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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完好之物(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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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自己名字的那天,对于达达利亚来说,是为失而复得的东西感到喜悦、又因得而复失的东西感到无比灰暗的一天。
自己握着那根晶莹剔透的树枝走到花园门口,妈妈抬头,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弟弟妹妹异常兴奋地将自己拉进家里,自己失踪这几年的时间在她们的脑海中似乎是模糊的,单单知道他们与自己已经很久没见了,却记不清有多久、记不清为什么,并且丝毫不觉得违和。
许久不见,达达利亚对于家中的氛围感到些许陌生,坐了不久就开始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的时候,他总是能想起一直守护自己的莱尔维亚,算了算时间,觉得莱尔维亚的马车还没有走多远,因此和家人告知了一声要接个朋友回来,就快速离开了家。
去找莱尔维亚的路上,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忐忑。幸运的是,他才拐出街巷不久,就看见了熟悉的马车,距离他下车已经很久了,它竟然还停靠在路边。
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完吗?
不过正好,自己可以尝试一下,带莱尔一起回去——
少年如此计划着,心尖渗出蜜一般的欣喜。反正莱尔什么都顺着他,大不了再撒个娇,这样莱尔一定会留下来的。
打定了主意,达达利亚加快了脚步。
他大步跑向马车,腰侧悬挂的水神之眼泠泠作响。少年伸手拉开马车的门,钻进半个身体,因为跑动的关系呼吸有些急促,但整体来说语气十分高兴、带着柔软的期冀:“莱尔!我果然还是想带你回去……有什么要忙的放到明天再走好不好?我来接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剩下的词句被莱尔维亚的神情打得烟消云散。
黑发青年扶着马车壁,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微微垂着头,长发凌乱地从他的肩上滑下来,遮盖住大半的神情,达达利亚瞥见他死死扣着车窗的手、与不知为何正在颤抖的身体,感到一股没顶的慌张从脚下升起。
他原本伸出手、对莱尔维亚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这动作似乎将对方从自己的世界拽出来了,莱尔维亚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瞳孔紧缩、濒临破碎与崩溃的绿色眼睛。这双眼睛空荡荡的,比至冬最北的雪原都要冰冷空旷,但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竟然迅速聚起了泪水,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滑下。
莱尔在哭。
这四个字组成一个句子,明晃晃地彰显着让达达利亚惊惶失措的事实。骤然看见生命中高墙的垮塌,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接受的事情,莱尔维亚的哭泣静默无声,每一颗眼泪都夹杂着铺天盖地的悲恸,他靠着马车壁,像是被抽干了生命的枯树。
少年彻底慌了神,脑海被他的眼泪砸得一片空白,强作镇定地扯了扯嘴角,说了些不那么生硬的话试图将气氛变得更轻松一些,青年默默地注视着他,在他的话音落下后垂下湿淋淋的眼睫,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莱尔维亚失忆了。
他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也不再记得过往的一切。最开始将他带回来时,他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除了来自达达利亚的简单问答,不会对其余任何事物做出任何反应。
父亲暂且不表,母亲似乎对家中出现这一号人物颇有微词。但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顾虑,为了达达利亚的心情考虑,她仍然愿意像爱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去爱莱尔维亚。
黑发青年交给自己的那根帮自己找回名字的枝桠不知为何没有消失,达达利亚将它存放在莱尔维亚的房间。在世界树枝桠充满生命气息的力量浸润下,莱尔维亚的情况开始缓慢好转起来。
他的行为举止逐渐变得正常,可以平和地与人交流,能够打理自己的生活;迈出这最初的一步以后,他的情况开始飞速好转,到了两年以后,从外表谈吐来看,已经没有什么异常了。
但达达利亚想要探明他失去记忆的原因。那天的遭遇实在是一场噩梦,在他心中盘旋久久不散,甚至在梦中都阴魂不散地缠绕上来。
由于少年好斗的本性,刚到了年龄线,就被父亲丢进了愚人众。原本他对于现状颇为焦躁,但后来突兀的想明白了:在这个世界,神即为最顶层之物。若他能爬到足够高的位置,在淬炼自身的同时,或许能向冰神寻求莱尔出现问题的线索——
就像从前他失去名字的那段时间一样,莱尔带着他走访异国,现在轮到达达利亚来守护他了。
守护莱尔维亚,对于少年来说,是与自己的生命重量等同的事。虽然之后稍微恢复了一些的莱尔维亚证明他并非脆弱之物——更后面一些的回忆,诸如少年成为执行官之日、彩旗遍天的成人礼、暗潮涌动的日常、维耶尔湖畔的告白之类先按下不表,在璃月见面的当下,他们确实已经成为爱意的具现、成为了彼此生命之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莱尔维亚垂下眼睛,指尖缓慢地将青年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
“不要哭,达尔。”他轻轻地哄道,“我没出什么事呢。”
青年抬起潮湿的眼睫,用漂亮的蓝眼睛瞪了他一眼。莱尔维亚接收到他控诉的视线,不知为何感到忍俊不禁。
原本十分在意的事情在这人面前仿佛羽毛似的轻飘飘,简简单单地被他的眼泪吹散了。莱尔维亚弯起眼睛,顶着一张与周身气质十分违和的稚嫩面孔道:“我这副样子可不多见啊。”
达达利亚愣了一下,目光在莱尔维亚此时看起来十分好欺负的五短身材上头一扫而过,陷入了十分可疑的沉思。
青年是个直爽开朗的家伙,眼中露出这种明晃晃的“算计”也算是稀奇。但毕竟莱尔维亚理亏在先,只好站直了任由他视线打量,一边在脑海里头思考达达利亚到底有了些什么坏心思。
达达利亚撑着下颚思考片刻,看起来已经完全消气了。他将尖锐的自我收拢,重新变回了平日里的“好人达达利亚”。
好人达达利亚道:“先告诉我,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莱尔维亚点了点头。
简要的叙述过后,达达利亚明白了前因后果,同样理清了接下来要做的事。短暂而有效率的交谈完毕,达达利亚长腿一伸,从床边站起来,对着莱尔维亚道:“在这里等我!”
?
莱尔维亚心中困惑,但没给他开口询问的时机,达达利亚已经迅速地溜出了门,留下他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干瞪眼。
良久以后,莱尔维亚轻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寻了处地方坐下来,随意挑了本书来打发时间。
达达利亚离开的时间不长,莱尔维亚书还没看到三分之一,就见他兴冲冲地拿这个什么东西推开了门。等走到面前了,他手中事物的原貌展现在眼前——是一台留影机。
这是枫丹的特产,现在在别国正处于努力推广的状态。达达利亚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台,露出狐狸一般狡猾的笑容,一边举着留影机对着他晃了晃,道:“莱尔,来合影。”
莱尔维亚失语片刻。
他才刚刚说过这种状态不多见,达达利亚就立刻想招式应付,试图以这种方式让它永久保留下来。用脚想都能想到,拍下来的照片以后少不得要被他拎出来嘲笑。
黑发少年叹了口气,无奈地站起身来。
“你知道怎么用吗?”他伸手将书本合上放回桌面,一边问道。
“当然知道!”达达利亚很有兴致地回答,“它的主人教过我怎么用了。”
——“……总之,它的操作很方便,最后按下这个按钮就行。不过里头只有影像,要想拿到成片的话,需要我帮你处理一下……”
——“旅行者处理相片的精湛技艺只此一家哦!要找旅行者拿相片的话……嗯……一张三万摩拉!”
——“派蒙,你是又有什么想吃的了吗?”
“……总之,按这个按钮就行了。”达达利亚为莱尔维亚指了指按键,环视了一圈屋内,几步迈到窗边拉开窗帘。初秋爽利沁凉的白昼流水一般淌进来,爬过古色古香的窗棱和置物架上古朴的青花瓷瓶,房间里轻柔的暗调被一扫而空。
达达利亚预计着找个采光好的地方,拉着莱尔维亚站到了窗前。少年很好说话地任他动作,遵照他的指示背对着窗口面向镜头,看着青年站在不远处,微微俯身就要将留影机举到眼前。
他冷不丁地开口打断道:“你不是要和我合影吗?”
达达利亚动作一顿,有些呆滞地抬起头来。“是哦。可是没有人按的话,要怎么拍合影?”
他握着留影机挣扎片刻,看上去在与心里“叫属下进来帮忙拍照”的想法进行天人博弈。莱尔维亚用戏谑的目光注视他片刻,上前去将他拉到窗边。
“站好。”他下了个简短的指令,看了看青年颇为不适应的动作,忍俊不禁道:“……不是站军姿。”
等到达达利亚调整好动作,莱尔维亚已经找好了留影机架子,将留影机放上去操作片刻,随后快步向达达利亚走去。不会用留影机的执行官慌里慌张地问道:“这就好了吗?莱尔你怎么突然过来——”
少年途经他的身侧,单手撑着窗桓轻巧地翻跃上去。
不等达达利亚反应过来,莱尔维亚伸出手臂揽住青年的肩膀,垂下眼睫,微笑着用侧脸贴上他的发顶——
一声短促的快门声响起后,画面永久地定格在一只小小的、精密的眼睛里。
若将其上的景色复现于空白的画片之上,则能看见装潢精致的璃月客房、一方窗外簌簌飘飞的黄叶,以及窗前的莱尔维亚与达达利亚;年长者神色柔和地揽着执行官的肩膀,眉眼之间是极其少见的戏谑与蓬勃的少年气,而年少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体下意识向后靠上窗棱,面上落了半缕纤长的黑发,瞪圆的蓝眼睛里满是惊愕。
直到快门声落,达达利亚才反应过来已经拍完了。他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高声道:“莱尔,你偷袭我?!”
莱尔维亚坐在窗边,笑而不语。
橙发青年咬了咬后槽牙,过去取了留影机举起,发誓要抓到莱尔维亚的丑态,而窗边的人不知怎的,竟然破天荒地应和他的心思,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达达利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迅速按下了快门,但手中物件的异样很快让他微微一愣,不得不停下拍摄的动作低头奋力检查起来。
“有些可惜。”
窗边拂来莱尔维亚轻飘飘的、带着笑意的声音。
“没胶卷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