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枷锁（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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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时有尘自莫家事变以后第一次踏进陵园。
林周择带着他轻车熟路地绕过外围的区域，向着深处的边角位置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时有尘跟在其后，一路上总觉得陵园里的墓碑变得比以前拥挤了些。
最终两人在一个有些荒芜的角落停下，他们面前是一块看得出已经有些年份的、未刻字的墓碑。“无字碑？”时有尘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毕竟他已经见过了另外的无字碑。
“嗯，这里在数据上显示已经被占用，只不过一直没有刻上内容。”林周择拿出带来的湿巾，仔仔细细地擦拭起了碑面，一边说道，“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的，严致沅从不参加协会主办的往生仪式吗？”
“记得，你说过。”时有尘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温柔、迟缓却坚定，然后便听到，“是因为他对所有灵堂、陵园和墓地之类的地方有着特别强烈的应激障碍。”林周择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把脏了的湿巾折叠好，放进垃圾袋中，回头。
“这座碑下埋着的，是他亲手杀死的，他曾经的战友。”
——
新历167年春天，林周择23岁，刚刚从对异能者研究中心结业，并顺利拿到了内推证明，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8区协会基地报道入职。
接引他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员工，眼神不太清明，说话也含含糊糊的，语速极慢不说，每讲两句就要歇好长时间，弄得林周择还以为他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故意如此。
“前辈，要不你把手册什么的给我，我自己看吧。”大半个小时过去，林周择初来的兴奋劲儿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他实在是疲于等待，所以试探地说。
谁知他的这句话触及了老头不知哪块逆鳞，对方竟然瞪直了眼教训道：“入协会工作者，切不可留书面线索，而要长记于心，非死不可磨灭！”“你这是犯了大忌啊！你的导师就是如此教导你的吗！”
此时两人正身处管理部大楼，大厅人来人往的，多是协会里忙碌的工作人员。老头的大声责问引来了几道目光，在稚嫩的林周择身上打转。
林周择自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不免觉得有些委屈，正当他想开口解释的时候，老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没几下过后脸色就明显发白了。咳嗽声中还伴随着刺耳的喘息，就像有台风箱在喉咙里急速地推拉。
“欸，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未经事的林周择肉眼可见地慌乱了起来，他有些尴尬地抬手抚上对方的肩头，却在下一瞬间被皮包骨般瘦削的手甩开。
老头的嘴唇开始发绀，他的手掌扣在胸前，脸色很是痛苦。林周择茫然又害怕地四下环顾，想向谁求助，可刚才那些聚集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早已消失无踪，大厅里依旧人来人往，但没有人为他们停留。
“咚”——站立不稳的老头在倒下的瞬间被一双手拖住了。
林周择额角挂着冷汗，愣愣地回头，正好看到老头被接住的一瞬。接住他的人半跪着低头查看，所以林周择看不到脸，只能看见一头光泽的黑发，还闻到几丝那人身上传来的淡淡苦橙味。
然后他便看到，那人伸出空着的一只手，张开五指，覆在了老头的口鼻处。
“你干什么！”林周择一瞬间被吓得大叫出声，就要抬手去制止，而他的手腕在中途被另一个靠近的人截下了，“别动，看清楚了。”抓住他手腕的人这样说。
一团水雾状的东西浮在老头的口鼻前，几个呼吸过后，他发白的脸重新有了血色，嘴唇的绀色也迅速地褪去，他的五官不再扭曲，咳嗽带动的身体震颤也停止了。
“带这位老先生去医疗室检查一下。”
温柔，强大。这是林周择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反应。他的手腕早已被松开，却无知无觉地仍然愣在原地，“好的部长。”他听到身旁的人这样回应，然后扶起半躺在地上的老头离开了。
“你...”林周择对上了一双亮莹莹的眼睛，眼尾上挑的角度很小，但又衬得眼型修长，眼白很澄净，看不到一点红血丝。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和对方的距离有点，太近了。
林周择忙后退几步，整个脑袋热腾腾的，他听见一声轻笑：“你是今天来报道入职的小林吗？”那人的眼尾笑起来的时候竟是向下弯的，像一轮月船，配上那温柔的嗓音，林周择有种自己正在春日湖面游荡的错觉。
“啊，是的，我叫林周择，是今天来任管部入职的。”他从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中醒过神来，有些磕巴的回答说。
“你好，我是严致沅，欢迎加入8区协会基地。”严致沅伸出手，嘴角仍带着淡淡笑意，“你的接引人应该是有呼吸系统方面的疾病，如果有让你不悦之处，我替他向你道歉。”
“为表歉意，我带你完成入职手续吧。”林周择轻易地就被带着走了，一路上他都有些昏昏然，亏得有严致沅在一旁监督并纠正资料的有误之处，最终还是顺利地完成了报道入职。
那一路上不乏有些惊异或羡慕的目光投来，只是林周择神游天外没有注意到，直到在任务管理部上班近一周，与同事们算熟络一些了以后的一天中午。林周择与几位同事拼桌吃饭，正听着他们八卦的时候，有个年纪大些的男同事突然话锋一转，问林周择道：“小林啊，你是被严部长带进来的吧？”
林周择嘴里的西蓝花还没咽下去，正味同嚼蜡呢，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噎了个正着。“啊？”他鼓囊的脸颊因为未褪去的婴儿肥显得更加圆滚滚的，像只小仓鼠，斜对面的女同事看着他笑说：“就是那天你来办公室报道的时候，陪你一起来的那位啊。”
“哦...哦。”林周择这才反应过来“严部长”指的就是严致沅，他咽下自己最讨厌的蔬菜，有些愣愣道：“不是啊...我们不认识，那天是发生了意外来着。”于是他大概地说了下那天在大厅发生的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就说和严部长认识的人怎么会到我们这儿来呢。”率先开口的男同事语气轻松了许多，他端起餐盘站起身，“我吃完了，先走一步。”便不顾众人四下迥异的神情，率先离开了。
紧接着就有人接二连三地离去，原本因人多显得有些拥挤的长桌一下子空了许多，最后就剩下林周择和一个年纪相仿的斯文男生。
“你不该说出来的。”男生用双指指腹扶了下镜框，放下筷子，对不明所以的林周择这样说，“我建议你，从明天开始多出外勤，少待在办公室里。”没等林周择问个所以然，他就收拾了自己的餐具走了。
当时林周择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一直到三天后。“小林，帮我把上个月的任务资料核对一下。”那个资历较老的男同事笑眯眯地凑近林周择，把一个红色的数据卡递给他，“抓紧时间哦，明天下班前要给上去的。”
林周择忍无可忍地放下水杯，转头疑惑道：“陈哥，前两天你说自己要出外勤，来不及完成的工作我帮你做了，但我看这两天的外勤计划单上也没有你的名字。”
“而且我刚入职一周不到，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我实在是怕...”
男人面色一沉低声说：“正是因为你刚来，我这是在帮你快速熟悉岗位，你怎么辜负一番好意呢？”说着他蛮横地把数据卡往林周择的桌上一放，“就明天啊，记得。”
“陈哥！”林周择腾得一下站起来，椅子被撞到在地发出不小的动静，引来周围另外几名同事的注意，“你这样已经算是渎职了吧。”向来藏不住情绪的他已是一脸愤懑，牙关紧咬显得脸颊两侧原本柔和的线条都有些僵硬了。
“你说什么呢？”姓陈的男人脸色一僵，随即看了圈周围人的神色，大声道，“这本来就是我们这儿的规矩！不信你问问他们，当初是不是这么过来的！”然后得意地往桌上一靠，大有“随你问”的慷慨架势。
林周择瞪着杏眼转身，只看到了一张张，或漠不关心，或幸灾乐祸的脸。
“...”
“看到了吧，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也别想搞什么特殊。”陈哥得意洋洋地撇嘴，一个潇洒的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到了换班的时间，周围人有说有笑地离开，又有下一班的人有说有笑地进来。林周择独自一人坐在工位上，愤怒而委屈地敲着老旧的有些不太灵敏的键盘。
“给你。”他的手边多了一杯热腾腾的奶茶，林周择抬头，看到那个戴黑框眼镜的斯文男生板着脸站在侧后边，手里拎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的好像是个饭盒。
“给我？为什么？”他正在情绪翻涌之时，说出口的话都带了些不易被察觉的颤抖。那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生嘴唇一抿，思考了一下开口说：“就当我是在给我妹妹积德吧，希望她入职以后也能遇到一个我这样的同事。”
林周择：“噢...谢谢。”这男生的坦诚并不让他反感，反而有种拨云见日般的指点。
于是林周择在微末善意中加班加点，赶在第三日外勤任务申请开放前完成了原本属于陈哥的任务，并且将红色数据卡锁在了一个设置了三层密码的小小密封盒中，放在了陈哥的工位上，然后在上面贴了张纸条——
“协会工作者，切不可留书面线索，而要长记于心。
所以我不敢擅自把这么重要的资料放在办公区域。
麻烦陈哥自己取一下，记得销毁这张书面线索哦。”
在一圈人复杂的目光下做完了这些的林周择长舒一口气，转身去隔壁任务申请处一口气申请了两个整天的外勤。
对于协会的非异能工作者来说，外勤任务虽然有些积分奖励，但实在辛苦的很。一般情况下需要提前两到三天申请接取，然后就要马上进行确认和对接准备，所以要耗费的时间和精力远远不止任务档案上记录的那些。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外勤任务不可避免地面临着风险，所以大部分的非异能工作者更倾向于在基地内按部就班，因此林周择的疯狂外勤行程在他们看来就成了“讨好上层”，林周择本人就成了部门里的“异类”。
可能是因为外勤任务太过耗费精力，林周择开始变得喜爱甜食，他常常囤积一些糖果面包类的即食食品，身材反倒逐渐消瘦了下来，唯有脸上的婴儿肥依旧顽固。
疯狂行程持续了月余，林周择的个人积分蹭蹭地上涨，再加上他长久不出现在办公区域，终于引起了任管部领导的注意，于是就有了和严致沅的第二次见面。
“咚咚”清脆的敲门声响了两下，“请进。”任管部副部长满面愁容地说完后，又转向面前低头站着的林周择，“你肯吃苦这是好事，但是说到底，外勤任务对咱们部门来说没什么贡献可言，积分啊、经验啊，那都是你自己的东西。”
严致沅刚一进门就听到了这句话。
“杜副部，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这是...在训下？”严致沅观察了两眼，发现被训的人自己竟认识，“那得麻烦副部卖我个面子，先放他一马了，我这儿有件急事。”
杜副部长一改愁容，满脸堆笑道：“严部长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有事直接吩咐我一声就成，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呢？”他挥挥手示意林周择退出去，刚想给严致沅倒茶，就听见“让他留下吧，或许能解我燃眉之急。”
林周择刚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去，他揣着复杂的心情听话地站在了原地。
杜副部长一愣：“啊？哦哦！”然后朝林周择招招手，“来来，小林过来这边坐吧。”说完又转向严致沅小声问：“严部长所为何事啊？”
严致沅微笑了下：“我原本那助手家里遇了些事，紧急回老家去了，但我既不想放弃我的任务，又不想影响到我们信息部的正常运作，所以想来问问杜副部，可否看在我和你们部长的交情上，借我点人手？”
严致沅在说这些话的过程中双眼一直盯着杜副部，直把人盯出一身冷汗。“我听闻你们这儿新来的一位同事很能吃苦，几乎出满了一个月的外勤。”
杜副部面色犹疑地瞟了两眼旁边不语的林周择，擦了擦汗：“额，是有这么一位同事，严部长您的意思是...”
“我想问，能不能把这位同事借我用一阵子，解我现在的困境呢？”严致沅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眼神闪着精光，“或者开个条件，把他卖给我们信息部。”
杜副部连连摆手，有些慌乱道：“您言重了，这种小事怎劳您费心，额，就是他！”说着他拍了拍林周择有些僵硬的肩，“我正好找他谈话呢，您现在就可以把人领走，手续我这边马上去补！”
林周择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对自己没有好脸色的杜副部，“我...”没等他本人发表意见，就被一下子推到了严致沅的身边。“那就多谢杜副部长了，改日请你吃饭。”严致沅也不客气，站起身就冲自己的新部下说，“去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这就跟我走吧。”
“...”
“哦。”林周择懵懵地应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