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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狱中逢哑谜互探 ...

  •   柳言欢在这膈人的稻草上躺着,鼻尖萦绕着四处传来的怪味,倒没有半点不舒服,睡得极为鼾甜。
      于是他就梦见去日发生的那些事,林林总总全都涌进梦里。
      “提柳言欢!”司理院门口小厮高声叫道。

      几个衙役推推攘攘着把柳言欢硬塞进衙门里,其中一个踹了他膝盖后窝一脚,他抽痛着一下子跪下来,刮了那衙役一眼,他还没孱弱到需要人踹才跪的下的地步。
      一个胖子坐在高堂上,穿的雍容华贵,在这大热天可是催的他一身虚汗,却仍死要面子地装出一副威严相。他低着声音问身旁通报的小厮道:“苏骞那老家伙呢?怎得还不见人影?”
      “回王大人,苏大人他有事需要迟些才能来,王大人可还要再等?”那小厮毕恭毕敬道。
      王阜一挥手,道:“等等等,这事事关柳大人,可耽误不得,你去差人催催苏骞,他一个通判,不来像什么话!”
      “哎。”小厮应承着退下去。
      这话说的声小,本是不想叫人听见的,却全部教这顺风耳般的柳言欢听了去,暗自心道:“这王大人敢情就是个司理院管事的,以为是什么狠角色,倒是我多虑了。”

      没想,这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苏大人却是让这班子人硬生生等了半个时辰。其他人站着坐着的倒是好说,就是柳言欢要叫苦不迭了。
      他跪了大半个时辰,膝盖疼的要命,已经无暇去看案前坐的那胖子,没料此时那胖子哼道:“苏大人因事耽搁了,今日就由我来审你!”
      柳言欢嘴上不怼他,心里却冷哼:“人模狗样。”怕不是这胖子等得困了,想赶紧审完回府睡觉,搂着哪个美妾可比对着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杀了人却又偏偏要让他认罪有趣得多。

      “竖子该当何罪?”那胖子一拍案板,横眉倒竖,一副嘴脸神气的很。
      “等等,您不该先审我一审么?”柳言欢奇道,这胖子竟连流程也不懂么?
      “肃静!还轮不到你一个竖子说话!”那胖子又叫道。
      好在一个没什么眼力见的小厮低声提醒道:“大人,他说的没错,您是该先审他,后判刑。”
      王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反正不好看,冷冷怒骂那小厮道:“我审人,还不知道先如何后如何?用得着你去教?”
      “王大人恕罪,小的僭越了。”那小厮惶恐道。
      王阜也不理他了,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竖子,交代你的罪行,我倒还可以考虑给你减一点罪行。”
      “倒也不必,”柳言欢咧嘴一笑,“我什么也没干。”

      柳言欢是让一声鸡鸣声叫醒的,这不醒倒好,一醒来又开始唉声叹气,昨天没抱怨够的,什么世态炎凉,什么怀才不遇,什么人性凉薄,今天一股脑的全倒腾出来,好不痛快。
      硬是从古骂到今,口干舌燥,一上午就过去了,这秋后问斩顶多一月有余,他就是骂到黔驴技穷,也绝不会使自己免受这牢狱之灾,砍头之苦,他暗暗叫苦,当初出门的时候怎就不看黄历呢?
      思绪缠绕至此,他不禁哀嚎一声,卧倒在地上。一伸腿,差点踩到那位字面意义上不知死活的狱友,那人还陷在昏睡中。
      他缩回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脚步声。

      脚步声却在此时愈来愈响,他的心震了一下,预感不好。
      那声音最后在不远处戛然而止,像一只手按在古琴的弦上,原本的旋律荡然无存。

      他坐直了身子,对上了一双眼睛,掩住半分愣神,佯装着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
      那人蹙着眉,伏着身子,冷冰冰地望着他,脸上带着些经历几许世事的沧桑,却也掩不住年纪带给他的一丝稚嫩。
      一把佩剑,看着挺名贵。
      一身只来得及蜕下最沉重几片的盔甲。
      右手半握拳的虎口有常年刀剑傍身的老茧。

      不等那人开口,他先发制人,露出一个灿若骄阳的笑脸,道:“将军怎得有空来此?不对,我应该叫一声,禾将军,没错吧?”
      “你是如何得知?”在狱里还能似过得吃喝不愁一般?这倒是闻所未闻。还一上来就报他的名号,一点也不避讳的。禾肖年怔愣片刻,差点忘了自己说了要来杀一儆百的。
      他摇摇头,带着些许得意地托着下巴,又好像觉得禾肖年这个问题是多此一问,挑眉哂笑道:“略有耳闻,略有耳闻。如今柳老爷身死,他膝下无子,来者又自带一股杀气,一身戎装,这人不是其养子禾丰禾将军,又会是谁呢?”

      见他俨然一副把自己当监狱主人的恼人模样,他火一下子起来,才想起自己到这里的目的。
      刚才他也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少年,十六七岁,不会比他大,一副皮包骨的可怜相,本来有些哀怨地端坐着,而今的笑容却灿烂地很,掩藏着些书生气,教这身囚服和一头乱发遮掩起来的兴许还有些别的他看不出的气质。
      或许有些才华,但在这里,犯了错事便是要付出代价的。
      若当真是他害死阿爹在先,他也不会为他求情的,会不会先杀了他再另说。

      从适才的惊讶中调整过来,好整以暇,他也不打哑谜,开门见山道:“就是你杀死了我阿爹?”他语气冰冷得可以把人冻上,当然,少年也不指望这位将军能好声好气地质问自己是不是杀了他爹。
      少年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道:“杀死像什么话?按照那几个官老爷说的,我那叫毒害。杀死,一般是指光明正大地打一架结果把人家杀了,这下毒多阴险,配不上杀死这词。”
      “……所以你是承认了?”禾肖年不吃这一套,冷着脸试探道。
      “我不承认又有什么办法?人家说那是证据确凿,百口莫辩。”柳言欢眯了眯眼,“不过,禾将军对有养育之恩的柳老爷仙去没表现出有多伤心,若不是才从边地凯旋归来,我都要以为是将军害死了柳老爷,又嫁祸到我身上了呢。”

      他腆着一张脸,说得头头是道,言之灼灼,跟当初审他的官老爷如出一辙。
      当初,说是审他,实际上他一个词也没说,刚张口喊了声冤就被拍板高喝“肃静”,全程是那些哭哭啼啼为柳老爷“鸣冤”的官宦们在说话。
      谁先开口挑起来的不知道,反正赶鸭子上架般热闹,要不是还有一口锅在头上顶着,他就笑出声了。

      王阜这人倒也是朝堂上的老熟人了,在一个皮包骨的少年身上能看见那贪生怕死猪头的装模作样的姿态,尤其还算得上惟妙惟肖,禾肖年不由得想笑,但及时打住了,这个人一口一句别人的话,一点自己的立场也不透露,合着是反过来试探他呢!
      既然如此,那不妨将计就计。

      “如此说来,你是一点也没法给自己辩解了?你不想要个清白,我还想要个真相呢!”他摆出一副无奈欲走的样子,叹道。
      柳言欢当真没见过这样赶趟着给自己帮忙的人,果真眼睛亮了一亮,这么说还真有个愿意相信他没有害死柳老爷的人了?信不信暂且按下不说,这可是个好机会,他柳言欢何时来的这等好运气?
      “你能告诉司理院的那胖子,我是无辜的,把救我出去吗?”他眼巴巴地看着禾肖年,然而这位将军只是摇摇头。

      “那……算了。”他其实已经料到了结果,他现在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穷小子,怎么能希望一位位高权重的将军帮助他?
      更何况,他还背着一口害死他养父的锅呢,就算不是他杀的,对于那些旁观者,那些人还等着一个交代,哪怕是让他当个替罪羊,也总好过没人受罪,白死一个柳志玄。
      只不过,他没有摆出心里的平静,而是皱了皱眉,垂下了头,身体随着动作瑟缩了一下。

      看着地上垂着头的少年,在沙场上手刃数千敌人都不曾犹豫过的禾肖年却心软了,从战场上带来的一身戾气此刻却都消散无踪了。
      他虽然失去了父母,但是从小受到的关照却是别人不曾拥有的,他有养父,什么也不缺,他手握兵权,百姓尊敬他,可眼前这个少年又拥有什么呢?
      他放软了语气,伸出右手,道:“那,如果给你时间,你能证明自己清白吗?”

      柳言欢愣住了,抬起头看着这位少年将军,少顷才回过神来,赶紧捉住他的手,生怕他反悔,抓得这位少年将军反而一愣,只听得柳言欢郑重其事道:“能。”
      然后他看着将军冒冷气的脸上缓缓地漾出一个笑来,水光潋滟般荡开,又将手抽回去,声音软得像棉花似地道:“别担心,等着,我把你弄出去。”
      他乖乖地坐着,一声没吭,像只乞食的小猫。
      禾肖年离开后,他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脸,从乖顺的小猫变成了狡黠的小狐狸。

      禾肖年那边也打好了算盘,毕竟柳言欢是对方棋局中的关键棋子,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归要好过用完就弃子,更何况突破口还要从他身上找,像柳言欢这样的人又能收于自己摩下,不失为以后立于朝廷的支撑。
      自己毕竟一个武官,手握着不知道还能在手里待多久的兵权。

      司理院的司理参军王阜看见禾肖年亲自来了自己这小地方,虽然知道皇上现在心里不待见这位将军,但人家毕竟现在地位在那里摆着,还是拿出了一副笑脸相迎,“哟,这不是禾将军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禾肖年冷下了脸,“你是真不知我为何而来?”
      王阜笑道:“我知您是为了柳老爷的事来的,您若是觉得那小子碍眼,不如直接解决了,我们也好交代说是他自己畏罪自杀。可您来找我……”

      原来是个傻的?还是说自己这几年对于朝廷重臣来说已是一块烫手山芋,心里哪怕跟明镜一样也要装傻,防止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禾肖年点点头,解释道:“我想把他借出来几天。”
      “什么?”王阜愣了片刻,立马又摆出一副深明大义,以为禾将军想动私刑却不好指明了说出来的样子,“明白了,禾将军想借只管借了便是,不用跟小人请愿。只是,禾将军可否告知小人要借多久,小人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动私刑,但是别把人在司理院外面无故弄死了,也不好跟其他几位大人交代。
      禾肖年沉吟片刻,“三天。”只要三天,若是查不出,便说明这人本身能力不够,以后收入麾下只能添麻烦,放在自己身边没什么用,不若扔回去。

      太阳已经从另一侧照进昏暗的牢房一隅,柔和地洒在少年脸上,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镀了一层金,均匀的呼吸声隐约,惹得禾肖年忍俊不禁,心道:“马上秋后问斩了,竟然睡着了?”
      小衙役将门打开,毕恭毕敬地侯在一旁。
      这位将军缓步走进牢房,在少年身旁蹲下身,一只手打算去拍他的肩膀,静止片刻,却换了个姿势,丝毫顾不及柳言欢一身囚服是脏是净,伸了两只手出去将他横抱起来,也没察觉小衙役诧异的眼神,还在出牢门的时候伸手帮少年护了下脑袋。
      其实自己那身戎装是为了觐见特意洗过的,此刻却蹭了一层灰。

      感觉到一丝颠簸的柳言欢慢慢睁开了眼睛,随着眼前模糊的脸逐渐清晰,他吓了一跳,把原本好好走路的禾肖年也吓了一跳,一松手上的劲,怀里的少年向下滑去,吓得忙伸手抱住了将军的脖子。
      柳言欢登时慌得耳朵根泛红,手忙脚乱地抽回了手。看禾肖年没什么反应,还是一副冷冷的脸看着他,立刻赔脸笑了笑。
      “你是让人抱着上瘾了,不愿下去了么?”话是这么说,手上却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柳言欢窘得要死,却还是不要脸地道:“没有没有,我看怕不是将军您自己抱着上瘾了,不愿放我下来了罢?”
      “……既然如此。”不若你自己走。
      然后就把柳言欢放下,快步向外走,不忘向后抛出一句,“走快点,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柳言欢似是想起什么,突然喊道:“将军,谢谢你。”
      明明要踏上同一辆马车,他却要在这一刻说出来,好像若是不说,往后就没了机会。
      “什么?”禾肖年诧异地回过头,斜逆的残阳将他的身影拖拽得极长,一时间车马匆匆,将军站在时间的洪流中等着他的回答。
      “我说,”柳言欢不经意地舔舔干裂的嘴唇,“多谢你救我出来!”
      ……还是没有说出来。
      但禾肖年笑了,一种灿阳般暖透心际的笑。

      无别在禾肖年凯旋前一天接到了消息,他截到了一张密书,“戌时觅撷楼小叙。”
      “写得怪清楚,我还以为要我猜谜语呢。”他刚要把那张纸揉吧揉吧团起来,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把密书又塞了回去。
      差点当成给自己的消息销毁了。无别回到柳府换了一身禾肖年不常穿的衣服,戴了个精致的假面,大摇大摆地走得像哪家跑出来的大爷,上了御道。

      汴梁城的繁华非是外人用言语便能描摹出的,夜晚更是如此。
      自皇宫宣德门至州桥,御廊两侧,人头攒动,摊位琳琅满目,不仅有小吃,更有珠宝,彩帛,漆器,果子。酒楼亦是歌舞升平,歌舞妓袅娜的身姿在纱帛后隐藏。茶楼酒肆掩在一个个瓦子中间,说书声和斗茶的热闹气氛相得益彰。
      然而可笑的是,那时有一个规定,即官员不入酒肆,反而是青楼有着风雅的象征。官员的身影,恐怕需要在青楼中找见。

      汴梁红极一时的青楼名唤觅撷楼,取字“寻花觅蝶,采撷红豆”,听来倒也风雅,只是混青楼在那时不算什么见不得光的,里面做的更多是其他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一些人为了贿赂官员,常把交易地点选在此处,便是偷偷摸摸也觉察不出什么,只当娇羞腼腆些,当个笑话罢了。渐渐也都明白是什么事,不当面说出来,也都不当回事。

      一层灯火通明,惟一隅教一扇屏风挡住,昏暗了少许。屏风后有一人独坐,看打扮大概是王公贵族,或是官宦后裔,青红锦袍,紫金束带,那只好看的手里摇着一把扇,坐得很是惬意。
      片刻,那人压低嗓音问身旁的侍从道:“事情办得如何?”
      侍从恭敬地鞠了一躬,道:“已经吩咐好了,就等消息了。”
      “好。”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无别隔着假面,吃着茶点,把一切收入耳中,想咧嘴笑笑,结果差点被点心渣呛着。
      他本来不想吃这茶点,到街上吃份面不好么?
      但好歹要装个样。
      那人也戴了假面又特意压着嗓子说话,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至少他知道这件事进度大概是个什么情况了。
      无归那边的事情应该也快要办完了。

      御街车马辘辘,其中一辆帘子屡次被掀起一角,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张望来张望去,正是柳言欢。
      禾肖年抱着胳膊看着少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淡淡地眨了下眼,眼里的一溜灯火就融在了那双秋水寒瞳中。将军开了口,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还没看够?”
      不料少年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繁华的街巷,“当然了,怎么看得够呢?你们本地人当真不识趣,看惯了这繁华,人也无趣了许多。”说罢甚至更变本加厉,直接大大方方把帘子掀开来向外瞅。

      “先别看了。”禾肖年也不掩饰,径直伸手把帘子拉好,胳膊从柳言欢表情严肃道,“我虽是将你放了出来,不代表你不会再回去。”
      “回去?”少年看起来不像撒谎,他确实不知。
      “说白了,这一次我放你出来是有时限的,三天,查出我阿爹死亡的真相,才能保你不回去。如果你失败了,不仅要回去,还要……提前斩首的时间。”他没说出这期限是自己要的,还自行提前了斩首时间来吓唬他。
      柳言欢原本就苍白的脸陡然变得像刷墙的粉浆,道:“什么?三天?怎么可能?将军您这是想早早害死我么?”

      怎么可能这么快呢?要知道,作为整场局的一环,他们看不澄明,势必会走些弯路,这弯路一走,三天就不止了,回到正路上还得……再添上几天日子。
      他和禾将军无仇无怨……话不能这么说,实际上这仇怨,还当真不少,怕不是因着他,那歹徒才逮着机会害死柳老爷的。
      他扶了扶额,怎就这么轻易跟他出来了呢?
      就图这三日自由,然后直接迎接阎王爷?
      这将军是不是嫌他受的罪太少,想给他点希望再拿走,变着法子折磨他好抚慰自己失去考妣之痛呢?

      “我可是以我将军的信誉保你出来的,有点信心好么?不想死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禾肖年两只手掐进少年瘦削的肩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盯得柳言欢大脑一片空白。
      这算反向安慰人么?
      “我……”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在那目光的注视下,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要辜负了将军的信任。
      禾肖年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么了,没等他回答就放开手,头扭到一边,声音轻了不少,“算了,想不起来就回去再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禾肖年:“别看外面,看我。”
    柳言欢:“嘤。”
    禾肖年:“怎么办?好像把人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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