氏商女,上前来。”

      宋云书垂眸福身:“是。”

      “包庇女工匠的罪行,你可承认?”

      宋云书便缓缓抬起头来,铿锵有力道:“我认,但也不认。”

      那太守着官袍,天命之年,清癯矍铄一如悠然仙鹤,瞧着便像个清正贤明的好官。

      听到宋云书的说辞,也并未生气,反而颇有兴味地问:“此话怎讲?”

      宋云书知道自己是在赌。

      可她一无权势,二无背景,要在与宋七叔的争锋中胜出,也只有赌。

      “太守大人,我是商户,筑屋之时想要寻求工匠,自然以手艺上佳者为首选,”宋云书行云流水般说着想好的话,“林娘子手艺精巧当时难寻,我求贤若渴,请来帮忙,可有问题?”

      太守摇头笑道:“可律法中写明,女子不得以工匠为业,哪怕她巧夺天工,你也不该任用她。”

      “是,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

      宋云书并不反驳,甚至轻轻笑起来:“只是我又想,我也是女子,以卖书为生,行着经商之事,与她为人做工又有哪里不同?”

      太守沉吟半晌,为难道:“这——”

      宋云书善解人意地自己接了话。

      “我经商她做工,不过都是靠付出辛劳来换取钱财,又有哪里不同呢?”

      “这样一想,我便生愧疚。我受律令恩惠行商,见她困苦,便想着这是国家民生之困苦,心下想要报国家之恩惠,这才有意收留她。”

      “我留她做工,并非为私心,而是为苍生苦难尽绵薄之力。”

      “还请大人体察。”

      字字句句,言之凿凿,都仿佛当真拳拳之心为家国。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林娘子不大听得懂她说了什么,但也同样被她话中的冷静坚定所震,一时间忘了身处何地,只顾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一名工匠挠着脑袋,凑在赵枕流耳边感慨:“这……宋娘子真是深明大义啊。”

      少女的头顶是“明镜高悬”的牌匾,而她不矜不伐,纤弱的身形恍惚间变成了一座顶天立地、亘古不变的高山。

      不为外物所扰,不为私情所困。

      赵枕流分明猜得出这是她的诡辩之语,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一个词——望其项背。

      或许,是在言辩上的。

      或许,也是在别的他曾引以为傲的地方的。

      清谈盛行的朝代里,堂下对答并不是什么大罪,甚至还算得上风雅,若是双方对辩得好了还能引为一桩美谈,毕竟通常只有名士望族有这个胆子,他们还自诩是为国为民。

      但宋云书不同,她是第一个,敢堂下对答的女郎。

      况且还说得如此头头是道。

      太守许久没有说话,而一旁被影屏掩去身形的幽王长史忽然抬了抬手,旁边的衙役便见机行事将影屏撤下,又重新给他上了一方案桌。

      宋云书眸光微闪,心下有些紧张,面上却不显。

      然而第一个爆发的却是彻底失态的宋七叔,毫不顾名士仪态的伸手指点,怒发冲冠。

      “巧言令色!当真是巧言令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巧言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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