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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章·几更重春又离京 ...

  •   夜雾深重,客栈里也是水雾缭绕。
      柳言欢披上外衣,头发还湿哒哒地垂在衣襟上,一点点浸湿着外衣。虽然在热水中泡过一次,把身体多少是暖和过来了,可从水中出来后,空气中过于浓重的水汽又在一丝一丝地抽离着他身上的热气。
      他轻轻喘息几声,却没吸进几口那稀薄中的空气。
      他突然感觉到一丝无力,似乎既没有力气叫小二来把热水收走,也没有力气把头发擦干,甚至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他也无力抬起头来看到底是谁。
      “你脸色怎么……”
      这下他就是不抬头,也能听出是谁。
      柳言欢下意识去躲,才发现自己现在已经迟钝到连躲也只能躲得那么刻意了。
      禾肖年的手指触上了他冰冷的脸颊,“谁伤的你?”
      柳言欢没答话。
      “梁期和吴石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伤不到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不知道。”柳言欢声若蚊蚋。
      还挺委屈的。
      禾肖年道:“我看看。”
      柳言欢的手一下子就扣在禾肖年的手腕上,不只是没使多大劲还是没力气了,有气无力的,他看着他的眼睛眼尾泛着红,比以往还要更浓重,“别看。求你了。”
      “是旧伤吧?”
      “不碍事。”
      “都这样了还说不碍事?”
      禾肖年语气急了些,引得柳言欢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看他,“你怎么生气啊?”
      禾肖年就是有再大的火也泄了气,“我没生气。”
      “哦。”现在是禾肖年说什么,柳言欢信什么。
      “你这样横着躺好,把头放在床沿上,我去取块帕子给你擦头发。”
      柳言欢坐着没动。
      “愣什么神呢?”
      柳言欢动了动,想揉揉眉心,却忘了自己脸上还戴着面具,“我——”
      禾肖年叹了口气,“算了。”
      他把人搬到榻上放好,把头发捋到床沿上。柳言欢也不乱动,像只乖顺的小猫一样任由他摆弄。说来也奇怪,柳言欢阻止不了他了,他反而对那张面具下的脸失去了窥探的心思。
      “不想让我看就把面具扶好了。”
      柳言欢乖乖把手搭在面具上等着他擦头发。
      “梁期是你杀的?”
      “是。”
      “为什么?”
      “他知道我是谁了。”
      禾肖年顿在那里。
      柳言欢以为他要问自己是谁,心想反正他也会糊弄过去,没想到禾肖年问道:“若是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你会杀了我吗?”
      柳言欢愣在那里须臾,才答道:“……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打不过你,只能连夜逃走了。”
      禾肖年笑了,“那吴石坚呢?你为什么要挖去他的双眼?”
      “吴石坚?”
      “苓绮说,他被挖去双眼的时候戴着一副跟你这个一样的面具。”
      柳言欢迟钝地“哦”了一声,“那应该也是我了。”
      “为什么?”
      柳言欢苦笑一声,“如果我告诉你,那些并非我本意,是无意间做的,你信吗?”
      “无意间挖去了别人的双眼?你这得是多大的仇怨?”
      “没有仇怨,我问完他一些问题就放他回去了,他虽然做事有些不知死活,但罪不至死。”
      “那后来是谁又把他叫回去的?”
      “可能……也是我吧。”
      “你糊弄傻子呢!”禾肖年敲敲他的脑门。
      柳言欢叹了口气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可能有心疾在身,有时会做些什么本来不想做的事,做完又会忘记。”
      顿了一顿,他又问:“你信吗?”
      “我相信事实。”
      柳言欢闭上眼睛,“那我相信你。”
      是因为那是事实,还是因为那是禾肖年,柳言欢不知道,但这两个从来就是同一个。
      “我会查清到底是谁做的,你暂时不要离京。”
      柳言欢轻哼一声,不知是应还是没应。只有柳言欢自己心知肚明,他如今是定不能留在京城的,他来查吴石坚就是为了回应天府将这段陈年往事了结个干净,现在查出来了,他也要回应天府了。
      “头发干了,我叫他们把水倒掉,今岁秋潮,你别着了凉染上病。”
      “知道了,”柳言欢咕哝一声,“我不是小孩。”
      “是,”禾肖年敷衍地笑了笑,“你比我大。”
      “我本来就比你大两个月,快滚!”
      禾肖年乐了,“哟,连我何时生辰都知道这么清楚,还说什么不认识我?”
      “禾将军声名远扬,庇佑一方百姓,我景仰得很,知道这个不算奇怪吧?你到底滚不滚?”
      “你对景仰的人就这么个态度?”
      “……”
      禾肖年讨了个无趣,没再说话。柳言欢也闭着眼,半天没听见回应,等到他再度睁眼,只听见门合进门框的声响。
      夜,又沉入了寂静之海。
      草蛩声代替了窗外吴侬软语的外乡人。
      他明日又要离开这里,结束这场绵延八年的仇怨,然后重新踏上四处漂泊的长途,自此不再问世事,也无力再问世事。
      至于禾肖年,待他完成了这些,他就再也配不上那个满心仁义贤德的将军了。
      破败裹挟着时间的衣角,一条条撕碎给他看,腐了他所信仰的一切,蚀了他的心。从此回忆蔓生了边野,真实的,虚假的,将他包围了去,窒息着,却也靠此存活着。

      那个汴梁城最潮冷的秋天,应天府却燥成了一团火。
      柳言欢就应景地在江家点了一把火。
      一把猩红烈烈,一簇火树银花,伴随着江家老少的惨叫声结尾,照亮了柳言欢面无表情的面孔。
      在苏慕枫眼中,那时的柳言欢美得惊了一城丹桂,也恐怖得吓了一府恶鬼。
      一炷香之前,阿爹告诉他,有个汴梁来的姓柳的年轻人在江家点了把火,要烧死江家几十老少的时候,他只是想,或许此人偏生姓柳,偏生从汴梁那边赶路而来。
      “他与江家有仇。”
      苏慕枫脸色转成青碧,“父亲,您暗中调查他?”
      苏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那可是汴梁来的,我敢调查他?”
      苏慕枫皱着眉头,显然不相信这番说辞,“那您是如何得知的?”
      苏父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骂道:“你现在翅膀硬了,可以随便质问老子了是吧?”
      “没有。”
      苏父带着些得意,道:“他过来跟我讲的……”

      “走水啦!快!”
      柳言欢瞪着那个人,轻轻一笑,银刃一甩,道:“谁来救火,我就杀谁。”
      火光给柳言欢淡薄的脸上染上了杀戮之色,却没增添半抹活色,在满院嘈杂的惨叫声和燃灼的噼啪声中,只徒增了死寂,像一个烈焰中的幽灵。
      “收手吧,柳言欢,他们罪不至此,他们中还有老幼妇孺,他们是无辜的。”
      柳言欢没转头,声音不大,却在这火场之外格外清晰,“现在知道过来了?”
      苏慕枫停下脚步,道:“我来找你。”
      柳言欢瘆人地笑出声来,“不过是来告饶的,哪里是来找我的?”
      “为了让我过来,屠了一整个府邸,值吗?”
      柳言欢眼里闪着光,仿若是从冥府里映照出来的,“值啊,目的这不是达成了吗?”
      苏慕枫感觉难以置信,“你烧了江家,就是为了叫我过来找你?”
      柳言欢眯起眼睛,“怎么?不可以吗?这是我特意给你点的烟火,好看吗?”
      “你疯了。”苏慕枫喃喃道。
      “不,”柳言欢摇摇头,“我一直都疯。”
      “……”
      “我找你爹问江家的事,你爹就把他们做的事情告诉我了。不过,主要还是为了你来找我,要不然,我也不会杀那么多人。”柳言欢看着火海中的人,笑得像是在欣赏一件杰作,“这火的颜色真好看。你说呢?”
      苏慕枫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去忽略那些惨叫声,“我爹怎么会告诉你那些?”
      他是追功逐利之人没错,但是在这种事上总该有底线在的。
      柳言欢耸耸肩,“只要给出条件,他什么不会说?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知道你。”
      苏慕枫突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知道他是对的,他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这些事情对于他父亲来说没有任何利弊之说,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规避了大半辈子,还是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他爹那样的人。
      柳言欢眯起眼睛盯着跳跃的火光,那光芒在他脸颊上跳着霓裳羽衣舞,耀出了一片灿烂,可在这种情形下,苏慕枫只觉得陌生,甚至于可怖。
      “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完全可以改。”
      “怎么改?”
      柳言欢转过头看着他,“跟我走。”
      苏慕枫嗬嗬笑起来,“跟你走?然后改掉我的过去,好成为你这样的疯子吗?”
      柳言欢叹了口气,“我视你为知己,你却看我像疯子。”
      “你自己承认的。况且,知己?你说,这世间哪有互不了解的知己?”
      “不是互不了解,我懂你。”
      苏慕枫掐住柳言欢的手腕,“是,你懂我。那你哪怕给我个机会读懂你呢!”
      柳言欢脸上的惊诧过眼云烟,转瞬变得淡漠,“我很抱歉。你说你喜欢我,那你能原谅我吗?”
      “柳言欢!你他娘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你就是个疯子!你现在求着我跟你走,原谅你,你到底是还想利用我什么?你觉得我就这么傻?”
      “我没觉得你傻。”柳言欢实话实说道。
      “你觉得我会信?”苏慕枫冷笑道。
      他撒谎撒得太多太好了,如今就连实话也徒遭怀疑。
      柳言欢无话可说,他盯着火光,感觉到一丝寒冷,比汴梁城的寒霜天还冷,冷却了他那双瞳。
      苏慕枫看着他冷下来的那双桃花眼、含情目,想着他陪着他走过这么多岁月,他们山间的小憩,藏书阁中的流连,清修时的偷懒,一切都不作数,都是利用,是欺骗,他自欺欺人什么呢?他们两个什么都不是!
      直到他唤了一声“慕枫”,那时柳言欢已经料到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这般唤他。
      因为苏慕枫的神情已经因为绝望而变得扭曲,那少年抬起脸,清秀的脸上已是魔鬼般的笑,连声音也变得邪魅狂狷,“言欢,我当初只是想凭借些帮助,好逃离那里,谁道你那么傻,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啊?只要我想达到的目的,没什么是我做不到的,不管用何种手段,必须做到,也一定会做到。”
      “我没指望你是真喜欢我,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游历山水,我们说过的。”
      如果他同意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去了解他。
      可苏慕枫已经不在乎了,他不想成日里对着一截开不了花的枯木,一块融不了的寒冰,他已经累了。
      他欺身向前,吻上了恶鬼的唇,不愿供奉,不求沉沦,好像只是为了在这大片的烟火中不做些煞风景的作为。
      花火漫天,他只采撷眼前一朵。
      或许他们都疯了,才一朝沦为知己。
      或许他们都是恶鬼,从冥府一道,逆黄泉溯游。
      他没时间等枯木逢春,春风化雨。
      但是一份脍炙,他只需浅尝辄止,只需品得滋味,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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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几更重春又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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