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生》折火一夏

30、30

　　第三十章、

　　琼斯是基因编辑技术领域的专家。

　　多年前他曾主持过一台带有试验性质的手术，采用基因编辑手段，最终令一名单基因病患者得到痊愈。那台颇具冒险意味的手术的成功令他在业内声名鹊起，也同时引起虞锋的关注，最终他在对方的高薪游说下答应签下保密协议，成为虞彦庭的主治医生。

　　云阙三号院中，姜晏晏从胎儿时期至今的体检报告全部留存，满满当当叠了一整列文件柜，然而比之虞彦庭病症的相关研究资料，以及琼斯被遣离开前要求留下的手记与其他私密文件，依旧显得单薄不少。

　　琼斯在正式接手虞彦庭这一病例后，才真切感知到治疗的棘手程度。理论上而言，基因编辑技术无疑是现有医学手段下，有望治愈虞彦庭病症的唯一办法，然而技术本身却由于人体与基因构造的过分庞杂与精巧，多年来一直存在未被攻克的诸多难点。如果说琼斯在操作治疗单基因病患者手术时尚存三分把握，那么面对虞彦庭的基因多点突变病症，则由于其基因位点的分散与位置的微妙，“几乎不可能做到将正确基因片段精准替换插入指定位点”，从而手术治愈的把握无限趋于不确定。

　　即使身为业内公认的资深专家，琼斯依然在久经思考后得出如上结论。他甚至一度萌生退却之意，并在虞锋的挽留下态度笃定地传达出十分悲观的诊断结论，“除非上帝慷慨馈赠，能够在令公子发病前找到一例天然适配的实验体，否则不会存在治愈的可能性。”

　　“依照翁澜当时的年纪，她已经属于高龄孕妇，刚一查出有孕立即就请了长期病假，除去定期孕检以外，几乎待在家里足不出户。”虞彦庭说得慢条斯理，“孕期三个月左右的时候，胎儿显示发育健康，直到在一次孕检过后，翁澜出现了病毒感染的症状。”

　　“那不是一次普通的流感病毒感染，伴随皮疹跟多处器官炎症，医生在检查过后，认为病毒已经通过胎盘传染给胎儿，给出了终止妊娠的建议。”虞彦庭抬起眼，脸上带有微微笑意，“病毒感染是妈妈设计做下的，不用想。”

　　“当初翁澜把妈妈推进放射性实验室的时候就该想到，人生因果，有来有回。”

　　人生因果，有来有回。

　　在虞彦庭出生以后，虞珩曾数度从母亲口中听到这句呢喃。如今回想，那似乎隐含怨恨，又不乏为自身报复行为作开脱之意。自从那场放射性实验室事故，罗孟君与虞锋的关系几经起落波动，但总归再未能恢复到从前。只不过，即便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对于虞家备受重视的幼子虞彦庭而言，生活依然称得上随心所欲。

　　夫妻之间相处的亲疏不曾影响过二人对待幼子的爱护程度。基因缺陷反而令罗孟君对虞彦庭愈加怜惜，至于虞锋，偏袒亲缘族人本就是其刻入骨髓的性格，如此更遑论对待自己无辜受到牵连的亲生血脉。在姜晏晏到来之前，虞彦庭甚至鲜少体会过嫉妒情绪，情感与物质的双重丰沛令他习惯索取，同时也毫无顾忌地挥霍，在另一方面，也渐渐培养出凉薄缺乏共情的性格。

　　但这一切在虞珩眼中都不是大问题。

　　小孩子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虞珩自己的幼年时期也并非尽善尽美，只要肯耐心纠正，总不至于偏离正轨。相较于此更加珍贵的，却是虞彦庭于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同胞血亲身份，他本就在虞珩的期待下出生，幼年时候的虞珩曾在母亲面前许下过有关亲生弟弟或妹妹的生日愿望，七岁那年他得偿所愿，从此无需父母多加提醒，便已深知这唯一亲生手足的重要意义。

　　一如多年后虞珩轻描淡写间补足虞彦庭造成的巨额财务亏空，从小到大虞珩对于胞弟的维护，比起父亲虞锋大约也不遑多让。相应更难得的，则是虞彦庭对这一份亲情的格外领情，与对待外人时漠然与多疑的态度完全相反，幼年时候的虞彦庭面对兄长的关爱，回馈的是一份近乎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感情。

　　在父亲忙于事务无暇他顾的时期，虞珩曾一度不自觉替代成为幼弟心目中保护者与陪伴者的角色。他亲自教会过虞彦庭许多有趣与无趣的事，包括滑板与单车，也包括礼仪与功课。虞珩在早年即被父亲商谈过遗嘱的分配问题，更曾被切切叮咛过身为兄长的道义与责任，对此他不甚在意，作为既定的继承人，遗产无论多寡，都不该成为未来个人财富的主要组成部分；至于胞弟，想怎么样做都好，他并不介意虞彦庭做一辈子的纨绔子弟。

　　那是一段极尽和睦的时光，以兄友弟恭来形容两人的相处状态并不为过。

　　虞彦庭并不排斥来自兄长循循善诱的规训，并逐渐长成应有的模样。外人面前他开始展现出超乎寻常的交际能力，给人以随和，机敏与容让的印象。曾有一段时间虞彦庭逐渐习惯一位世交家姐姐频繁的登门拜访，对方美丽温柔，每次携带的礼物总能令虞彦庭感到小小的惊喜，几次过后他下意识对对方的造访生出期待之意，直到一天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对方与兄长正在交往的传言。

　　对此虞彦庭反应平静。几天过后在对方的又一次登门拜访中，他一如往常一般高高兴兴拉着人的手去了花园，再接着不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与惊叫。

　　虞彦庭在花丛中被摔倒划伤，慢吞吞爬起身的时候表情无辜却又坚定地表示对方是故意而为。血淋淋的手臂引得全家兵荒马乱，也让人腾不出时间去追究真相，直到虞珩从楼上走下来，在女方一片泪眼婆娑的委屈中问明原委，他亲自将人送回家，返回时已是一片黄昏的旧光，虞彦庭的伤处被包裹完毕，正准备用晚饭的时候他被兄长叫去书房，语气平静地问他陷害人的具体缘由。

　　虞彦庭起初不肯承认，最后被问到哑口无言。他沉默片刻，突然大声指责兄长早恋是不好的行为，继而明确表达出反对两人交往的意愿，他的反应激烈且敏感，眼底隐隐流露出被遗弃的恐慌意味。

　　虞珩面对如此态度的虞彦庭，一时默然。

　　他意外于虞彦庭难得外露的不安定情绪，父母之间的裂痕即便在努力掩饰，看来依旧对虞彦庭的心理健康发育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这一认知令他临时改变掉原本的惩戒主意，蹲身下来。

　　虞珩的应对很耐心。对待虞彦庭他本来就有比对待旁人更多的耐性。他反复否认并解释传言的谬误，直到虞彦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他不情愿地答应下晚间亲自登门道歉的要求，却仍然站住不动，直到被兄长拍了拍肩膀，才慢腾腾地挪动步子跟下楼去。

　　一整个晚上虞彦庭都没怎么讲话。直到登门道歉后回程的路上，兄弟两人在距离旧宅不远的地方提前下车，一起散步回家。夜风轻拂，虞彦庭突然开口，叫了声“哥”。

　　虞珩侧头，微弱光线下虞珩眼睛看着他，认真说：“等你以后有了女朋友，会重视她超过你的亲生弟弟吗？”

　　虞珩静默片刻，终究放弃在当晚开展长篇教育，只简洁回应：“不会。”

　　“那假如你的亲生弟弟跟你的女朋友同时受重伤，你只能救活一个，你会选哪个？”

　　“不切实际的想法。”

　　“为什么你会说是不切实际？”夜风将虞彦庭吹得身躯单薄伶仃，他微微皱起眉毛，执着说，“有的时候人就是要分开的，不是吗？”

　　虞珩说：“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这不应是一个选项题。”

　　“哥的意思就是会救我了？”

　　“嗯。”

　　“一旦终止妊娠，以翁澜的身体状况，大概率不会再有第二个小孩。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动用了不少其他渠道，甚至包括集团的基因检测实验室去做检查，翻来覆去想确认胎儿是不是真的受到了损伤。当然，无论怎么测，结论都只有一个，你的多基因缺陷病注定生下来以后不可能正常存活。翁澜的噩梦成了真，终于接受现实，决定放弃，那时候她已经同意做引产手术，却突然被爸爸偶然得知了胎儿的基因缺陷详情。”

　　虞彦庭微微歪头，几乎是目光柔软地看向姜晏晏。

　　“他发现，那是一个无比巧妙的多基因变异结果。”

　　“依照琼斯的治疗方案，只需在胎儿现有的基因序列基础上稍加改动，做一次相对不算太复杂的单基因编辑手术，就将能完美获得他梦寐以求的那一例，天然适配于我的实验体。”

　　“爸爸跟翁澜提出了交易。他要求翁澜把小孩生下来，后续产生的一切医疗花费全部由虞家负责，并允诺给他们夫妇一笔巨额资金，足以保障后半生富足无忧。前提是，小孩的未来命运也必须全权交由虞家支配。”

　　“当然，胎儿本身的基因序列除去几处变异位点，还存在异常多余基因片段的复杂问题，简单来说，有极大概率会造成在单基因编辑手术过后，体内原癌基因被激活，从而对实验体本身造成致命性影响。换句话也就是，一旦被操作手术，实验体的未来命运除了快速死亡以外，基本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仲夏的深夜，虞彦庭温柔的嗓音有如隆冬墙角处渗进的风，细密阴冷地扎入人心，无所遁形。

　　“翁澜最后同意了这笔交易。引产手术取消，你侥幸被生了下来，活到现在。”

　　“现在你知道了。你的性命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跟我息息相关，如果没有我，你根本就不会被降生到这个世上。”

　　这是一笔不被记载于白纸黑字上的秘密交易。

　　也正因此，从一开始就存在毁约风险。胎儿在腹中时或许尚且能够被理性舍弃，一旦降生到怀中，眼睁睁看着一天天长大，不难想象为人父母心境的日益变化。翁澜的绝望与不舍在姜晏晏降生之后愈见浓烈，最终不得已开口向虞锋祈求，试图解除这笔买断交易，但这无疑将以虞彦庭的性命为代价，故而注定遭到虞锋的坚硬拒绝。

　　姜晏晏曾在多年前向虞锋絮絮诉说一场午睡时做过的噩梦。梦中她在深夜被刺目车灯追逐，数条人影匆匆从车上跳下，将人逐渐逼至巷尾绝境。类似的场景在之后姜晏晏的梦境里偶有发生，每次她向虞锋的讲述都不乏带有撒娇意味，虞锋每每认真听完，哄慰小孩的带笑模样看上去像极温厚的长辈。这世上不会有超过一只手的人仍记得这件事曾在姜晏晏的婴幼儿时期真切发生过，而幕后主使者正是虞锋本人。

　　没有人能干扰到虞锋执行计划的决心。试图解除交易摆脱虞家的翁澜与丈夫最终死于一场车祸事故，而即便翁澜在生前立下过由舅舅代为抚养姜晏晏的遗嘱，虞锋依旧没有花费太多力气，便在一片鲜花赞美声中顺理成章拿到了姜晏晏的后续抚养权。

　　虞锋做起表面功夫从来都得心应手。

　　他丝毫不吝于向外界展示姜晏晏被接进虞家后所受到的特别偏爱与生活境遇的优渥，那只会抬高家族声誉，令人感叹虞家的慈悲与慷慨。姜晏晏在被刻意溺爱着长大的同时，也在被不动声色地限制与外人的接触，同学，朋友，又或是爱慕对象，每一个有机会发展出亲密感情的外人都被严格筛查并且隔离，确保有朝一日这个异姓小孩在虞家的猝然死亡消失不会引起外人的疑心与追究。

　　至于虞家人，从虞锋蓄意纵容姜晏晏在家中野蛮生长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这个小孩不会受到欢迎。虞彦庭对姜晏晏的厌恶一度达到几欲杀死的地步，重视胞弟与家族维系的长子虞珩也不会对姜晏晏抱有好感，而妻子罗孟君，作为姜晏晏基因缺陷病症的始作俑者，更不可能对其生出亲近之意，何况她从姜晏晏降生以后就一直长居海外。

　　既然存活本身并不被期待，那么未来的死亡也就不会引发太多不忍。

　　虞锋一度满意于这件隐藏极深的秘密计划的顺利推进。甚而连死亡本身也已被周密算计，姜晏晏的体弱在多年宣扬下众所共知，猝然死亡不会是太难以理解的事，而与虞彦庭的婚姻缔结，不仅完全确保姜晏晏死后所有财产会重新归入虞家，就连确切的死亡时间，也便于随时掌控在最亲密枕边人，丈夫虞彦庭的手里。

　　这是一桩旷日持久的秘密，却同时计划周详而谨慎，故而从齿轮运转伊始，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所以，爸爸并不爱你。”

　　虞彦庭凑近，打量姜晏晏一张已血色尽褪的脸，他的眼睛乌黑，陷进深深阴影，同时语气宛若呢喃：“在这个家里，我，爸爸，妈妈，还有虞珩，所有人都对这桩秘密知情并且默许。没有人是真正的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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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把第3章跟18章的基因修饰技术改成了基因编辑技术，统一一下口径。另外把第1章的作者有话说改了改，都不需要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