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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缚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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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老小区的楼道一片寂静。
这里住的大多是老人,子女早就远去,孙辈也长大,又觉少无梦,便索性早早出门,去人多的地方沾点热闹气。
沈念早就习惯了这种氛围。他一步步踏上台阶,然后,站在了那扇推开过无数次的门前。
怀中的项链似乎在微微发烫,沈念恍惚一瞬,然后推开门。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倒在单人床上,举起项链,透过斑驳阳光,瞳孔都有些涣散。
……妈妈。
那两个陌生的音节在舌尖徘徊逡巡,最后还是怯懦地咽下,他坐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本子。
指腹小心翼翼抚过发黄的毛边。
过了片刻,才翻开。
他动作很轻,就像当初对待重病的母亲一样。
那时他还在小学,虽然隐约发觉自己的家庭与同学们都不太一样,但还是很幸福。
是很单纯的、相依为命的幸福。
母亲柔弱却也温柔,用纤细的臂膀为他撑起一片小小天空。
直到某日突然咳血,得知自己罹患绝症。
最开始是茫然,随后便是迫切,她更加努力地工作,想尽可能在无力回天前,为沈念留下多一点的钱。
后来便住进病房,无力起身,又想给世界留下点什么,思来想去,便拿起了少女时代曾用过的日记本。
将那往后的、没来得及记住的匆忙人生全都补上。
沈念又有些手抖了,他攥住项链,一页一页往后看。
那些内容早就烂熟于心。
在踽踽独行的此后岁月,漫长又孤独,他紧紧握着这个本子,凭借此,来回忆给予自己生命的那人。
模样、语调、脾性。
以及独行的勇气。
他一页页看着。
内容并不多,毕竟那时母亲已经病重,握笔都算是一件难事。
最初的笔记还工整,后来便渐渐歪斜,是她没了力气。
直到最后一页,戛然而止。
【别难过,】
沈念知道,缺少的两字是自己的名字。
母亲在离世前,努力想要将最后两字补全,不留遗憾。
可沈念想,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憾事。
母亲在少女时代遇见那个人,并被哄骗着付出一颗真心,哪怕后来那人弃她而去,哪怕后来她缠绵病榻……
也始终没有道过那人一句不是。
沈念感觉心脏都微微收缩起来了。
仿若一盆冷水兜头泼面,他怔怔想,这就是晏止行想要的吗?
……
快到午时,沈念离开了家。
离开前,他将那条项链与日记留在了一起。
小区虽然老旧,安保却很好,这也是他当年选择居住于此的原因之一。
途径A大时,他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沈念!”
声音有些熟悉,但他却想不起来。
两三秒后,从后走来一人,径自把他拦住。
沈念站定,抬眼略略打量对方片刻。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生,五官硬挺,也称得上一句英俊,高中时也是被很多女生递过情书的人,可现在却头发散乱,胡茬都冒了出来。
“是你啊。”
眼前人名叫卫重洋,是沈念高中同学,和他关系实在称不上好。
那时,沈念刚转学过来,正是孤立无援,是卫重洋第一个来找他。
然后……和他打了一架。
那之后,卫重洋就和他杠上了。
一直到高二那年,卫家公司被文生收购。
卫重洋盯着沈念,不发一言,直到沈念慢吞吞问他:“你不去打工,过来拦我干什么?”
卫重洋顿时黑了脸,恶声恶气说:“就算我家道中落,那也比你这无父无母的人好!”
沈念懒得理他,绕开就要走。
卫重洋却急了,伸手就要拽他,“不是,这么多年不见,你说话怎么还是直往人肺管子戳啊。”
沈念闻言,挑了下眉,眼里带上讥讽笑意,转头望向卫重洋,“你和我,不遑多让。”
话一出,卫重洋就后悔了,但毕竟高中对着干了那么久,一时惯性收不回去。
他咬了下后槽牙,犹豫片刻,见沈念明显不耐烦起来,连忙道:“我在A大附近转好几天了,就为了找你!”
沈念:“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寒假吗?”
卫重洋沉默,眸光有些黯淡下去。
他当然也知道。
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自从高二那年他家道中落,欠了外债,原本说好的本科出国也不了了之。
加上高中前两年嚣张跋扈,将人缘全都败坏,事情一出,连他过去那些小弟都不找他了。
他甚至连高三都没能读到,便辍学了。
现在又过了三年。
卫重洋望着沈念,他和过去一样,还是那么……漂亮。
卫重洋竟恍了下神,“我……咱们去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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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巷尾小卖部门口。
沈念看着已经熟练坐在马路边上的卫重洋,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他对卫重洋的印象还停留在高中时,那个仗着家里有钱,总是顶撞老师欺压同学,也尤为看不上他的坏学生。
至于烟酒那更是样样都来,和同学出门,不是泡网吧就是泡酒吧,花天酒地,总之不是一路人。
而现在……
嘴里说着“喝一杯”,居然就是去街边破旧又昏暗的小卖部里,买上一瓶最便宜的酒,直接席地而坐?
……之前卫重洋辍学时,说家里欠债破产,要去打工,他都没什么实际感觉。
沈念难能心软了,他走过去,垂眼看着那人,说:“我请你喝奶茶。”
卫重洋已经把瓶盖咬开了,闻言头都不抬,只是象征性把酒瓶往沈念面前一递,又立刻收回来,一仰脖子。
“我知道你不喝酒,”他声音含含糊糊的,一口下去干没了半瓶,这才抬起头。
沈念发现,他眼睛红了。
是羞耻吗?在昔日“宿敌”面前流露出这样一副丑态。
虽然这宿敌之称只是卫重洋单方面认为。
“沈念,高中那些事,是我对不住你。”卫重洋声音很低,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丝不太明显的颤意。
在最开始,听说班里转来个“好学生”,他当然好奇。
Z班基本都是买进来的,这位二世祖还没进来,就开始造势立学霸人设,他当然看不过去。
但后来沈念证明了自己。
那时他站在台下,遥遥望着领奖台上那冷淡又矜持的人……真的很难控制住想引起对方注意的欲.望。
后来社会上摸爬滚打三年,他当然明白自己当初的做法有多幼稚。
“我是说,……如果我重回校园,考上大学,你……”
这话太软弱了,太难堪了,尤其是在沈念面前。
卫重洋嘴唇都在发抖,最后一句话迟迟吐不出来。
沈念垂眼看着他,看他蜷成一团的肩膀,看他发着抖的双手。
“卫重洋。”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现在这样子,实在是……太丑了。”
卫重洋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怔怔抬头,便与沈念对上目光。
那双眼一如从前,卫重洋从里面找到了熟悉的冰冷与漠然。
他似乎……从来都是这样。
不论是言语还是□□,都无法撼动他。
卫重洋终于清醒了,他慢慢站起来,勉力笑了一下,说:“没办法啊,太难了。”
瓶中酒还剩一多半,他似乎想拿在手里,可看了沈念一眼,还是咬咬牙丢掉了。
“走吧,走出这里,往左几百米,有一家奶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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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非放学也非下班的时间,奶茶店里人很少,沈念坐在高脚凳上,望着窗外车水马龙。
可坐在他身边的,却并非是卫重洋。
“我说他怎么会突然来找我。”
沈念并不意外,兴致缺缺地捏着吸管。
李文鸣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却再不敢往上,唤他:“哥哥。”
“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也发了好多消息。”
李文鸣不敢再说了,他抿着唇,有点委屈,“我只能找你认识的人,用钱让他帮我拦住你。”
这话说得太直白,不远处的卫重洋将脸深深埋下去,掌心都攥得出血。
李文鸣却一无所觉,或者说全不在意,继续说:“我知道你生气了,但那天晚上,真的不是我通知了父亲,是他一直派人跟在我身后。”
但沈念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了。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和李文鸣不是一路人。
可今天李文鸣找来卫重洋,这件事反而让他生气。
他不想再看到卫重洋……这个人只会引起他高中那些灰暗的回忆,并让他不安。
太僭越了。
“你还在高三。”
沈念陈述,李文鸣便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样,猛然抬头望向他,希望他能再多关心自己一些——
“阿姨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李文鸣怔住。
已经和他完全没有关系了,无论成绩好坏,沈念所在意的,只有李母会因此而生气这件事?
“哥哥……”
“别这样叫我,”沈念微微笑了一下,说:“你父亲会生气的。”
李文鸣彻底愣住了。
“我和你的联系……只有父母了吗?”他怔怔发问。
沈念垂下眼,轻轻道:“从来如此。”
“可以前不是这样的,”李文鸣说:“你会给我讲题,会哄我吃药,会——”
他声音很急,仿佛这样就能证明沈念说的都是假话,都是骗他的,而事实上他们情谊深厚,血浓于水。
可沈念始终无动于衷。
他停下了。
他看着沈念。
店里暖气很足,可李文鸣忽地瑟缩了一下,喃喃说:“你好像一直是这样的。”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将我、将父母当做过亲人。”
“不管我怎么努力靠近你……你就是这样的人。”
声音落下去,店里安静了几秒,李文鸣却忽地笑了一声,表情有些古怪。
“哥哥,你知道吗。”
他说:“昨天,是晏止行的助理将卫重洋带到A市的。”
“你猜猜,他是否已经知道了一切?知道卫家没落有你和父亲的手笔?他会觉得你别有用心吗?”
停在吸管上的指尖猛地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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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助理这几天可谓是焦头烂额。
刚处理完L国那些被晏止行丢下的事,又猛然听说晏总在拍卖场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
当然,后半句是大家猜的。
毕竟晏止行不可能自己去戴那些珠宝。
是以,最近传言纷纷,大多都猜晏止行新养了个可心的情人。
至于那情人的性别,则是众说纷纭。
毕竟,在刚回国时,那么多家好姑娘都向他抛了橄榄枝,他都愣是无情地斩了。
“您不用担心,……嗐,知道了知道了,嗯嗯好……”
一通敷衍后,薛助理终于寻着机会挂了电话,立刻将手机扔远,生怕再听到铃声。
方才给他打电话的是晏总的爷爷,老人家不问世事多年,硬是为了这唯一认可的孙儿出了山,加上当年的知遇之恩,薛助理自然也不好拒绝。
至于其他那些不安好心的,像是晏总父亲之类的……
薛助理叹了口气,又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调查出来的资料,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前些日子还嘀咕那是位黑心肠金丝雀,这资料一查出来,他倒宁愿沈念心肠再黑一点,来换个背景清清白白!
那资料明显有人刻意遮掩过,粗略一调查,便大概知道这是位亲妈早逝,亲爹不爱,后妈不管的小可怜。
若是寻常养来观赏玩弄,那调查便可止步于此。
可奈何晏总上了心,硬是一点点敲出来,发现——
“是的,在高中三年内,与沈念同班的学生家中,有四家被文生收购……”
虽然那几家都是新起,基本盘很不牢固,但足矣让人品出点不对了。
“我旁敲侧击了几位当时与沈念较为相熟的人,尤其是一位名叫卫重洋的,是与沈念关系最差,也最先败了的。”
“他们均不知情沈念的身世,也不知道文生和沈念的关系,只以为他是因为成绩好而被特招进来的。”
说着,薛助理稍稍抬眼,偷偷观察老板神色,见晏止行神情莫名,他心中更虚了,咬牙补上最后一句:“至于简家那位小少爷是否知情,不得而知。”
毕竟他不可能问到简家人头上去。
晏止行倏地抬眼,眸光沉沉望向他,“你的意思是。”
薛助理低头,脊椎紧绷,顶着莫大的压力,还是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文生与简家早有合作,或许……”
沈念,是简家专为晏止行设下的局。
两家在各自的领域均是头部,近年来偶有摩擦也都轻轻揭过,颇有几分王不见王之势。
虽然没有证据,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摸清晏止行的喜好……或许,像沈念这样特意养出来的人,并不止一个?
只是沈念是最优秀的一个,索性被用来试探晏止行的喜好,却没想到一击即中……
可最后这些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那道锋利的视线便直直扫过来,惊得薛助理悚然闭嘴。
晏止行眼神莫测,盯了薛助理几秒,直将人看得冷汗狂冒,这才道:“出去吧。”
指腹却仍按在资料上。
薛助理没敢再揣测晏止行的想法,立刻就往外退,只是在左脚刚迈出门那一刹,身后骤然传来一道幽冷声音。
“方才那些,是老爷子的想法吧。”
霎时,薛助理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想回头,可身后只留一扇深色的、紧闭着的门。
……晏总,什么时候知道他和老爷子有联系的?
薛助理心惊肉跳。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只余纸页翻动的声音。
晏止行垂眼,目光一寸寸扫过去。
最开始是他早已看过无数遍的“表层”,幼年丧母,随后是寄宿、霸凌……
直到沈念凭借自己的努力挣脱一切,考入A市最好的大学,挣脱困缚多年的泥潭,又在雪夜与他相逢。
像是最好的结局。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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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饭菜早已做好,热了又热,却始终无人去动。
刘姨还以为是晏止行将沈念带出去玩了,可也没接到通知,便只能充满疑惑地等着。
时针走到七点,大门终于被推开,进来的却只有一人。
“先生。”
刘姨迎上去。
可晏止行却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环视一周,而后问:“念念呢?”
刘姨怔了一下,“小先生早上就出门了,一直没回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
她越说声音越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毕竟这些日子两人的作息都很规律,而晏止行今天打过电话说中午不回来,可沈念却什么也没说。
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还想解释,却见晏止行已沉着脸转身,径自出去了。
刘姨站在原地,左思右想,最后转身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
车窗外灯流闪烁,晏止行压着眉心的郁气,拿起手机。
屏幕下拉,进入私密应用。
晏止行没有多看,仿佛做了无数遍那般,动作熟练地盲点进入某个应用,而后,整座A市的地图在手机屏幕上铺开,又一点点收缩。
最后,定位在了A大附近某家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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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自己都说不清现在是什么心情。
李文鸣说的那些,他根本不在意。
他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毕竟,从小到大,除了母亲,所有人都是这样对他的。
他的世界观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养成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利益至上的。
就像李文鸣,他之所以那样依赖自己,所能说出的凭证,也无非是一些类似于沈念教他做题、哄他喝药的事。
这些,所有由沈念付出的、有利于李文鸣的事。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冷漠的兄长,丝毫不关心弟弟的任何事,那李文鸣也理所当然不会和他有任何“感情”上的联系。
换句话说,李文鸣这般努力挽留,也不过是舍不得能从沈念这里得到的利益罢了。
所以,就算晏止行知道了一切,知道他并非表面上的完美受害者,柔弱的、需要被拯救的对象,并因此怀疑自己接近他是别有目的……
那又有什么干系?
反正,这些天,一直都是晏止行在付出罢了。
他没什么好损失的了。
沈念垂下眼,伸手握住高脚杯,抵在唇边,眼都不眨又灌下去一杯。
他其实没怎么喝过酒,但酒量应该也还不错?
酒吧里灯红酒绿,单身的男女昏暗中心照不宣地接近。
也有几个想靠近沈念的,却通通被他身边那位挡了出去。
卫重洋心惊胆战地看着沈念灌了一杯又一杯,做贼般左右瞄瞄,确定没人注意,这才小心翼翼贴近他,声音很低:“喂,你有钱没,我可付不起你点的这些酒……”
沈念慢悠悠转头,望向他。
唇上还沾着点点未尽的湿意,大抵是酒液,衬得唇色愈发莹润。
卫重洋瞬间晃了眼,他愣愣地张开嘴,原本想说的话也都忘记了,只直勾勾盯着沈念,直到发觉对方挑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卫重洋,”沈念说:“有时候,你真的很傻。”
毕竟家中公司都被文生收购,却还鞍前马后为李文鸣办事……
当然,最傻的,还当属发生这么多事后,却仍只把沈念当成是单纯的高中同学了。
太傻了。
突然被攻击,卫重洋愣了一下,可是抬头看到沈念这张脸,顿时又什么气都生不出来了,甚至还傻乎乎问了一句:“什么?”
沈念却笑了一下,什么都不肯说了,继续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酒液清亮,入口时微微发麻,还带着辣意,称不上好喝。
可大概是气氛到位,沈念又不想回家,便坐在这里,起初是慢慢啜饮,后来便也食髓知味,动作愈快,酒液滑过嗓子时带来刺麻的痛感。
眼前世界都慢慢模糊成色块,大脑似乎有些昏沉,可沈念却在这像素世界中开心起来,他想,都很傻,不论是卫重洋还是李文鸣。
当然,最傻的,还是晏止行。
耳边似乎传来什么声音,熟悉但听不真切,像是隔了一层膜,也像是身处深水。
他懒得去管,伸手继续端起酒杯。
——直到腕骨骤然被人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