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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憨愣愣的假道士吃饱喝足,抱着两只伤手在屋里转圈,里转外转,边转边和在西边灶台前干活的人聊天:“这地方是你置办的,还是租赁的?”

      屋子坐北朝南,占地一间半有余不到两间,东边用木墙木门隔开个里屋,西用简易木墙门框拦出西屋,垒有大小俩灶台,锅碗瓢盆面缸水桶,一应式都在西边。

      中间划分是堂屋,置着张小小八仙桌,两旁两把太师椅,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汉人住的,因为大原人以畜牧谋生,他们的风俗习惯里,没有八仙桌太师椅这些汉人常用的东西。

      姚佩云在那边叮叮当当准备午饭食材,身前系着围裙,袖子摞到手肘,说:“租的,一个月还要付不少房钱,你呢?你住哪边,军寨?”

      谢岍偷偷试着在走路时,给被砸伤的腿加力加重,打火时被烧断的房顶条掉下来砸伤了腿,结果发现不行,膝盖且还吃不消,继续一瘸一拐转圈,说:“哦,我住秋葵里那片,离你这儿远不?”

      姚佩云说:“不算远,咱这不就在火场边上么,出门西望能看见几座废墟,那正是被火燎坏的民宅。”

      “是么,我上门口瞅瞅去。”精神头已然养回来的为军者压根闲不住,自己给自己胡乱兜上棉帽就出了屋。

      只是人出去似乎片刻就立马回来了,彼时姚佩云手里的蘑菇才清洗好三五个,听见屋门下跺脚声后,她准备问你咋这样快拐回来,厚实的毡布冬门帘一掀一合,谢岍哼哼叨叨的声音从外面进来,豪横且跋扈:

      “你还好意思说,上回你是让哪个逊球给老子包扎的手伤,啊?趁老子睡熟过去不知道疼,就彻底没松紧了是吧,你看看给老子勒成啥球样,哎我说你手底下那几个学徒,本事到底中不中?包个伤都能包扎成这德行,不中赶紧换人……”

      假道士这是逮着哪位好脾气的顺嘴训呢,姚佩云好奇地微微探身,隔着挑开一半的粗布门帘往外一看,哦,是大柳营的那位大冤种军医老陈。

      老陈军医背着木头药箱,跟在营长身后唯唯诺诺不敢多言,额角挂着不知道是远道而来热出来的汗,还是被自家营长吓出来的汗,嘴里那句“您坐下来我给您换药”,第二十八次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谢营长堵了回去。

      负责照顾营长的姚营副他妹姚七娘,端着碗热糙茶从厨屋现身,热络又礼貌地招呼老陈军医说:“军医先生来啦!您快坐,先喝口热的喘口气儿歇歇脚——欸你,”

      刚感受到人间有真情人间有温暖的老陈军医,下意识顿住放药箱的动作,却见姚七娘放下水杯看谢岍,命令说:“你过来坐下,老实地让军医给你复查换药。”

      啊,这……

      军医不可置信地看见接下来一幕:方才还举着两只手哐哐喷火,怼天怼地怼营里给她包扎伤口的小军医的谢营长,她撇撇嘴,踢个马扎过来,听话地坐在了自己对面。

      老陈军医:“……”
      四十来岁的老陈军医,在营长手下当差快十年,真知道营长乖乖听话的次数,那绝对是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老陈上回见营长这样听话,还是十多年前,在祁东最西边跟东厥秃子打拉锯时。

      时营长带的部曲遭人端了老窝,折了条胳膊的营长,不肯领着残兵败将灰头土脸回中军军镇,被大帅亲自带人,从躲藏以伺反击的沟沟里提溜出来,提溜回的军镇军衙。

      那天营长就是这样,骂骂咧咧踢天蹦地,嚷着要找东厥秃子尽雪前耻,让大帅一指鼻子,又一指军务室外的空地,说:“你给我坐那儿去,老实地让军医查伤,不然看我怎么削你!”

      看着不省心的妹妹,大帅实在忍不住摇头哀叹:“混球成这样,以后谁能降得住你啊。”

      满脸写着“老天爷王大我王二”的谢营长,在来自亲哥的血脉压制下,悻悻地踢着马扎坐到那边窗前空地上,老实让军医复查骨折的胳膊去了。

      时光飞逝,十来年后的现在,军医还是那个军医,营长还是那个营长,训营长跟训儿子一样的人,却从祁东军大帅变成姚氏七娘,你看看,轮回是个圈,能降得住“谢二爷”的人她这不就出现了。

      “……老陈头!”谢岍哼哼唧唧唤军医,趁姚佩云不在,压低声音别别扭扭问:“我这手啥时候能好?”

      此时,老陈军医刚把营长一只手上的细布剪开,他闻言先是奇怪地看一眼营长,复才打眼睛去细看营长的手,最初时血呼啦滋的手心,此刻已然有结痂的苗头。

      老陈军医心里忍不住感叹,营长这身体底子是真不赖,满手心伤得没一块好皮了,这家伙几天就能见愈。

      实际情况却只见老陈军医把那眉头一拧,嘴里啧出一声九曲十八弯的感叹,慢条斯理开始给营长清洗上药,边说:“伤口边边瞧着隐约开始泛红,不是太理想,我换种药用,您再忍忍,接下来几日里只要不溃脓,后头都好说,您忍着。”

      姚佩云出屋前已把军医要用的空盆准备好,这老陈头说着话,冷不防开始拿自己专门整的处理伤口用的酒,给谢岍清洗手心。

      刚琢磨“伤口边边泛红那不是正在长肉芽么”的谢岍:“……”

      这清洗伤口的酒蛰死个人,老陈知道有多疼,却见他家营长脸色变都没变。老陈不知道,他家营长在他声东击西的治疗手法下想起了已故的六师兄。

      道士很小时候生病,师兄们就是这样哄人的。

      谢岍记得,自己很小时候,有次生病很难受,又不肯吃药,哇哇哭,也不记得那是几师兄了,心疼又着急地把她抱在腿上,嘴里乖乖听话地哄着,六师兄端来那么老大一碗药,说:

      “小重佛你听我说,这药它虽说苦,但是可管用,你不要咧大嘴哭,不然没法喂你,你听话,喝完喽药,六师兄下山给你买芝麻糖。”

      怕喝苦药的小重佛,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张着大大嘴哇哇哭,然后六师兄不知从哪里端出来个小小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咕咚给她灌下去一口药。

      “???”没了,结束了,药已经吃进去了。

      方才还咧嘴哭得能看见嗓窟窿眼儿的奶重佛,脸上挂满了眼泪鼻涕和疑问,师兄们憋着笑,看着小娃呆愣愣地吧唧嘴。

      吧唧半晌,奶重佛没尝出来刚才咽下去的药究竟是啥味道,于是泪眼婆娑哼地转身,一头扎进身后师兄怀里,把满脸鼻涕眼泪都抹到抱着自己的师兄的道袍上,只留给六师兄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抽抽嗒嗒说:“我要吃芝麻糖。”

      “喏,”现实里,忽就一根芝麻糖伸到了自己嘴前,芝麻香酥糖甜瞬间萦绕鼻尖,姚佩云咬着东西,含含糊糊的声音跟着响起:“芝麻糖,吃么?”

      谢岍咔嚓咬一口,掉下的碎渣也被姚佩云伸手接去,正处理伤口的老陈军医,看见营长被酒蛰得指尖轻轻颤抖,而营长仰起脸与人闲聊时,又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哪里来的?”

      姚佩云买了一袋子回来,咬着半根芝麻糖说:“买的,刚门外不喊卖芝麻糖芝麻酥么,你没听见?哎呀,好粘牙。”

      “唔……”谢岍同样被粘了牙。

      瞧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老军医忍不住笑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家无坚不摧的营长,其实也不过是个三十岁的,爱吃嘴的大孩子。

      顿了顿,老陈军医含笑说:“屋里暖和,糖一化可不就老粘牙,七娘可上外头吃去,不粘牙的时候更脆更甜。”

      谢岍跟着冲姚佩云笑:“外头的铁围栏也可甜,不信你舔一舌头尝尝去——哎呀。”

      “……”谢营长后背挨了一巴掌。

      该。

      更换好手上的药,老陈军医又给谢岍检查了被砸的腿,走的时候得到了从没享受过的礼待,七娘给他装了不少肉干和腌菜,以及半袋子芝麻糖,回营够他吃好久,老陈军医更待见姚家这个七娘丫头啦。

      送走老陈军医,姚佩云把方才军医用的盆盆罐罐收拾干净,进西边厨屋继续忙碌。

      谢岍靠到门框上,叨叨咕咕说:“你做了多少肉干,就敢给老陈头那么多,下回他还来给我换药,那你还要给?家里能有多少东西送他啊。”

      更何况她都还没有吃过那肉干呢!

      姚佩云说:“你堂堂一营之长,那么小气干嘛,他下回来我有啥就给他点啥嘛,人家军医也四五十岁的人了,冰天雪地大老远跑来给你复查换药,你倒好,兜头兜脸给人数落一通,我要是你手下,早奋起反抗把你掀下来了。”

      “哼,”谢岍鼻子里哼出声,要笑不笑的,“那你是没见识过咱冲锋陷阵的本事,他们的敬服,都是我十年沙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掀我?给他们个胆子,你问你哥他敢不敢,慈悲呦。”

      “行吧,你厉害。”姚佩云冲放在灶台上的盘子努嘴,“我做的肉干,你自己叼着尝尝。”

      叨逼叨一大堆的谢营长,终于如愿以偿地吃到姚七娘手工肉干,乖乖靠回门框上不再叨逼叨。

      姚佩云想起以前她哥评价谢岍的原话:“我们营长脑子跟别人不一样,每一仗打的都是你死我活的架势,简直把‘不要命’仨字刻在脑门上,不服就干。沙场上刀剑无眼,我们营长能活下来,正是因为她始终冲在阵战最前面。”

      “这傻道士。”姚佩云嘴里低低嘀咕着,心里泛起阵阵酸热,她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遇见谢岍有些太迟了。

      **

      城南一场意外大火,差不多烧得整个望春城人仰马翻,城里既要抓紧时间重建,要安置灾民,又要加大力度保障商队往来,快到年底,八方往来商贾都要从旧茶马道的西咽喉望春城过,城中一日内吐纳人量最多时达到十几万,府衙和大柳营两边出不得半点差错。

      就在所有人都忙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时,大柳营长终于在家里待不下去,于十来日后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软磨硬泡着得到应允,肩膀上披条褡裢跟姚佩云出来赶集。

      望春南城的集会么,一月两回,十五和月底,谢岍守望春城三载,头一次置身集间,这家伙人挤人的境况,稍不留神就直接给她挤着走出去好远,被姚佩云抓住手腕拽到身边,说:“你避着……”

      周围太吵听不见,谢岍又被挤个踉跄,把人往路边拉拉后,低下头来问:“你说啥?”

      姚佩云拽着她胳膊,踮起脚凑过来,说:“你避着人多,腿还没好利索,仔细再摔倒,我牵着你吧!”

      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根约莫尺长的红色绳子来,一头系在谢岍手腕,一头系上她自己手腕,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下就能放心逛集啦。

      之前姚佩云赶集不会一次买太多东西,她人小力单,东西买多了不得劲带回家,这次可以,傻道士多少能帮她背一褡裢,七娘在人群中穿梭着,东买西买放开了买,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把傻道士逛丢了。

      在她停步一家冻柿子摊前,尝了几口冻柿子觉得不错,回过头想让谢岍也尝尝时,她发现身后无人,原本绑在自己手腕上的红绳也不见踪影。

      嘿?谢岍她不见啦。

      姚佩云踮起脚往身后人群里看,十月底的集会他是人山人海呦,一眼望过去尽是……好吧,七娘个儿矮,踮起脚她也啥都看不到,眼前乌泱泱都是穿着大原蒙袍的男女,和肩头搭着俩麻花辫的老少。

      那怎么办嘞,顺着商贩们在集上摆出来的几条路挨个找?那她得找到啥年景去!算了,七娘果断放弃寻找,掏出布袋子蹲下来挑选冻柿子去了。

      集会正午开摆,啥时候收场全凭天老爷说得算,姚佩云本琢磨着,两人互相找不到应该就会回家了,出乎意料的,当她扛着鼓鼓囊囊的褡裢,把集转遍后准备撤退时,她在集东边入口处的零散食摊子前,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谢岍坐在家吃食摊子的食桌前,装半满的褡裢靠桌腿放在地上,两只康复得差不多的手,捧着个绘大红公鸡白瓷碗,低着头嘶溜嘶溜喝热汤。

      “哎,”姚佩云吭哧吭哧走过来,把装满东西的褡裢一卸,说:“找不见当你回家了呢,我也正准备回去,得亏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看着姚佩云自己把褡裢放到长凳上,而后坐到旁边,谢岍这才不紧不慢说:“饥不?他家羊杂碎配窝窝吃着不错,还有丸子骨头汤,我方才都尝过了。”

      这个点回家也得是生火现做,姚佩云遂照谢岍推荐,要了份羊杂碎与窝窝来吃。

      见谢岍好看的脸蛋子,被集上一敞百没挡的冷风皴得彤红,姚佩云边吃窝窝头,边不忍说:“以后要是再走散,你就直接回家去,受的这个冷,再把你冻着可咋整。”

      “哦。”谢岍嘶溜着摊主好心白给盛的热丸子汤,主要是这位穿着件旧道袍的还俗者长相带几分匪气,又吃又喝在这儿枯坐一个时辰,吓得人家做点小本生意的摊主提心吊胆,生怕被找事。

      直到姚佩云来了,摊主这才千恩万谢地松了口气,又送了份丸子汤表示感谢。

      谢岍说:“主要是我身上没带钱,不然吃完时候就回了。”

      “……”姚佩云努力忍了好几下,没忍住,还是翻出个大白眼,送给了对面傻道士。

      最后吃完饭,姚佩云还另外管摊主买了十斤羊杂碎,用来安慰摊主战战兢兢一个多时辰的小心心。

      谢岍这副长相,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好惹,害怕也正常,不过说来也奇怪,偏偏姚佩云觉着这傻道士可爱,真是各人入各眼。

      日头往西挪,温度降下去,望春城照常冷起来,回家路上,谢岍肩上扛着鼓囊囊的褡裢,吐着白气问:“你另外买这么多羊杂碎干啥?”

      姚佩云肩上扛着鼓囊囊的褡裢,吐着白气回答说:“明天我哥要过来,晚上给你们煮羊肉锅吃。”

      两人并排走着,不时避一下匆匆赶路的车马,谢岍说:“煮羊肉锅那咋不买点羊肉嘞,买这多羊杂回家,你糊弄人。”

      “大哥,”姚佩云似乎有点累了,拖长调子软软说:“我铺子刚付之一炬,兜里没得钱欸。”

      “慈悲,”谢岍把往下滑的褡裢往肩膀上颠颠,吸吸鼻子说:“你找我要嘛,我有钱啊。”

      姚佩云选择配合傻子放出的言论,伸手说:“买羊肉,给钱。”

      呃……谢岍耳朵一热,这才想起来有钱顶屁用,全在营里账上挂着身上半文没有,不然也不会吃完羊杂碎,还在人家摊上枯坐小一个时辰,硬是得等姚佩云来结账。

      “回家,回家就给你,”谢岍用包扎着细布的手,把姚佩云的手推回去,说:“我把我的钱全部上缴,可好?”

      姚佩云斜向上偷瞄傻道士,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啊翘,心里乐开了花儿:“干嘛,我现在不仅要照顾你,你甚至还要我替你打理钱财么。”

      “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谢岍骨碌碌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贼拉欢响,说:“你看你租房子每个月要花赁钱,这边商铺差不多烧了个干净,重建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完的,你一时半会儿没法出摊,搬去我那儿住吧,即能省房钱,秋葵里那边铺子也现成,不耽误你铺子重开张,怎么样,考虑考虑?”

      为了有效鼓动,谢岍说着还用手肘拐了姚佩云一下,姚佩云噗嗤笑出声,假嗔她:“好好说话就行,撒什么娇啊。”

      “我撒娇管用不?”谢岍往前快迈一步,身子半扭到姚佩云面前,一侧肩膀抵住姚佩云的,故意低下头来靠近问:“啊,你说,管用不管用?说嘛!”

      瞧瞧这距离近的,怕是姚佩云稍微往前挪挪,就能直接亲上这傻道士。

      看着这憨愣货直勾勾的样子,姚佩云真怕她大庭广众亲上来,只好用肩膀把她往外顶,满嘴低声应着:“管用管用管用,营长说话可管用了,营长威武!”

      营长威武,她说营长威武哎。

      “……”只听吧唧一声,趁周围没人注意的谢岍,飞快在七娘脸颊上啄了一口。

      姚佩云一时又羞又气,想捶这家伙又怕引起别人注意,最后只能捂住脸颊,任那憨货哈哈狂妄大笑着往前跑去。

      望着傻道士那长胳膊长腿活蹦乱跳的背影,姚佩云心想,果然,个子高的人脑子都多多少少有些不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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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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