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窥紫宸》洛阳花未晚

4、中秋

　　“哎呦！”

　　东宫练武场上空传来一阵惨叫，惊得一树小憩的鸟儿振翅奋飞。

　　被摔得七荤八素灰头土脸的凤清钰一瘸一拐地挪到石墩子旁坐下，揉了揉摔疼的胳膊腿儿，眼神无声地控诉着不远处悠哉悠哉地喝了口水的凤元宸。

　　切磋而已，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嘶……
　　察觉到某处投来的幽怨的目光，换了一身纯黑镶金边练功服的凤元宸轻笑一声，并不在意地又倒了一杯。

　　东大营的将军顾忌着凤清钰的皇子身份，没对他下狠手操练，他的某些进攻招式看上去凶猛实则破绽百出。用嘴皮子指出来，哪有亲身打他一顿，更能让他长记性。
　　他下手很有分寸，只会让凤清钰疼，而不会让他真的受伤。

　　凤清衍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喝彩几句。
　　兄长不愧是兄长，揍人都很有章法。不像他，每次都是胡乱地给凤清铎凤清镌拳头。
　　原来这样做可以卸了对方的力道，原来这样做可以借力打力啊……
　　凤清衍往口中塞了一块糕点，目光灼灼，表示学到了。

　　明月初悬，丝竹声渐起。难得掐着时间赴宴的凤元宸，朝位于上座的皇帝皇后行礼后，坦然自若地在属于他的位置坐下。
　　又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皇子席位，对冲他眨眼睛的凤清钰点了点头。

　　宫里的宴席向来单调无趣，菜肴也没什么吃头。凤元宸怕凤清衍无聊，特地让人把他和凤清钰安排在一处，有凤清钰看着陪着，应该是出不了大错。

　　在自己位置的凤清钰十分欢快地给凤清衍敲核桃，凤清衍在凤清铎和凤清镌不可置信还带点嫉妒的目光中，毫不客气的将核桃仁全部吞入口中，嚼得嘎嘣嘎嘣响。

　　“小九慢点吃，不够三哥再给你敲。”凤清钰招呼随侍的宫女给凤清衍倒杯果酒，长吁一口气，小声嘀咕道，“终于可以不用对着老二那张笑面虎的假脸了……”

　　“三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凤清衍嚼着核桃仁，含糊不清地说道。
　　“没什么。”凤清钰乜了一眼左手边端坐着笑意浅浅的二皇子凤清铠，拿起小锤子，把核桃当成某个人的头，泄愤似的砸下去。

　　凤元宸百无聊赖地欣赏着歌舞，耳边是百官的奉承之辞，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案上敲着。
　　处在这个位置，总有人想要往他跟前凑，碍着有开阳这个在重要场合就冷着脸比天枢身上杀气还重的杀神在，倒没人真敢上前。
　　但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想偷个懒打个盹儿都不行。

　　凤元宸考虑着要不要离席喘口气再回来，就听见漼皇后夸赞了一位世家女郎舞跳得不错，然后转口就提到了萧国公的长女。有些迷糊的脑袋一下精神了，将逃离的心思暂时收了起来。
　　别的贵女献艺他可以敷衍，萧家的女郎他必须给面子。

　　梳着飞天髻的青衣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怯场，轻柔的月光笼罩在她身上，衬得她肌肤胜雪，恍若神仙妃子。
　　玉指纤纤拨动琴弦，琴声渐起，琴音清亮有力如雨打芭蕉。曲风婉约宁静，使得人心中有一种非常安然的恬静。

　　端坐高位的皇帝虽已年过不惑，但仍不改年轻时的风姿，听着泠泠琴音，眼含赞赏。总领禁军的大统领天枢难得卸了一身戎装，垂手侍立，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
　　有胆大想一窥天颜的闺阁女郎不经意间对上天枢统领的如淬寒冰的眼神，纷纷吓得花容失色，低下头再不敢造次。

　　一曲毕，凤柏肃很给面子的笑着赐了一柄玉如意，漼皇后则是将自己陪嫁的一对珊瑚嵌珠镯赠予萧家女郎，以示对未来儿媳的看重。

　　公婆已经表态，作为未婚夫的凤元宸让人送上了早就准备的一整套的攒金丝红珊瑚头面，亦是表示了太子对未来太子妃的重视。
　　完成任务的凤元宸总算能寻了个醒酒的借口离席透气，他倚着桂花树，合着眼睛状似小憩。

　　一向随侍左右的太子亲勋翊卫郎将开阳躲在离凤元宸不远处的桂花树上，一边扯着桂花往下丢一边煎熬地等着团圆宴结束。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悦耳动听的女音令开阳立刻警惕地朝声源望去，生怕哪儿来的莺莺燕燕不长眼跑来纠缠太子殿下。
　　哦，萧家的女公子啊，那没事了。
　　开阳翻了个身，继续辣手摧花。

　　睁开眼睛，凤元宸的视线落在这位准太子妃的脸上，望着这张与前世相比略显稚嫩的面容，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走到了她身边。

　　“萧……嬛？”尽管前世成婚数载，但今生他们还是初见，凤元宸略作停顿的唤出她的闺名。
　　“嗯，正是臣女。”萧嬛眸若星辰，盈盈一笑，并无半点被冒犯之态。虽说内讳不出于外，但凤元宸是她未来的夫君，身边又有能人，知道她的名字并不意外。

　　“可愿与孤同游这锦春园？”凤元宸开口邀约。
　　萧嬛福了福身，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却之不恭。”

　　凤元宸伸手想要揽住萧嬛的腰身，但只一瞬便意识到此举不妥，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又抬起手轻柔地拂去了她肩上的落花。
　　“多谢殿下。”萧嬛出声言谢，一举一动挑不出一丝错处。

　　即便重来一回，凤元宸对萧嬛成为自己的太子妃都是赞赏的。
　　出生名门，敦穆淑德，还有一副好相貌。嫁与他数载，抚育子息，管理东宫诸事，从不曾让他分心。
　　所以他怜她敬她，给她太子妃应有的尊荣和体面。即便在和她有了两个嫡子，与萧家曾经定下的“三年内太子妃无所出才可纳侧妃”的约定作废后，他也不曾动过立侧妃纳侍妾的念头。

　　一来他不重欲，后几年他执掌枢密院，加上他父皇有意转移权柄，他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去找别的女人。

　　二来为他儿子考虑，他那六个异母弟弟，除了早就追随他的三弟和先前不露山水后为他而死的小九，剩下的没一个省心的。推己及人，他也不想给自己儿子留一堆烂摊子去收拾。

　　眼睛余光瞥见随着他走动就换棵树蹲的开阳，凤元宸恍然想起，东宫大门破开前，他急命天权尽全力带着萧嬛母子三人逃离，他与开阳则留下拖延时间。
　　整个皇宫尽落凤清铎之手后，开阳先他一步死在箭矢之下，再然后小九护他而亡，他得喘息机会杀死凤清铎，令叛军群龙无首。

　　天权……应该有机会趁机与天枢遗部接头，护住萧嬛母子吧。
　　行至御锦园最高处，凤元宸向远处眺望，将锦春园风光和两个弟弟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从团圆宴脚底抹油的凤清钰拉着凤清衍在无人处笑得极为放肆，凤清钰拿捏着力道狂拍凤清衍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老五老六摔了个狗吃屎……”

　　凤清衍也跟着笑得合不拢嘴，但嘴上嫌弃地说道：“三哥，你好粗俗。”
　　“难道不形象吗？”凤清钰拭去眼角笑出的泪珠，勾着凤清衍的肩膀道。
　　凤清衍认真思考了一下，赞成地点了点头，“确实形象，但……”凤清衍担忧地蹙眉，“他俩要是发现是我俩干的……”

　　凤清钰无所谓地耸耸肩，“是他俩自己没站稳摔水坑，怎么证明他们是因为我俩扔石子打他们膝盖才跌倒的？放心，没人发现。”
　　凤元宸咳了一声，表示现在有人发现了。

　　凤清钰听到声音僵住身子，抓着凤清衍的肩膀小声安慰道：“记着死不承认，实在不行全推我身上。”
　　两人抬头朝声源处望去，一身玄色正服的凤元宸在高处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旁边站着的美貌女郎用手帕遮着嘴，眼神颇为不自在。

　　“大……大哥？”凤清钰吓得有点结巴，“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孤赏月啊。”凤元宸慢慢走下来，萧嬛落后他半步，轻提着裙子跟上。

　　凤清钰此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做坏事被大哥逮个正着倒没啥，重要的是，怎么就被未来嫂嫂看到了。
　　啊啊啊，好丢脸啊！

　　凤清钰内心咆哮，面上仍波澜不惊。
　　萧嬛还没过门，依着规矩给凤清钰凤清衍福身行礼，“臣女给三殿下，九殿下请安。”

　　“萧女公子不必多礼。”凤清钰笑得生硬，内心尴尬的抓狂。
　　凤清衍惊讶地从凤清钰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哎？你认识我？”

　　萧嬛礼貌地点头，她十三岁赐婚给太子，虽因年龄小未曾成婚，但平日吃穿用度都是宫里比照太子妃的份例拨下。她享了太子妃的待遇，自然也得做好担得起太子妃之位的准备。
　　能打听到的太子殿下的喜好，与太子交好的皇子权贵，她都一一过目，铭记于心。
　　年龄小与太子没有龃龉的皇子，也就默默无名不受待见的九皇子了。

　　凤清衍走到凤元宸身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道：“兄长，三哥也是替我不平为我出气，你要是为此罚他，我愿与三哥一起承担。”

　　当着未过门的太子妃的面，凤元宸忍住了给凤清钰脑门上来一下的冲动，只得说教，“哪有你们这样，做了什么还自己抖出来的。若是两军交战，你们是不是还得把作战部署说给对方听？”

　　凤清钰垂下头，十分受教，“知道了……”
　　“方才之事……”凤元宸迟疑地望了一眼萧嬛。

　　萧嬛接道：“臣女方才只是与殿下赏月，不曾听见什么。”

　　凤清钰头埋得更低了，他好像打扰了大哥大嫂花前月下的雅兴。

　　“出来久了母亲该担心了，臣女先行告退。”萧嬛一一行礼，迈着莲步离去。

　　萧嬛不在，凤清钰的尴尬缓解了一点。凤元宸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不咸不淡，令凤清钰摸不准他有没有生气，“现在给孤说说，你俩具体干了什么好事吧。”

　　“也没什么，就是方才经过那边假山，听到老五老六嘴里对大哥你不恭不敬，还说要弄死小九。我就朝老五膝盖扔了一块小石子，让他摔水坑里了。”凤清钰半点不带心虚地回答。

　　也是老五倒霉，本来只是摔泥地顶多疼一下，可前两天下了一场雨，他面前正好有个水坑，这才摔得一身狼狈。

　　“六哥摔是我干的，我扔的是一块石头，打在了他脸上，六哥好像更惨一点，好像磕坏了一颗牙。”凤清衍抓着凤元宸的衣服，卖萌似地眨了眨眼。

　　凤元宸一时无语，他怎么就没发现，这俩凑一块还挺能搞事，他扶了扶额头，问道：“被发现了吗？”

　　凤清钰还有点得意，“没有，我俩躲得好，他们没发现，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我俩才出来的。”
　　凤元宸已经不知道说他俩什么好，只能警告了一声，“下不为例。”

　　这事就算揭过，凤清钰凑到凤元宸身边，上手揉了揉凤清衍的脑袋，笑眯眯地问：“大哥，过两天你有空吗？”
　　“嗯？”凤元宸不接话，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凤清钰越揉越上．瘾，“小九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宫，我想带他出去见识一下。你要是有空就一起呗，没空我就单独带他出去。”

　　凤元宸轻轻捏了一下凤清衍还没多少肉的小脸，否了凤清钰的提议，“这两天不行，小九身子还没调养好，过两三个月孤带你们去玄武街。”

　　“好嘞。”凤清钰手上动作不停，成功把凤清衍的头发弄得和鸟窝一样乱。
　　“三哥，我这样不能回席了。”凤清衍勉强把自己的头发从凤清钰手底下救出来，但已经乱的不能见人了。

　　“没事，我带你找个宫女梳一下。”凤清钰手痒还想揉，被凤元宸横了一眼才收了不安分的爪子。
　　“你俩仔细着点，孤先回去了。”凤元宸觉得把小九扔给老三带着赴宴就是个错误。
　　话音刚落，桂花满身的开阳从树上跳了下来。

　　凤清钰眼皮一跳，对于他大哥这个动不动就上梁爬树的侍卫已经见怪不怪了。
　　开阳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凤清钰凤清衍，见了一礼，“臣开阳，参见三殿下九殿下。”

　　“不必多礼。”凤清衍仿着先前凤清钰的做派，学得有模有样。
　　凤清钰悄悄咽了一口唾沫，神情有些不自在。等开阳随凤元宸走远，他才松了一口气。
　　开阳顶着凤元宸审视的目光，恢复了以往的嬉皮笑脸，主动解释道：“之前殿下派臣去东大营试三殿下历练的如何，臣，咳，下手有点重。”
　　“有点？”凤元宸挑眉。

　　“咳。”开阳不敢说他让三殿下见了点血，他从小学的是一击致命的路数，勉强收手他自己还受了点内伤。一回东宫禀了太子殿下，还被天权数落了一顿罚了俸禄，勒令不准上榻。

　　凤元宸没再追问，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凤清钰知道输一招的痛，到了战场，输一招就是死。
　　他让开阳去试一下凤清钰身手，得到令他不满意的答案，才有了白日里练武场一出。

　　开阳活动了一下手腕，只觉时间过得如此缓慢。他盼着宴席早点结束，好回东宫抱着天权啃月饼。

　　偷瞄一眼形单影只被打扰了好事的凤元宸，咦……没媳妇抱苦大仇深的现在不止他一个了，这么一想开阳心里有了些许慰藉，那点子愁绪瞬间被他丢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