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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吾妻珍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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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提议为我着想我知道,但您有没有想过,万一对方比你想象的更没有人性,那就是一尸两命,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孩子,会不会太无辜?”
她落寞地避开他的眼神。
她又说:“就算我侥幸活下来了,在这样动荡的岁月,你把我丢出去我都不知道怎么活,我再带着我们的孩子……”
他突然大梦初醒般翻身坐起!慌忙退开身!
他大手一挥,床幔将两人隔绝。
温存骤然散去,她也坐起来。
帐里帐外,彼此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两个人都不说话,杜夷初听见了自己内心煎熬的声响,哔哔啵啵,简直要她落下泪来。
“我走后,给你写信。”他的声音传来。
杜夷初揉揉额头。
倒也不必……
他又变得和往常一样冷冰冰:“信上的话,一个字都别信。”
“啊?呃……知道了……知道了。”
他立刻就起身,走到门口穿衣。
她想到他以前去雪地里用凉水浇头的自虐行为,赶紧掀起帘子,急急地叫住他!
“喂!”
他被她唤住,立刻停住脚步,一动都不动了。
她不吭声。
他转身,目光艰涩地望着她。
“那个……”她抿了抿唇,“你不许去外面冻着。”
“嗯……”
他顿了顿,乖乖应了一声,走了。
……
她再也没见过他,几次听到他从外面归来,也都径自回自己的房。
吃饭也不在一起了。
决意不再见她似的。
他回日本的消息,还是从监视她的人口中得知的。府里的日本人都不在了,只剩李常春和章璞玉,外头兵荒马乱,她虽然被禁锢,但每天能陪着小豆包,也已心满意足。
没过半月,游雪书来信,说是到达日本,不用牵挂,这是杜夷初吃饭时听说的。
又过了几天,杜夷初正教小豆包写字,常春忽然送了一封信给她。
“信拆开了才发现是写这些,我无心看的。”常春抱歉地说。
“没关系。”
虽说是监/禁,但常春对她不错,外头买了什么果子面包,都分给她吃。
杜夷初展开信,几行日语,一眼就看完了,但她还是坐下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常春看她认真的样子,默默退出了她的房间。
“吾妻珍启,见字如晤——
我已搬到东京,就在荒胜教授家附近,这里一日三餐都有人安排,一切都顺利,请你不要为我担心。临行前没能和你告别,是因为那日我酒醉之言实在荒唐可笑,没办法面对你。你近来身体可好?孩儿可好?”
杜夷初的心尖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说的妻,是别人,可谈的事,却句句和她要紧。
要不要回信呢?是要回的吧?
怀孕的妻子在远方,没有来往家书岂不很奇怪?
但她写,又不能多写,这信必然受监控,未免言多语失。
杜夷初拧开他送的那支钢笔,铺纸半天,没处下笔。
百惠和她交代过,美奈子的情夫田中,是歌舞伎世家,私奔来哈尔滨找他,这动静闹得应该不小,那么在外人眼中,美奈子与他的关系,应该是郎有情,妾无意。
于是杜夷初提笔写道:
“家中一切照旧,我也再无发烧症状,孩儿康健,勿念。”
拧上笔帽,杜夷初拿起日历,心情沉重起来。
1943年,在太平洋战场上遭受美国沉重打击的日本海军,召集一批物理学家,开始了“F计划”。
“F”即“原子裂变”的英文单词 'f i ssion'的首字母,这项计划最大的困扰是,没有足够的铀来提炼分离武器级的铀一235,就无法造出原子弹。
……
枯燥的日子就在看书和陪小豆包中度过,美奈子没有交际,家中无人拜访,二月,三月,都在这个小院里度过。
春寒料峭时,他又来信,等信到她手里,她已经被日本海军的人押送到了移民开拓团。
他在信中写道——
“我正在接受调查,近来才被允许与你通信,你还好吗?这些日子心绪不宁,无心搞研究。我少年励志,为国家一生悬命,这些算不得什么,真正糟糕的是,我竟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这是他的来信。
杜夷初盯着那最后一句话,看了好久。
“信上的话,一个字都别信。”
他的话又一次提醒着她。
她提笔回信时,一个日本人正盯着她写下的每一个字,并交代她,不许提开拓团的事。
——
“雪书君,我在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她写好,把信折了,递给负责监督她的日本人——加藤团长。
她曾与游雪书约好,当她在信里称呼“雪书君”的时候,就证明情况紧迫,已被扣押了。
加藤团长把信装进信封,十分客气地说:“美奈子小姐,您一日不交代田中先生的下落,就一日不能回哈尔滨,真是抱歉了。”
杜夷初微微颔首,低低柔柔地说:“我的回答和以前的每一天都一样,我也想知道田中的下落。”
加藤团长朝她鞠了个躬,道:“美奈子小姐,如果雪书君知道您把腹中的孩子打掉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我说过,那是我不小心,谁会愿意杀死自己的孩子呢?”
从哈尔滨来的警长冷笑道:“不小心?有没有可能,那孩子就是您在马迭尔宾馆与情夫寻欢作乐留下的孽种?您是心虚吧?”
杜夷初镇静地说:“你们尽管去马迭尔查一查,叫宾馆的老板来与我当面对质,我从没去过那种地方。”
警长一拍桌子!
“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美奈子小姐,那就只好以谋杀罪起诉您了!”
负责监管杜夷初的日本女人葵走了过来,加藤看了看他们俩,摇摇头,说:
“你们女人,真是心狠。”
葵低眉顺目,不说话,恭敬地送走了两位男子。
葵是加藤团长的情妇,鹅蛋脸,皮肤细腻而白,说话细声细语,她常穿着一身白色对襟开的衫子,袖子褪到手肘处,衫子掖进宽松舒适的山袴裤里,这是开拓团的日本农妇最方便干活的打扮。
不过葵不用下地干活,她和另一位开拓团妇女百合子的职责,是看顾被软禁的美奈子小姐,以及那个中国小孩小豆包。
二战期间,日本计划向中国东北移民开拓团百万户,以村户为单位,强迫日本农民来到中国东北,为了让他们彼此牵制,往往把半个村子里沾亲带故的全都给迁过来。
比起不善言辞的葵,杜夷初讨厌百合子。百合子虽然看起来热络,但就像中了邪似的说个不停,她一会说亲眼看见葵和加藤在农田里野合,一会又说葵在做少女的时候就和一个老头好上了。
谁都看得出来,百合子恨葵。村民们是受了葵的前夫的宣传,才来到了满洲,他们说满洲有种不完的黑土地,纷纷踊跃报名,可到了这里才发现,男孩和丈夫都被抓去部队做炮灰了。
百合子的长子才刚满十四,就被抓去当满蒙青少年义勇军,前两天逃出来,让教官给打得半死。
“都怪葵,要不是她那死了的丈夫,我们也不会上当来到这个鬼地方!”
讨厌归讨厌,杜夷初还是要和他们搞好关系,毕竟小豆包和她分开关押,小豆包的一切消息都是从百合子口中得知的。
“您的丈夫其实还有几封信,被他们扣下了,我瞄到过几眼。”百合子讨好地说。
杜夷初紧张追问:“写了什么?请您告诉我。”
百合子说:“就是说了一些思念你的话。”
杜夷初了解了,游雪书这么殷勤的来信,这样的“深情”,就是表明对她的重视,这些日本人多少忌惮些,对她的态度也一直不敢怠慢。
老祖宗有心了。
百合子生了七个孩子,她这个年纪的妇女居然认识字。
杜夷初疑惑道:“您念过书?”
百合子又打开了话匣子,道:“我那个年代,去上学的孩子政府中午给喝牛奶,我父亲母亲虽然想让我在家干活,但为了免费的牛奶,就允许我去读书。”
杜夷初不由得心惊。
那可是十九世纪啊!日本就大力发展义务教育到这个程度,而我们在干什么呢?日本天皇用自己的生活费贴补军费的时候,慈禧还在用北洋水师的经费过生日、修补颐和园!
难怪泱泱大国会被小国欺辱!
可恨!可气啊!
被软禁在开拓团的第二个月,小豆包出事了。
小豆包在和百合子的二儿子玩耍时,偷吃了她二儿子的饭团。
百合子把这件事举报给团长,团长把这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判定为了“经济犯”,强行把小豆包逐出了开拓团,送给了一户中国农户暂时寄养。
在满洲,日本人是一等公民,可以吃大米,朝鲜人是二等公民,可以吃小米,而中国人要把自己种出来的大米白面送给日本人吃,自己只配吃猪都不吃的橡子面。否则就是“经济犯”。
杜夷初抗议,绝食,都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没过半年,小豆包叫人给送回来了,右手小拇指少了半截。
杜夷初捧着孩子的手,哭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弄的呢?
日本开拓团到达东北后,日本政府以低至一元每公顷的价格,强行购买掉中国农民价值几百元每公顷的土地,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黑土地,中国老百姓被驱赶到山林里,日本人拉开警戒,建堡垒,中国人敢回屯,就用枪打死。
山里种不出来粮食,一个村的,饿死将近一半,到了腊月寒冬,他们只能在山里挖个洞,上面盖上树枝和草,以地窖安身,饥寒交迫之下,有刚出生的孩子就被冻死的。
小豆包就被送进了一户人家的地窖子里养着,每天跟着人家吃点野菜充饥。
负责照顾小豆包的中国老汉,吓得紧忙解释,说:“就那天,我从地窖子里醒来,和他婶儿去挖野菜,看见有一户人家地窖子外躺着俩孩子,俩小孩都直挺挺的,已经冻死了。他妈在地窖里,也病的不会动了,听见我带孩子过来,就招呼我,说要给孩子一把黄豆吃。她把黄豆给完我们,就死了。”
“我们把黄豆拿回家,她婶儿舍不得吃,说要留着做大酱蘸菜吃,她把黄豆撒碾子上磨,这孩子就看着,他兴许是太饿了,就想用手沾点尝尝啥味,她婶儿也没看见哪!小指头就给碾子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