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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奶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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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姗乘着谢诚言回屋工作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把徐清秋喊了过去,“你爸是大学教授,一定认识很多人吧,你能不能帮弟弟问一问……比方说,我们平南市大学,我和你叔叔也不要求那够不着的,就本地的大学就好了。”虽说家里有谢诚言这个靠山在,谢天齐上个普通的大专能自己顾好自己就可以了,但要是有机会能往上攀点,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先不说,这个变向“照顾”一下的要求是不是越界了,就算合理,他爸哪里来那么大的权限,一个教授而已,又不是大领导,徐清秋委婉地开口,“阿姨,我爸他没您想的厉害,他也就是给学校打工的。但小齐要是有什么作业不会,我肯定可以帮着看看。”
“作业有他辅导老师,总让你给他看,不是大材小用嘛。”魏姗搓了搓手,讨好地笑说。
徐清秋连道,“不会不会,小齐学的相当快,一点就通。”
魏姗听徐清秋夸她儿子,心里高兴,“真的啊?还是你教的好。其实我们小齐也挺聪明的,也不像别人说的,不如他哥。”她这一飘,差一点忘了正经事,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才一拍脑门,拐回到了正题,“阿姨知道你为难,你就帮我问声你爸爸行吗?”
“不行。”
徐清秋还思考怎么拒绝,一道冷冽的声音就插了进来,不容置喙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魏姗愣了一下,扭头望去,谢诚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房间,站在门框下,沉着一张脸,冷冷地盯着她看。
“小齐也是你的弟弟啊,弟弟以后好了,也是可以为你分担压力的。”魏姗振振有词地劝道。
谢诚言冷笑了一声,他的嘴一向毒,更别提他现在心情非常不好,说起话来分毫不留情面,“就他这样的,就算上了个好学校也是浪费。烂泥扶不上墙,就算烂泥镶了金边那也是烂泥。他自己没本事就去求别人?人家是他爹还是他妈,凭什么要照顾他?还是你觉得他废到这辈子不靠别人的照顾就活不了?”
魏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哪个妈能忍受别人这么说自己孩子,“小言!你怎么说话的!”
“你儿子什么样,你比我清楚。”
徐清秋被他毫不掩饰地直白惊到了,他夹在两人中间有些尴尬地想要打圆场,“我可以问问……”
“你敢!”谢诚言怒视徐清秋。
不说帮了他们就等于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更严重的是这是违法的事,那么好的两位长辈以后要怎么自处?徐清秋的大好前途又该怎么办?谢天齐也会搭进去。就算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徐清秋会帮这个忙,他也要断绝这份可能性。
徐清秋有点慌,他下意识地跟谢诚言解释,“我没……就算想帮也没办法帮,我是想说我可以帮小齐找个好点的辅导老师。”
“不用了!小齐!出来,走了!”魏姗一口回绝了他,怒气冲冲地走进房间,把谢天齐从里头拽了出来。
“马上马上!快快快……马上打完,上啊!我草!干他啊!”
魏姗看着不争气的儿子更加来气,扯了谢天齐的耳机线,夺了他的手机,“走!上课去!”
“你干什么啊!”谢天齐顿时炸了,跳起来了跟魏姗又叫又闹。
他们闹成什么样,谢诚言压根不感兴趣,看都没看就出了门。
徐清秋也没法继续在里面呆着。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小道上。
“别跟着我。”谢诚言头也没回地说。
他也不想跟着谢诚言,可魏姗母子闹成那样,还是和他有关,“我现在回去不合适。”
谢诚言想说,天大地大,你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只要别跟我就行。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过分了?”
面对他冷不丁地抛出的问题,徐清秋斟酌着用词,“可能……有那么……一……”
谢诚言忽然停下脚步。
徐清秋急忙刹住步子,悄悄看了眼他,改口改得飞快,“……我觉得难听是难听了点,但……往往实话才最难听,是吧?”怎么说谢诚言都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他也不好再“落井下石”。
谢诚言一言不发往前走,也不说去哪儿,徐清秋几次想开口问他,又咽了回去。
野地荒草丛生,稻草窜到一人高,时不时还能看到几座孤坟,徐清秋心里有些发毛,开口叫住他,“喂……”
“到了。”
徐清秋这才发现,他们走近了一栋残破的平房,侧面的墙根已经被挖断了,“这里是……”
“奶奶家。”
徐清秋怔了一下,“奶奶她……”
“不在了,我十三岁的时候她就往生了。”往后谢诚言就重新回到了父亲身边。
谢诚言走到门口的银杏树下,树上结满了白色的果实,枝叶繁茂。他抬手抚了抚树干,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身碎花衣的小老太太,搬了张小马扎,摇着蒲扇,坐在树下乘凉。
他从断壁残垣里跨了进去,四处蒙尘,门窗早已破损,呼呼的漏着风。时不时掀起一阵细小的尘雾来。
房子很小,也没几件家具,大多数物件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可这才是他真正的家。离他最近是一斗竹编碗柜,纱网里隐隐约约能看到垒放整齐的碗筷。旁边就是灶台,还是老式的样式,厚实的一堵墙里被挖了一个大口子,上面架了一口大黑锅,灶墙上挖了一个长方形的极浅的洞,里面贴着张褪了色的灶王爷神像,横面上摆了一个小号的铜色香炉,四周落了一层香灰。每到小年的时候,奶奶都会在灶台上摆上糖瓜和酒水当作贡品,再燃上三支香。背面是被熏黑的灶膛,那里摆着两张小马扎,旁边还有一些散落的稻草屑,奶奶平时就在这里烧火,他也会跟着帮忙。
谢诚言掀开门帘往里去,深木色的柜子上架了一台笨重的背投电视机。奶奶晚上会在这里一边织毛线一边看电视剧……
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有她的影子,每一处地方也都没有了她。
徐清秋看到柜子底下整整齐齐收着几摞作业本,想来是谢诚言小时候的。好多人都当作破烂卖掉的旧书本,却在这里被当成宝贝一样收着。
谢诚言弯腰掸了掸奶奶常坐的那张竹椅,轻轻把它摆正,他从来没人可以说,也不想去说,可是徐清秋在这里,他觉得他好像可以说点什么,“我奶奶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她总是惯着我,也从来不会对我发脾气,除了有一次我在外面野,回来晚了,她以为我丢了,凶了我。她还打了我两下,实际上一点都没用劲。她其实骂起人来可凶了,不过不是对着我……”
奶奶在的时候,他没受过太多委屈,任谁也架不住那个不高点的小老太太,举着锄头冲到家里去又打又骂。明面上敢对他说三道四的少之又少,以前欺负他的那些小孩子也会被家人勒令离他远一点。就连谢梁柏也没胆量跟自己老妈叫板,顶多阴阳怪气的说两句。
他在奶奶身边待了七年,六岁的时候他差点被谢梁柏活活打死,奶奶冲过去抢过谢梁柏手里的棍子丢下句,“你不要这孩子,我要!你不养他,我来养!”从那之后他就被奶奶接到了身边。
说起来,他爸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他不好。五岁往前,他也是天天被爸爸架在肩头,满村的跑,吃的玩的一样都没落下,只要别人有的谢梁柏也会想方设法的给他弄来。变故发生在很平常的一天,他在狭小阴暗的衣柜里待了一整个晚上,他怎么哭喊也没人来把他放出来。等到奶奶把他从绑死的衣柜里抱出来那一刻,一切都变了。
他的妈妈不见了,他的爸爸也不见了。严格来讲,爸爸还是爸爸,却再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爸爸了。
所幸,奶奶一直没变,他的日子也逐渐好过了起来。直到他上了初中,奶奶病倒了,病得很厉害,短短三个月时间就去了。
临走前,奶奶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他,为的就是哪天他受了委屈,还可以有个容身之处。也是给他留下一笔不多的,想要让他可以傍身的钱款。
“我知道我说这些你会觉得烦。你不用听......”谢诚言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他只留给徐清秋一个孤寂的背影。
徐清秋轻叹了口气,“我没有嫌烦。”
谢诚言想说,他就听。
徐清秋得知世上还有一个人对他很好很好的时候,连日以来郁结于心的闷气消散了不少,可很快又被另一种沉重压住了。这种希望比彻底绝望更难捱。命运好像在玩弄谢诚言一样,给了他好的又夺走,看他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又给了一颗蜜枣,等他抿化了甜味,才发现中间的夹着一截锋利的刀片,在他放下戒备时毫不留情地划了一道,鲜血瞬间溢满了整个口腔。上天赏赐给他的善意太过残忍,也太过虚无缥缈,随时随地都可以被夺走。
谢诚言背对着他道,“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会儿。”
徐清秋想上前说两句安慰的话,谢诚言看起来挺平静的样子,但心里肯定不好受。可他也知道谢诚言需要一点的空间。这里承载着所有的记忆,都只属于祖孙两二人。他不想贸然闯入他的思念,于是退了出去。
谢诚言静默了一会儿,开始翻箱倒柜,他想找找家里还有没有相册,他想找到一张奶奶的相片。旧衣物很快堆成一座小山,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忽然从他手中捧出的衣物里掉落。
他对这本本子不大有印象,他捡了起来,翻开,里面是一行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中间还夹带一些零零散散错字。
他猛地震了一下,不大敢相信地翻了翻,这个字迹他在要家长签字的卷子上看到过,还被老师误以为是他冒签,叫了家长,奶奶去学校解释之后这事才揭过。
他的双眼像是被这几页缺胳膊少腿的字灼伤了,红得发烫,这是一本菜谱,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最后那点还没来得及写完。奶奶没读过几年书,却还是用她所能做到的最好,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她的不舍。
小肉汤圆:
猪肉碎、小葱、姜片、香菇、虾皮。
葱姜蒜要切的碎一点。
酱油一大匙、盐、胡椒粉。
你喜欢吃甜的,可以多放一点糖。
言言,奶奶以后就不能做给你吃了,想吃的时候要自己做给自己吃。
言言,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自己受委屈。
言言,要找个对你好的人,真心实意喜欢你的人。奶奶最想要的就是我们言言开心了。
谢诚言笑着笑着鼻子就酸了,奶奶,你说等我有一天有喜欢的人要带回来给你看看。
他来了,他是个很好的人……
奶奶你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很好,家里也一切都好,债我还清了,我爸的腿也恢复的不错,小齐快考大学了……
谢诚言靠在墙壁边仰头忍着眼泪,笑了一下。
……
两道影子被一堵墙隔开。
门外的人周身落满了融融的阳光,门内的人湮灭在沉沉的阴影中。
谢诚言抱着日记本出门,偏头就看到了墙根下的徐清秋,把他往边上拽了几步,“别站这里,这半面墙已经这样了,随时都有可能塌。”他很快松了手,又问,“你怎么没走?”
“找了一圈,没找着回去路,就拐回来了。”徐清秋装作没看到他微红的眼眶,言之凿凿。
他家笔直的走下去再拐个弯就到了,就算真的找不到,这个渔村才多大,20分钟足够逛个遍。
谢诚言没去深究。
“你等等……”徐清秋叫住走在他前头的谢诚言。
“干什么?”
“别动,你背上有灰。”徐清秋上手帮他把肩上的灰尘掸落,“好了。”
一路走到海边,徐清秋侧头看了眼一直沉默的人,正当他以为谢诚言要一直这么安静下去的时候,那人开口了,“这里之前不是这样的,本来可以看到一整片海。”原先,水面上停满了白色的船只,成群的海鸥盘旋在上空,时不时俯冲掠下捕食鱼虾,再从水中飞跃而起,划过道道漂亮的弧度,曾经它们赶也赶不走,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一只看不到了,“我以前一直都想带你来看看,不过现在也没有看得必要了。”抬眼望去,半片海湾都被填平了,不远处的工厂突兀矗立在海面上。
完整的过去已然被割裂,只剩下残缺的遗憾。
徐清秋看着谢诚言,谢诚言看着海。
两人缄默。
一时间只有远处纺织厂巨大的嘈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