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折 ...
-
南淮位于江南,每岁腊八,总要下一阵轻絮絮的小雪,待入夜百姓吃过了腊八粥,这雪便要停了。仿佛是土地爷和时辰赌了气似的,年年如此。
孔月兔便是这年腊八,穿一身陈旧的藕粉银莲花褙子,缩在一顶不起眼的黑帷油壁车舆里,被舅公舅母带到盛府门口。
“小娘,咱们到了。”
丫鬟雪魄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轻声道。
孔月兔掀帘而望,只见一座清贵典雅的府宅坐落于前。碧瓦飞甍,铜柱雕壁,正门前坐着一对儿衔珠石狻猊。看来她要来的盛府,便是此处。
因月兔家中陡生变故,衰败式微,盛家并不曾派人专程来等,是舅母堆笑与门人说明来意,门人前去通禀,又令他们等了小半个时辰,来唤人踏入府门。
等候时,舅母仿佛瞥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似的瞥看月兔,她拥紧身上的暗红交领棉袄,暗道这地坤侄女儿实在貌美,面如满月,唇如点檀,尤其是那双玲珑的水杏眼,未语先露三分笑意,惹人垂怜。
怪道人人都想娶地坤,这样的绝世美人儿放在家中,怎能不令人爱不释手。
“总算遂了你的心意,兴师动众,把你送到南淮了。”舅母含酸嗤笑,抚抚梳的一丝不乱的元宝髻,“往后啊,你便算是旁人的妻妾了,荣辱兴衰再与孔家无关。你过得顺遂,我们沾不上你的光;过得艰难,也不必回娘家哭。”
听了舅母的歹话,月兔心中一片寒凉,她暗道当年我爹娘得势,你只作出疼我怜我的模样;眼下我爹娘于暹罗失踪不知死活,你们一个个儿都翻出了狐狸尾巴,不仅吃绝户将我家房产地契抢夺一空,还谋算着把我卖给豪门大院,换取银钱,好体面的手段!
幸亏姥姥出面,拄着红木拐杖要在祖宗堂前一头碰死,威胁舅公舅母不许卖人,这才保住我的一辈子。舅母又唯恐我留在姥姥身边,来日出嫁,用嫁妆分走他们继承的银钱,不知从何处翻出一纸婚书,道我自小与南淮通判府盛家有婚约,急慌慌将我嫁出去。
当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月兔轻咬菱唇,眼眸澄澈:“我爹娘未必死在外头,你谋夺我家家产,又把我送到这里,便不怕来日他们与你们搏命?!”
舅母嗤笑着去抚耳边的银扁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以来孔孟圣人讲的道理。眼下你年纪小,赶明儿就知道了。”
盛家夫人派出两个撑着桐油纸伞的丫鬟去接他们,月兔跟随丫鬟走进盛府,里头景致风雅,浑然天成,垂花门、圆月洞、假山石、九曲亭错然其间,更兼小雪簌簌,瑶台仙境一般。月兔一壁赏景,不忿的心里生出些许激动来,这便是她要嫁的去处,想来也不差。
说来可笑,月兔自小没心没肺,不知道愁似的。用她的话说,便是天塌下来有房梁顶,砸不到她头上去。寻常地坤遇到此等变故,免不得心灰意冷,寻死觅活。月兔不一样,她总是认真地想,孔家待不下去,去盛家也好,天下之大,总有她的容身之处。
绕过小碧泉,丫鬟们将甥舅引入一处花厅,酸枣木螺钿罗汉床上坐一位肌肤微丰(1)、合中身材的贵夫人,穿一色青莲紫的如意云头缕金襦裙,外罩雪青平金牡丹交襟衫子,好不贵气。盛家夫人正在吃茶,房中暖意溶溶,想是点了银骨碳的缘故。
舅父舅母先是一阵寒暄,又拐着弯儿说明来意,我这外甥女爹娘出事,家里养不得了,不如早早履行婚约,嫁到盛府。至于是嫁盛老爷还是盛小姐,全凭夫人定夺。
仿佛月兔就是个烫手山芋,早日甩了早日清静。
盛夫人怀捧菩提莲锦套手炉思忖须臾,召月兔上前相看:“孔小娘,你过来,给我看看肉皮儿。”
月兔便躬身走近几步,跪倒在地,由着盛夫人打量。可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云眸翦水,肤如凝脂,脸儿圆圆的,天生就有福气。只可惜青丝绾得散乱,仅以一支桃花垂珠流苏银簪绾成松松的双螺髻,可怜见儿,想是家道中落以后,没过一时好日子。
盛夫人抚弄手炉锦套上的墨色流苏:“你几岁了?有二七年华(2)不曾?”
未等月兔回话,舅父便品茶赔笑道:“夫人,不是二七,是二八,这丫头十六岁,能嫁了!无论是妻是妾,我和她舅母不敢挑拣,地坤嘛,有处宝地容身,便不枉这一世。”
盛夫人将青莲汝窑主人杯(3)中的老君眉饮尽,心中便有了盘算。这一个个的美人儿,便像瓷器摆件,在深宅大院里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摆法儿。博山香炉应当供奉于案几,檀香菩萨则应当供奉在香龛,剔红捧盒摆在鸳鸯架足矣,什么也乱不得次序。瓷器摆件一乱,旁人顶多置喙主母不会管家;美人儿若是一乱,便是家宅不宁。
盛夫人决定,把孔小娘给四庶女青莲当通房丫鬟,侍奉枕席。
眼下盛府只有三个天乾,盛老爷、嫡女红蕊、庶女青莲。倘若把孔小娘给盛老爷,夫人便是引狼入室,让年轻的侍妾分自己的恩宠;红蕊更给不得,她本就纨绔好色、三不着两,手头若在收一个花容月貌的通房,恐怕要把圣贤书抛到十里地外;唯独给青莲合适,青莲不是她生养的,又坏了身子,不得科举,便是沉迷地坤,也不耽误什么。
何况,嫡母用心给庶女张罗房中人,是桩贤良名儿。孔小娘给半死不活的青莲捡了去,再合适不过。
盛夫人低声道:“春燕,去书房把四姑娘叫来。”
少顷便有个窈窕修长的女子在丫鬟的簇拥下款款走来,女子蛾眉螓首,眸含秋水,却满身病气,竟犹如一簇枯了枝儿的水仙。这便是闺名青莲的盛四姑娘,名儿儒雅,穿的也儒雅,上着翡翠色楼阁花鸟纹褙子,襟袖滚了层白狐毛,下着浅浅的天水碧间色裙,移步时仿佛有湖水在潺潺流动。
盛四姑娘只在满月髻上簪一支琉璃发梳,不作其余坠饰。琉璃的光泽映在美人的面孔,肌肤比琉璃更通透些。
月兔未敢看这位天乾姑娘,只听她声音温润:“母亲慈安。”
“我家四姑娘今年十八,虚长这小娘两岁,正与她登对,”盛夫人慵懒地用绣帕唇角,“可惜孔家双亲在外头没了踪影,无法主婚,终归这姻亲之事,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如先把小娘纳入四姑娘房里,委屈她当个小通房,来日有了她爹娘的音信儿,或是生下一男半女,再抬名分不迟。”
倘若月兔不曾家道中落,依孔家门楣,她应嫁与青莲为正。可惜一朝势改,盛家肯按婚约收留她便是厚道,怎会给一个浮萍之女名分?
月兔年纪虽小,看得却是通透。
通房?
要当没名没分的通房丫鬟,月兔定然是委屈的。可她一抬眸,看到四姑娘的眉眼,蓦然心中慰然。四姑娘是美人,看着面善,做一个美人儿的通房,依托此生,似乎也不错。
月兔看四姑娘时,四姑娘也在看她。
青莲暗道,好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子,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不仅离了爹娘,还要给自己当小通房。这小女子约莫锦瑟年华的模样,尚未满十八岁。
舅公舅母怎管月兔有没有名分,陪着笑脸儿连连应承,又借口讨要彩礼,十足十打够了盛府的秋风,才携带银两宝器欢喜归家。
三日后,由盛夫人做主,于后宅摆了两桌酒席,以一顶藕粉色的流苏小轿将妆扮美艳的月兔抬进府里,老嬷嬷给她开了脸,梳起朝云近香髻,额间点一抹金箔花钿,月兔本就容色姣美,如此看来,越发惹人怜爱。可惜不是正妻,不是贵妾,穿不得嫁衣,只披一件玫红苏绣芍药穿蝶褙子应景儿。
吉时一到,四个小厮将流苏小轿抬到四姑娘的院落漉水斋,婢女曲蘖将姑娘今夜要宠幸的通房丫鬟迎进去,引她坐在绣床上。没有嫁衣,自然也没有盖头,月兔眨起圆圆的眼眸看一圈儿,只见漉水斋的陈设与府中别处格外不同些,八窗玲珑,清雅出尘,摆件多以白玉为主,并无甚么华贵的金银器,一见便知楼阁的主人不忮不求,清心寡欲。
月兔缩在拔步床上许久,竟有些饿了。为了方便今夜侍寝,梳头嬷嬷没给她吃晚膳,此时此刻,五脏庙开始委屈地叫唤。月兔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见黄花梨翘角条案上摆了几碟糕点,有核桃枣花糕、有藕粉如意卷、还有蟹粉小肉角,登时心花怒放,抓起精致的花糕去咬。
于是,青莲撩开碧纱橱的帷帐时,便看到一个衣裙鲜丽的小美人盘膝倚在窗前吃点心,粉渣儿沾惹唇上的胭脂,又是可爱,又是可笑,令人啼笑皆非。
“姐姐……”月兔挪挪小爪儿,将核桃枣花糕放回去。她有些心虚,万万没有通房丫鬟侍寝第一夜不伺候主子,先偷吃点心的道理。
“不用怕,你吃吧。”青莲轻声道,“今年多大年纪?可有十五?”
月兔咬一咬嫣红的香唇,把唇边一点儿碎渣舔回去:“我……我十六了。”
天乾、地坤皆是十六岁成年,成年之后,便会来潮,潮期倘若不行周公之礼,则需清丹纾解情.欲。
换言之,十六岁的地坤,可以与天乾结契了。
月兔脆生生道:“姐姐,我十六了,已经可以侍寝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