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推门而入,一别两世。
两鬓斑白的父亲负手立于母亲画像前,背脊有些佝偻,热乎乎地与母亲聊着闲话,那感觉,似是母亲一直没有走。
在莫念秋的记忆中,父亲永远是厚实坚毅地臂膀,可以轻而易举地举起自己坐在肩上。不知何时,父亲苍老了这么多,头发花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
见莫念秋进来,莫老爷子将泪光掖去,回望着她,温和的眼光里闪烁着慈祥的光芒,他唤着,“念秋。”
秋,是母亲的闺名。这个名字写满了父亲对母亲的爱恋。
莫老爷子拉着莫念秋坐在茶案前,亲自为她点茶,茶雾缓缓升腾,一室茶香弥漫,莫念秋品了一口,茶汤嫩绿隐翠,茶乳胜似积雪,是父亲的味道,本就湿润的眼眶流下两股清泪,
“父亲。父亲,我…”莫念秋哽咽着,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父亲安在真是太好了。
莫老爷见莫念秋忽然落泪慌了神,像儿时那般柔声哄她,半响,哭声渐熄,才缓声问起,
“太子待你如何?”
莫念秋掌心茶一颤,不动声色地放回茶案上,闷声吐出两个字,
“尚可。”
她垂目看着茶盏,看不出情绪。
“听闻……”莫老爷话梗在喉咙,不知如何问,莫念秋知道父亲定是也听到了沈婉婉的传闻,他们往日常住江南,为了她成亲才奉旨举家迁到汴京,来了汴京,才发觉沈婉婉之事几乎人尽皆知。
眉目使劲攒了攒儿时的纯真娇蛮,莫念秋才抬眸截住了父亲的话,“古人云,眼见为真,耳听为虚。传言罢了,父亲不必介意。”说这话时,莫念秋以为自己仍会心痛忌惮,没想到半分感觉都没有。
眼前,浮现出的不再是大红喜帐的一片血腥,而是千里之外听闻父亲命丧马贼之手的自责与撕裂。她又喝了口茶,掩盖心中不适,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移了话锋,
“父亲。敬茶时,京城四十五家铺子商号我一并交给了官家。”
说这事时,她莞尔轻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数目如此庞大的嫁妆,倒像是赠予别人一则手帕那样轻巧。
初闻此事,莫老爷子甚觉可惜,可他知道自己闺女如此做定然有她的道理,且听莫念秋说了缘由,“终究是要上缴的,何必等人来要。”甚至逼迫、暗抢,父亲当年就是因此事去了西境经营商路,才出了事。
但她也不会让天家拿的那样轻巧。
“父亲,我想要莫家白圭令。”
莫老爷眸底掩过一丝猝不及防,稍息间平复,威严不压慈爱道,“白圭令为父早就想给你,只是碍于你在京中根基未稳,时机未到。”
“不,时机已经到了。”语气里载满了笃定,“父亲有没有想过,账册上缴,谁来掌管?”
莫老爷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没想到两日未见,女儿深谋远虑竟然如此,愈显苍老的眼光飘至爱妻画上,
“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莫念秋淡淡应着,“在我手里,尚有东宫可挡,如若在莫家,天家雷霆旋涡,受得住嘛!”
“可是,太子是你的夫君,你与他,莫家与东宫,已经是休戚相关了。”莫老爷隐隐升起不安与担忧,他大致猜到了爱女的谋划。
莫念秋匐到莫老爷膝头,似儿时那般慵懒,享受这一刻的恬淡,
如果太子和父亲之间非要选一个,结果不言自明。
时至正午,钱姨娘亲自来请莫念秋和老爷去前厅用饭,父女二人的叙话才算告一段落。莫念秋亲昵地挽着莫老爷子的臂窝,怀中揣着白圭令,将钱姨娘甩在身后。
有莫老爷在,午膳没人再找莫念秋的不痛快,一顿饭吃得还算顺利。吃过午膳,她告别父亲往原先住的院落去了。
没来得及歇晌,莫念秋将院子里的东西清点了一遍,能用上的毫不客气地命小厮装箱上车,一切整装好,便坐在往昔她常坐的靠窗桌前写着书信。
金乌西斜,日影拉长。
离府的时间渐近,莫念秋仍在奋笔疾书。
前院忽得来了个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催促她,“大小姐,太子在前厅等您,来接您一道回府。”
莫念秋笔锋一顿,今日怎会生出这么些变故,太子不仅随她归宁,竟然还去而复返。
正在收拾什物的心澈欢喜地取出褙子,“姑娘,赶紧让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不要让太子等太久。”
莫念秋看了眼还未写完的信,又想起傅瞑那张脸,漠然道,
“你回去告诉太子,让他不必来迎我,我一会自己回去。”
既然有政务要忙,何必非要拉扯着莫念秋,更遑论现在,这封信、有些人可比他重要得多。
她也断不会自恋地认为太子为她特意而来。
待到莫念秋一切安排停当掐着时辰出了大门时,却见傅瞑骑在高头大马上,点着眉心,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
莫念秋不觉得心里一个趔趄,他怎么还在这?
傅瞑的视线落在她鬓边散下的几缕发丝上,衣服打了褶没有了晨时的鲜丽,双眸疲倦地垂着,霞光披在她身上,流淌出细碎的光影来,即使如此也是美的。
莫家众人已等着府门口送行,莫老爷催促着,“念秋,太子亲自到府接你回东宫,还不赶紧上车。”
话虽如此终是舍不得的,父女两人惜别了几句,莫念秋方恋恋不舍登上马车。
这个过程,傅瞑一直凝着眸子静默等着,没有半点催促。
待到临行,他发觉马车比来时又多了一辆,载满了箱笼,她就是为了这些铜锈之物晒了自己一个多时辰?
傅瞑嫌弃地皱了皱眉,仍有余醉的脑袋昏昏沉沉,她就如此爱这些钱帛?
若非今晨看着她面带伤感回门,也不会处理了紧急政事,又绕了半个城特意接她回东宫,罢了,这是她闺阁惯用的,傅瞑没再想太多,使了个手势,示意马车快些出发。
傅瞑也没有同她一道回宫,只将她送至东宫门口,又策马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莫念秋知道了,傅瞑特意迎她回东宫是顾及体面。
*
连着五六日,莫念秋除了去皇宫给皇后请安,余下的时光全在按照自己闺阁喜欢模样,大刀阔斧地重新布置整肃宜春阁,东宫里的一些摆设和宫人,她也撤换了不少。
上一世临去那晚的场景像一块烙印,清醒地刻在莫念秋心头,那里面每一个欺负她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她并非以德报怨的圣母,甚至恰恰相反,她睚眦必报。
那些个曾经苛待过她和心澈心涟的下人,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皆被莫念秋一个个发配到浣衣局做苦力,或者直接发卖出去。
剩下的人,活计多了,相应的多给了他们一倍的月奉,个个喜笑颜开,愈加卖力地伺候主子。
这其中,有个嚣张的婆子,大吵大闹地跑到莫念秋面前叫嚣,她冷眼望去,正是一脚将她踩在沈婉婉脚下的刁奴,
“你刚才说什么!”莫念秋的嗓音冷得如同地狱里的阎罗,骇得那婆子眼皮乱跳,
但她仗着是贵妃暗地里塞进来的,使劲挺了挺胸脯,鼻孔冲天,“你不能赶我走,我可是宫里来的,莫说你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妃,就算是太子宠冠你,也没有绕过太子处置我的道理。”
莫念秋眼皮未掀,那太子压她!正好,将她遣去前院,太子想收这种刁奴留给他的沈娘子便留吧,
“好啊!来人,将这刁奴丢到前院。”
一双凤眸渗着寒光,呷着门外赖着不走的一群刁奴,“还有谁,一起跟她去前院。”
如此,浩浩荡荡约么十几名宫人嬷嬷跪倒在含象阁殿前,韩翎进殿禀报时,他正看着弹劾淮州赈灾贪墨一事的劄子,
嚯得一手拍在案上,“放肆,聚众跪在这里什么意思!向本宫施压嘛!现下,她们可以这样漠视太子妃,今后是不是也要这样对我!”
韩翎得了令,亲自派东宫卫,将这一众奴仆尽数扔出东宫。
莫念秋这一举动,也替傅暝清理了许多东宫里的眼线。
她隐约是知道的。
翌日午后,蝉鸣掀起阵阵燥热,和风抚动树梢,日光从琉璃窗进来,被镂空细花纱窗帘筛成斑驳光影,莫念秋不喜炎热,命人撑起了窗户通风,
莫念秋袭粉衣,在窗棂下画着屏面,托腮凝眉望向万里碧空,黛眉微蹙咬着狼毫笔杆,若有所思,午后艳阳流淌在她周身,流露出一股幽静素雅来。
傅瞑就在这时踏进了宜春阁。
午后困意渐浓,下人们枕着蝉鸣在廊下小憩,
他来的突然,等到莫念秋发现时,人已经到了窗外,
“你在画什么?”
二人隔窗而立,窗棂为框,框出一室旖旎,莫念秋那双明净清澈的眸子最为惹眼,娉婷而立,凭窗外望,是在等夫君归来的良妻,
之子于归,宜家宜室,不过如此。
莫念秋受了惊吓,前一瞬遐思还神游天际,下一刻捏笔的手猛地抖动,几滴墨汁洒在傅瞑锦袍前襟上,
莫念秋看着染墨的锦袍,大脑一片空白。
这次她只想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弄脏了他的衣袍,无端招惹了他,脸上不露痕迹暗暗叫苦,抬眸撞上傅瞑幽深清冷的视线那瞬,莫念秋不假思索地吐出四个字,
“我赔给你。”
这时,莫念秋发觉傅瞑脸上也被甩了两滴墨,清墨似烟,轻而润地沿着傅瞑的眼角缓缓滑下,宛若无情仙佛落泪,冷漠无悲悯,看得莫念秋心尖发颤,
傅瞑脸上闪过许多情绪,唯独没有恼怒。
他从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不可能因为几滴墨,就跟自己的新婚妻子翻脸。
只是,他素来喜爱洁净,最受不得衣袍脏乱不整,却见她一张红扑扑的脸上因惊恐褪去了血色,朱唇微张,有些恍惚,将原要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无碍…”
莫念秋闻言正色看向他,诧异地凝神片刻,随即平静缓和地摇摇头,
“不行的,我弄脏了你的衣服是一定要赔给你新的。”她不想欠他,任何东西。
傅瞑找不到帕子,右手抹了抹脸上的墨迹,有些头疼不解地看着固执的小妻子,细究起来,原是自己的错,
“是我未曾通报,惊吓到了你…”
莫念秋听了这话越发不自在,这里本就是他的住处,她也没想一直霸着,只是暂住罢了,因着傅瞑这话,这件衣服今日必定就要补上,
“你脱下来,我给你换一件。”
弄脏了别人的衣服赔一件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