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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逍遥游(八) ...

  •   那张俊美得不像人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好像只是一尊活过来的石像,然后微微转动眼珠,令目光准确地和她的视线对上。

      “这不是重点。”他说,“我并未刻意想要隐瞒身份,只是考虑到你或许不想与一个神明同行。”

      “啊,我确实不太想,但我也没想到你对这个契约看重到要自己亲自来完成,老实说,没这个必要。”朱妤说得很平静,即使听见这个名字的阿日善已经惊恐地躲到了她身后,她还是用着和先前一样的语气说话,“这确实不是当下的重点,可以等我回来再说。”

      “我没有欺瞒你的必要。”钟离,或者摩拉克斯继续说,“我说的危险,即使是对我而言,也需要慎重应对。”

      “那是对你而言。”阿日善在她背后嘀咕,“乌兰塔娜在幽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朱妤回头看了看阿日善,视线又回到他身上,“那么你阻止我进去,到底是因为作为同伴的关心,还是说你担心违背了契约?”

      摩拉克斯一时没有回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似乎想要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但朱妤已经清楚了,她没有生气,又静静地看了他一阵,“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猜到?因为一个普通人不会对德德玛的名字产生那么大的反应,只有抚养过她的岩之魔神——这个萨米奇纳和我说过,他还嘲笑了你,因为不太好听我就不复述了,但有句话我觉得没错。”

      她似乎在思考用一个更温和的表达方式,“他说你从不关心人类、包括作为盟友的魔神在想什么,你会按你认为的方式对信徒好,这没什么错。但既然不在意他们的心,即使你有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也不应该指望能从他们那里获得答案。”

      摩拉克斯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朱妤怀疑他甚至会觉得这种评价没有意义,甚至不会困扰他,但他还是再次开口:“那么,德德玛在想什么?”

      朱妤惊奇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表情还是没变,但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德德玛那时在想什么?”

      就好像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一样。她很稀奇地看着这位岩神展现他锲而不舍的一面,似乎发现了他的另一面,但阿日善又偷偷拽了拽她的衣袖,提醒她如果不进去,最好不要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它确实是有些危险。

      “等我回来再讨论吧。”她爽快地说,“你和胡堂主回街上等我吧。”

      然后摩拉克斯也意识到这个更重要的问题,他依旧不赞同她独自进去,但反对无效,如果他出手阻止她,那显然是另一种形式的违反契约。

      ——再强调一次,萨米奇纳对他的恶意确实很深。

      摩拉克斯只能目送她随意挥了挥手,身影消失在浓雾里,然后和被留下来的鬼魂对视。

      阿日善哆嗦了一下,飘得离他更远了,声音远远地传过来:“站在这里待久了对那个纯阴之体很不好,你得回去。”

      ……

      稠密的雾气紧贴着她,从身侧的缝隙里穿过去,她怀疑这些雾很没距离感地紧贴她的眼皮,还好没有让她呼吸不畅,但依旧不太舒服。

      朱妤试探性踩了踩脚下的雾气,走出几步发现不会一脚踩空掉下去,才放心地朝前走。

      找方向是件很没意义的事,总之往前走就会找到路,是她来幽都的一点经验之谈。

      这个地方看来很小,没过太久她就听见了隐约的、哗啦的水声,大概是阿日善说的河。

      河水渐渐漫过了她的脚踝,就在她发现自己快接近河之后,这些水流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从四面朝她涌过来。

      朱妤有点担心这些水流会淹没她,她不太擅长游泳,但河水只到她的小腿就停下来了,好像只是为了把她送到河中心。

      这些河水漆黑无光,看不清河流下有什么,她弯腰捧起一捧,它们从指缝漏下去,没有一点潮湿的感觉,就仿佛这条河流也是虚幻的。

      在漆黑的河水出现之后,周围的雾气似乎散开了一点,朱妤直起身时看见了一个人影,有点惊讶地快步走上去。

      “你好?”

      那个人影没有回答,绕到正面之后,她发现这是个年轻的女孩,面容很普通,上挑的眼尾使她的目光看起来格外凌厉。

      “我是阿茹娜。”人影像对着她说话,又像望着雾气自言自语,“我是反叛之人。”

      朱妤在她面前停留了片刻,想起阿茹娜这个名字,她在小时候听过。

      在萨米奇纳死后,她的先祖们活在毒之魔神的治下,有很多人不能适应那位魔神的统治方式。在一百年后,一个少女带他们掀起叛乱,趁着魔神外出之际不仅带他们逃走,还抢走了萨米奇纳的一部分尸骸——那残留着他的力量和灵魂。

      那就是阿茹娜,桀骜不驯,勇敢叛逆。

      阿茹娜仍然没有看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又恢复了安静,朱妤只能继续往前。

      她又路过了一个女孩的虚影,那个幻影有一张秀气的脸,她在温柔地微笑,说:“我是朱尔德孜,我是贪婪之人。”

      朱妤仔细回忆了一下,没能想起这个名字的相关事迹,她怀着遗憾地认真看了看那张脸,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她路过了更多虚影,每一个女孩都有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神态,朝她介绍自己的身份与名字。

      “我是托娅。”一个女孩说,“我是心怀傲慢之人。你快接近起点了。”

      朱妤惊诧地看了她一眼,但托娅只是静静地微笑,与其它影子没有区别,好像没有说出那句多余的、明显含有自我意志的话。

      但为什么是起点,不是终点?

      她晃了晃脑袋,把杂乱的念头甩出去,越过这个女孩前进。

      影子越来越少,黯淡无光的河水似乎变得更加漆黑,从一双洁白的脚边静谧地流淌过去,那像是个纯白色的影子,被黑色的河夺走的光芒都汇聚在她身上。

      朱妤在看见她的那刻停下来,她意识到自己走到尽头了,这个女孩适时地扭过头来。

      她的双眼却是漆黑的,幽暗的瞳孔中没有聚焦,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我是德德玛。”她轻声说,“亦是一切的起点。”

      **

      胡言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一阵寒冷,冷得像大冬天被人丢到雪地里再泼了一桶冰冷刺骨的井水。

      他哆嗦着睁开眼睛,一面怀疑自己为什么还没冻死,一面又质疑自己为什么被扔在雪地里。

      七八张模糊的脸挤在他面前,透过这些热切的围观者们半透明的脑袋,他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身后的建筑物。

      胡言在考虑要不要重新昏迷一次,以此回归正确的世界,但他很快想起来睡过去前在做什么,并看见了不远处的身影。

      “钟离兄。”往生堂主精神一振,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挥散了那些用渴望的眼神盯着他的鬼魂,几步走到钟离身边,“你平安无事——朱妤姑娘在哪儿?”

      钟离没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善于察言观色的胡堂主意识到他有些不高兴,于是转而去看周围,“这里——莫非是传说中的幽都?难道他们把朱妤姑娘藏起来了?”

      这句诽谤招致了鬼魂们的不满,开始乱哄哄地对他发出谴责,诸如“卑鄙的外乡人”“胡说八道的冒失鬼”“我就算活了也不会伤害乌兰塔娜”之类的声音。

      止住这些吵闹的是远处走来的少女,她一出现钟离就动了起来,他迅速走到了她面前,用最大限度不失礼的方式将她检查了一遍。

      朱妤挪开了两步,没有看他,看到了胡言,高兴地对他招招手,“胡堂主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怪异,胡言意识到自己昏迷得有点太久,在这期间发生了点什么。

      他先是谢过了这番关心,也不急着问清现状,只是十分机灵又圆滑地说:“我是不是应该再昏迷一会儿,或者从这里消失片刻更好?”

      朱妤想了想,从那堆刚刚围着他的鬼魂里点了一个名,“阿日善,麻烦你照顾一下胡堂主。”

      一个看起来像老爷爷的鬼魂飘出来,在其它鬼魂嫉妒的目光里,得意地飘到他面前来,“好吧,乌兰塔娜信任我,我当然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你要在街上逛逛吗?”

      那群鬼魂跟着退开了,留了一个完全空旷的地方给他们。

      摩拉克斯先打破沉默,“事情解决了?”

      “嗯?嗯,他们比较愿意听我的,虽然我劝他们转世解脱,没有人愿意,但他们答应不会再出去了。”

      她回头指了指远处出现的那支黑漆漆的队伍,与城里的鬼魂不同,每个走来的士兵都披着深黑色的盔甲,有半凝实的躯体,和活人一样脚踏实地走来。为首的将领站在街道外,手持一把漆黑的巨剑,沉默地朝这边望着。

      “那是赞塔。”

      摩拉克斯遥遥眺望那个阴将,他的模样和过去没有分别,缄默的样子如同魔神的影子。

      “我见过那孩子,在他活着的时候。”

      “是嘛……”朱妤像是这时才想起面前是一个活了很久的魔神,“我还见到了一点别的东西,比如德德玛留下的记忆。”

      摩拉克斯回过头看她,等她的下文。

      “你照顾过她很久吧?在你心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很听话。”摩拉克斯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回忆起当初的那个女孩,“也相当懂事,很少让我为她费心,同时很聪明,在移霄学会思考之前,她是唯一可以理解我在做什么的孩子。因为失明很多地方对她都是危险的,所以她喜欢安静地坐在一个开阔的地方听风声。”

      “嗯、嗯,我觉得你可能对她有一点……”她吞吞吐吐地说,“或许是很大一点的……误解。”

      摩拉克斯也不生气,他抱着双臂耐心地听下去,“愿闻其详。”

      “她其实没那么听话。”朱妤委婉地说,“也不是那么喜欢安静地坐在某个地方,她喜欢在开阔的地方奔跑,跑到累了就躺下大声唱歌。还有,她不太懂你对石头的欣赏,大概是因为她看不见,你每次跟她分享收藏品的时候,她都需要绞尽脑汁想点话夸你,挺费劲的。

      “她还不喜欢你惩罚欺负妻子的男人只是罚他们去做苦力,她说每回都很想打断他们的鼻梁,再治好他们,然后那些人就会在下回要打他们的妻女时想起自己断掉的鼻梁。”

      摩拉克斯不动声色地听下去,全程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朱妤也无法判断他是愤怒、失望还是在想些别的。

      她说完之后补充了一句:“和你印象里的是不是差别很大?”

      “的确如此。”他坦然地说,“但充满活力,我很高兴。”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里的确泛开了柔软的情绪,甚至嘴角也一直上扬着,露出一个微笑。

      朱妤有点不适,她差不多看习惯了这张脸维持面无表情的生气状态或者用一种忧虑的目光看她——就好像她每天都在闯祸惹麻烦一样!

      她试着问:“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如你所见,我的确不了解人类。”他这么开头,“即使是身为神明的职责,在最初我做得也不够好。当我犯错的时候,会有许多无辜者死去,他们的死就变成了对我的教训。萨米奇纳从前对人类不感兴趣,他的转变与德德玛有关,但我担心他是像我一样受到了惨痛的教训。”

      他既温和又忧郁,眼里沉淀着凝固的痛苦,“我不希望德德玛是那个教训。”

      “她过得很好。”朱妤下意识说,“你可以不用再担心。”

      摩拉克斯微微颔首,“嗯,多谢你告知我。”

      “不,我应该和你道歉,之前说得有些过分了。”朱妤说,“我想过了,我不能理解,也要尊重你对契约的态度。虽然让一个神明随身保护我,听起来哪里都很奇怪……”

      “我只是遵循和萨米奇纳的约定,他正是这样陪伴你的。”

      “呃,你们还是不一样的,很多时候我都会忘记他是魔神。”朱妤坦诚地说,“他是……他是我的哥哥。”

      这个问题并没有难倒尽忠职守的契约之神,顺着她的逻辑回答:“那么只是钟离如何?尽管我不是你的亲人,但至少作为一个值得信赖的同伴,我应当可以做到。”

      朱妤没有再反驳,她低下头想了片刻,“好吧,钟离。我们忘掉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吧。”

      钟离回答:“好。”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她顿时轻松了起来,仿佛卸下了重担,朝远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愉快地说:“阿日善看起来在和胡堂主商量什么,趁还有时间,我们再好好逛逛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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