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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乱入珠帘(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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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家今天热闹,前夜疾风骤雨,晨起微云吹散,湿漉漉的地上就给来谋差事做的一班男人踩得半干。
花信到处在寻大小姐,在园子里蹭了满头的毛雨珠子,跑到角门内那堵照壁后头才将妙真寻见。
她抬手扑两下蓬蓬的发髻,把正弯着腰向门上偷觑的妙真拍一下,“大早起的就不见你在屋里,我一想你准是跑到门上瞧热闹来了。”
妙真没理会,她又好笑道:“你昨晚上还说老爷不像样,竟给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寻贴身小厮。怎的这会又赶着来看?”
妙真仍没扭头,只顾着张望门上进进出出的人,“嗨,老爷太太打定主意要寻个男人跟着我,我狠狠的不依,岂不是忤逆不孝?横竖拗不过他们,不如我自己来瞧瞧要找的是个什么人。嗳,你瞧那个!”
眺目望去,角门上刚进来个脑满肠肥的男人,年轻倒是年轻,只是那肚子圆得裤带子也险些拴他不住。
妙真扯着花信发急:“你瞧,比老爷还肥!这可不成,我听冯家二小姐说,他们府上就有个轿夫生得很肥,到夏天坐在轿子里都能闻见他身上的臭汗味。我才不要这样的。”
花信睨着她的脑袋顶,“我的姑娘,你懂什么,长得肥的力气大,给你抬轿子,一个能顶俩。”
妙真没大留心听她的话,只顾着扯她的袖口,“你再看那个。我的老天爷,瘦得像根长面条一般,瓤瓤囊囊的,我还怕他死在我跟前,咱们还得替他收尸呢。”
花信在后头拽她胳膊,“你怕什么,咱们都瞧不上,老爷能瞧上?回房去吧,老爷比谁不会看人?用不着你在这里干着急。回屋里吃早饭去。”
拉扯几番不动,妙真忽然将胳膊抽出来,老远地朝门上指去,“你快瞧你快瞧,你瞧那个人!”
此刻门上又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正侧着身与老管家说话。他身段略高,角门开得又略矮一些,老管家也矮他半个头,因此他颔首哈腰的姿态就显得窘迫。
他头上缠着靛青的布条子,穿着件灰扑扑的直裰。衣裳料子是苎麻的,大约洗了千百回,上头的皱褶早是拽已拽不平了,那些细细的沟壑里仿佛藏着一种历史的苍凉与沉痛。
时下正是嘉兴府的秋,角门与照壁间铺了一地零落的梧桐,又赶着晴日初露,周遭温吞吞的凉意伴着黄的光,黄的叶,填满天地。
妙真远远望着他,觉得像是在冬夜里掌上一盏灯,黄的光晕开,有一种萧索的暖意。
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一种陈旧的黄。然而当碰到他老远扫来的目光,她又变了想法,觉得他是一种阴沉的灰。
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如此这般漠然地瞟过她。
她尤妙真的美是闻名嘉兴府了的,美成了一个传说。因是闺阁女儿,见过的人少,这传说更成了个引人入胜的迷。
恰似月亮笼了纱,半真半假,若隐若现,谁都想争相来窥一窥。
她给他冷漠地瞟过去一眼,心里像受辱似的正难堪。偏花信将脑袋凑到她耳畔来问:“你瞧这个人好?”
“好个鬼!”妙真败兴收回身,在照壁后头恼羞成怒,直翻白眼,“才不要他,你看他那穷得那样子,衣裳皱成那样子,鞋子上也都是泥。”
“你这话,不穷就在家里做阔少爷了,谁还来给人做下人使唤?”
花信也笑着将脑袋收回照壁,迎面看见妙真的脸,猛地吓一个激灵,“姑娘,你给开水烫了?”
“嗯?”妙真忙把脸颊摸一摸,两只眼珠子一转,捉裙往屋里赶。
外间有位姑娘正坐在小饭厅里吃饭,待要和妙真搭腔,她却鱼似的急急忙忙游进卧房。
芙蓉镜里一照,她那五官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丹青,借了软桃做朱唇,磨了珍珠做皓齿,眼珠子是水里捞出来的琥珀,仰着脸看人时,又像是坠回水里,挹一片翠湖银波。
站起来时,整副骨头则成了月边影,林中仙。
妙真自己也知道自己美得过分,因此格外珍重这份美貌。
只可惜她在穿衣装黛上十分欠缺天分,那两条描得跟烧过的柴火棍似的眉毛一敛,朝花信拢来一片略带憨意的恼怒,“什么给开水烫了,这是人家才匀的胭脂!”
花信斜着眼,大有不信,“好好的胭脂怎么涂得跟猴屁股似的?”
给她这么一说,妙真登时呜呼哀哉扑坐回妆台上,“我这手,简直恨不得跺了!”
花信只得安慰,“姑娘就是涂成个猴屁股也好看。白池也真是的,放着姑娘不管,倒在外头吃得上好!”
倏见外头小饭厅里吃饭那姑娘应声进来,丢下帘子蘸着嘴笑,“又背地里说我什么坏呢?”
花信在镜里瞅着她嘟囔,“我才懒得说你,怎么不见你在屋里伺候姑娘梳妆?说起来你同我都是一样伺候姑娘嚜,你倒比正儿八经的小姐还像个千金小姐。姑娘还没上桌呢,你就在那里先吃上了。”
那白池也是妙真的丫头,可里头有个缘故,她亲娘是妙真的奶母,她自幼同妙真一处长大,又比妙真长了一岁,妙真一向拿她当亲姐姐待。
又因这奶母是妙真母亲故去后留下的旧人,连尤老爷也待她敬重有加,阖家自然也跟着拿她的女儿当小姐似的敬。
天长日久,白池真格像位小姐一般养尊处优,自己也少不得有些拿款拿乔。
唯有花信看她不惯,一是心里有些妒意,二也是为主子妙真抱不平。妙真的钗环头面,她随手就拿去戴,偶尔新打了来,她还要抢在头里。
譬如今日吃早饭,妙真起来得晚,又赶着往角门上瞧热闹,白池见底下人摆好饭喊了一声,妙真叫她先吃,她果然就先吃起来,这会岂不是叫主子吃她的剩饭?
白池瞄一下花信的脸色,也自觉不妥,摸了帕子走去面盆里蘸了水,走来抬起妙真的脸搽了个干净,笑说:“我才刚那会觉得有些饿得头晕,就急着先吃了。”
妙真仰着脸由得她弄,不作声。
花信则半讥半点,“急得这一时半刻也等不得?没见谁家的丫头与主子一桌吃饭的。姑娘宽厚,许我们一桌吃饭,有人倒得寸进尺起来了,叫主子吃剩饭。”
“我哪里敢有这个意思,是你刻意这样想。”白池不欲起争端,言谈随手,淡淡地勾勒过去。
不一时便将妙真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重新描绘,镜子里一照,仍是那倾国倾城的尤家大小姐。
妙真自幼娇生惯养,本不大通人情世故,连银钱也没个算计。可见多了她二人磨嘴皮子,倒也常学着做个和事佬。
这会便调和着转了谈锋,“那桌饭赏给他们吃,再叫厨房送几个菜来咱们吃。白池,我告诉你,来的那些人都不成个样子。”
白池将她肩膀扳过来,拧一下她的鼻尖,“你还真跑去外头瞧了?给人知道简直失体面。”
“我是藏得远远的看的,不妨事。他们也没瞧见我。”
话音甫落,妙真就有些心虚气馁,倒有个人是瞧见她的。只是权当没瞧见一般,那目光只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掠过。
她越想越恼,语调负气,“再说,我今天着急,把自己都描得不是自己了。就是看见了,人家也只当是这家的丫头。”
越说越是了,一定是这个缘故,她的美貌被埋没在一片潦草的颜色底下,所以方才那个男人才没留心去看。
白池哪知她肚肠里迂藏的一点恼,只笑着往奁内取了只细银镯子套在她手上,“你昨天还抱怨说谁家小姐面前有个小厮跟进跟出?不过是出门的时候使唤使唤罢了,近身伺候,亏老爷想得出来。这会又急着去看,到底是想要不想要?”
妙真回付她,“我再犟也是要听父母之命嚜。”
此刻外间小丫头重摆了早饭,三人一齐往外头小饭厅里去。
白池吃过了,不过坐在一边吃茶,笑着又劝两句,“虽有些不合规矩体统,可老爷也是为你好。连我娘也说,这是正经事,有个有力气的男人在跟前,要是你发了病,他能拦得住。”
妙真将刚端起的碗又搁下,两手一摊,“我看你们都是杞人忧天,总说我胎里带着病,瞧我如今长得这样大,还不是好好的?”
难得花信与白池一副心肠,跟着劝,“这病说发就发,也没个征兆,就得先防备着。有个小厮跟着也没什么,姑娘嫌腌臜,不同他说话,不看他就是了。”
白池抿着唇笑,“对,只当他是条看门的狗。瞧,老爷在咱们院门口搭的那间房,可不就像狗窝?”
那二人一听,皆够着脑袋朝窗户外头望。院门大开着,斜斜能看见外头靠着院墙搭了间屋子,正搭在门首几棵湘妃竹后头。
妙真进去瞧过,里头桌椅床凳,五脏俱全。只是一样不好,房子盖得与院墙齐高,即便开了两扇窗也显得憋闷。还真格像个狗窝。
妙真想着方才角门上所见那个男人,他那高高的坚实的骨头真住在那间屋里去,岂不是时刻都憋屈着?
她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入得了尤老爷的法眼,先就生出一阵报复性的快意,睃着花信与白池,嗤嗤发笑。
这厢吃过早饭在榻上吃茶,不多时午晌,尤老爷遣了个丫头来叫妙真去书房。
妙真问缘故,丫头回道:“挑挑拣拣的还剩下三个人,都是读过书的。老爷说是给大姑娘选小厮,要姑娘也去隔着屏门看一眼。好不好的,给老爷递个话。”
妙真欲问有没有个穿灰色直身的,小姐家又不便问,就假作不以为意,“好不好的老爷太太看中就行了,又不是拣女婿,这样郑重做什么?”
花信将她由榻上挽起来,“你就去看看好了,方才不是还抢着去看?”
正和了妙真的意,她面上半推半就地跟着丫头掠过那些粉墙青瓦,暨至书房。远远绕廊往后门去,眺望厅内,真见三个背影站在书房里头。
有两个正在款款而谈,说的什么听不见,总之闻得那意气风发的谈笑声,不大像是来谋什么下人差事,倒像是来较量才学文章的。
只最右边站着那个不搭腔,正是穿着那身旧扑扑的灰色直身。
妙真一面走,一面远远瞄着那个人的侧脸。晨起照壁后头远得看不见五官,这会侧边也看得不齐全。只看见他鼻梁眉骨都高,藏着对目中无人的眼睛。
她一想到他那双眼曾漠视过她,就很是不服气。有意要一洗前耻似的,想叫他看见她的“真容”,在侧廊下吊着嗓子咳了两声。
奈何她把嗓子咳得冒烟那男人也没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