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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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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彻骨的冷,冷得好像一块烧尽的残烛,被虚幻的温暖包围。
眼睫如残破的蝶翼轻轻张合,搅动水波颤动。
狭小的视野里,一片深幽的蓝,像积年冰髓一般,沉甸甸挤压着身体的每一厘。
阮皎觉得自己要被这种透入骨髓的冷寒淹没了,连呼吸都是静止的。
指尖细微地动弹了下,好累,好想睡……
他任由自己往下沉,往下沉,没有止境的冰寒倾覆下来。
眼帘再度闭合之前,“噗通”,重物破开水面的巨响透过一层薄膜般钝钝传递到耳膜。
眼帘间的缝隙便又轻悄悄止住了,模糊中一团厚重的黑影朝他快速移动。
胳膊被挽住,肩背被扛起。
阮皎眼睫极缓慢地掀了下,安静地任由四肢被操纵。
“哗啦——”
水面破开,掀起大片水浪。
胸腹被大力按压,焦急的呼唤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和涩,一声比一声紧促,“阿皎、阿皎,醒醒、醒醒!”
“咳、咳!”像是一瞬间,薄膜破碎,空气开始流动,阮皎听着熟悉又倍感陌生的声音,胸腹起伏,猛地咳出大滩水渍。
剧烈咳动间,他紧紧攥住那只压在他胸口按压的手,双眸钉住压垂在眼前的这张稚嫩青涩的面庞。
刹那间,冰寒的湖水混着不知名的东西在眼眶潮涌,淌落满脸。
牙齿因寒凉咯噔咯噔打架,他却将那三个字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徐、初、宴!”
他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喊出这个在记忆中褪色斑驳的主人的名字,以为极为大声,其实微弱得如同风中烛火,只发出了嘴唇张合间的气音。
没有听清的徐初宴低头凑近,低声问,“阿皎,你说什么?”
温热的呼吸拍打在面颊,温热的肌理触感在手心跳动。
阮皎被同样半大少年的徐初宴抱在怀里,一身粉白衣袍淋漓地湿透了,头发散乱披覆,脸色青白僵硬,脖颈脸上全是潮湿水渍,狼狈地像是一条落水的狗。
他却忽然扯开唇,扬起无声的笑。
像是个孩子第一次吃到了渴盼已久的饴糖。
有种虚幻的幸福和满足。
徐初宴没听到声音,抬起头,蹙眉疑惑看着他,那双过于沉默寡淡的眼睛染着忧色,“阿皎?”
这在往后岁月中连睡梦中都不敢奢求的一声,唤得阮皎心口一悸,早已褪色斑驳的一帧从久远的记忆中抽出。
他回来了,回到了二十年前,爹爹刚死,但悲剧还未发生的那一年。
想到死去的爹爹,阮皎心口又是一痛,他忍不住贪婪地想,既然都回到了过去,为何不能再早一点,若是再往前半旬,是不是他的爹爹也可以免去这一场死劫……
徐初宴焦急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那张已经显出几分硬朗轮廓的少年面庞上的担忧那样真切,阮皎心下一暖。
爹爹的事他无力改变,可眼下,却还有一桩恩怨正待着解决。
压下涌动的情绪,他极力扯动唇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师兄——”
他比着口型,
“我——没——事。”
徐初宴得到答复,蹙起的眉心稍稍舒缓,视线中映出怀中少年苍白虚弱瑟瑟发抖的模样,瞬间眉弓压得更深。
他抱着少年站起,一手从储物戒拿出厚实的皮毛大氅将怀中少年密不透风地裹住,将少年的头往自己怀中一按,力道不大,却很稳。
低着嗓音说了句,“阿皎,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那声音有些发涩,像是压抑着某种极深的情绪。
阮皎攥着他衣襟的手指紧了紧,就在今日,爹爹的死讯传回天一宗,师兄他此时……已经知晓了。
阮皎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顺着徐初宴手掌的力道将脑袋埋进他尚且单薄的怀抱,带着鼻音轻应了声,“嗯。”
从前的他待徐初宴尊重有余,亲近不足,是不会做出如此依赖他的姿态的,可刚落入冰湖的虚弱和惊吓足够遮盖这一点异常。
视野被遮盖,在他的沉默中,微微的颠簸感传来。
徐初宴抱着阮皎,几步走到怔怔站在不远处的季云霆面前,雷霆一脚踹在他胸口,季云霆猝不及防被这一脚踹飞出三丈远,狼狈砸落在地,噗地吐出一口猩红的血。
他落地的那一刻,不待他反应,徐初宴抱着人已经飞跃而至,鞋尖勾住季云霆肩背一掀,黑色皂靴重重踩在他胸口,季云霆闷哼一声,又吐出一大口血。
他似乎终于回了神,双手掐住踩在胸口的脚,拼命挣扎,却始终像搁浅的鱼,被徐初宴牢牢踩在脚下,挣脱不开。
徐初宴天赋好又历来修行刻苦,无论如何不是此时的季云霆这个纨绔子敌得过的。
“徐初宴!你不要欺人太甚!”季云霆衣襟散乱,尘土和血污溅在面颊胸口,那张年轻桀骜的脸上被恼怒和羞愤充斥。
“欺人太甚?”徐初宴低声重复了句,踩实的脚尖缓缓挪动,在季云霆心脏的位置停了一瞬,季云霆瞳孔微微一缩,那一刻他恍惚觉得,徐初宴是真的想杀了他!
——以踩爆他心脏的方式!
可那只脚最终停留在他的右臂,“你就是用这只手推的阿皎?”
季云霆脸上的怒火猛地一滞,张了张嘴,声音哑在嗓子眼。
显然,徐初宴也不想要他的答案,“那便不要要了罢。”语气里的冷像是空洞雪原的风。
话音落下,他运起灵力一脚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碎裂声如裂帛,惨烈的嚎叫半途被压抑在口中,季云霆咬住喉中涌上的腥甜,捂着胳膊满脸冷汗涔涔,死死盯住徐初宴,咬牙,“好!好!徐初宴,你、狠!”
因疼痛泛起猩红的眼中,充满不顾一切报复的阴狠和怨恨,目光掠过徐初宴怀中埋首始终不吭一声的少年,眼眸深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徐初宴漠然不顾,稳稳抱着怀中身形单薄的少年,居高临下看着犹如丧家之犬陷入疯狂的季云霆,片刻间毫不犹豫一脚踹在他腰间。
噗通——
水花溅起,季云庭砸入冰湖。
徐初宴抱着人御剑而起,剑光掠过如浮光,朝道衍峰疾射而去。
冰湖透骨的寒浸入四肢百穴,季云霆碎裂变形的右臂被这寒意冲撞,如万虫噬咬,他极力在湖水中挣扎,可右臂的残缺和过度的疼痛让他难以保持平衡,沉沉伏伏间不知胃里灌了多少这冷彻的冰湖水。
在这种极力的挣扎中,季云霆一直仰头望着徐初宴离开的方向,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留给他的只有冰冷的湖水和视网膜中剑身掠过的弧影。
他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这一瞬间,气力耗尽,再也无力挣扎,只能任由着冰冷的湖水没过四肢头顶,灌了铅般重重往湖水中沉去。
窒闷和寒冷裹挟。
血液逐渐冷却,意识开始丧失,甚至出现一种虚妄的温暖。
原来这么难受。
他想。
季云霆四肢垂落,他放弃了挣扎。
*
阮皎埋在徐初宴怀里,对峙、惨叫、骨裂声……始终不曾抬头。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可他始终沉默。
他和季云霆出身相似,都有个护短强大的长辈在天一宗当任长老职位,不同的是,他的爹爹更强大,是被邀请的外援,坐镇天一宗,任客卿长老,而季云霆的祖父是天一宗自己培养出的强大修士。
他和季云霆出身相似,年龄相仿,性格却天壤之别,阮皎不是个外向的性子,虽对季云霆这个同龄人多有好奇,却也知晓对方性子桀骜不驯得很,不曾去招惹过,甚至有些刻意地躲避,只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一亩地里活动。
可不知为何,季云霆总是看他不过眼,第一次初见时就冷言冷语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每次撞见,都要挑刺找茬作弄他。
小小的阮皎觉得他惹人生厌,却嘴笨性子软,实在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最多气得狠了,骂他两句坏蛋。
这人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被骂了瞧着倒是更高兴,下次照样欺负戏弄他。
小阮皎躲得更厉害了,偏偏冤家路窄,总是能遇到对方。
他后来索性不搭理他,见了面就绕道走,这种应对竟奇迹地十分有用。不管季云霆做出什么行为,只要他不搭理,保持沉默,季云霆自己就会气得自己暴跳如雷。
比他骂他一百句管用。
从六岁初识到十五岁,十年时间,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阮皎不是爱与人相争的性子,何况季云霆虽说话难听了些,爱和他作对,却不曾真的伤害到他,他便也只躲着些,没将这些告诉爹爹。
自从五岁时他发了一场高烧,爹爹就总是很忙碌,一年连面也难见几次,他不愿用这些小事叨扰他,打扰难得的独处时间。
上一世,他在冰湖边采摘莲子,想着回去熬煮莲子粥,季云霆急匆匆寻来,支支吾吾地朝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听不甚懂,便只沉默着看他,没有胡乱搭腔。
他似乎被惹恼了,脱口而出道,“你爹爹都死了,看还有谁能护着你!你赶紧给小爷认个错,小爷……”
他后面说了什么,阮皎什么也听不见了,他被那句“你爹爹死了”攫取了全部的心神。
怎么可能呢?他的爹爹那样强大,是沧澜界为数不多的几个渡劫修士之一,离开时还说回来会给他带礼物。
怎么到季云霆口中,他就……
他凭什么这么说?凭什么这样诅咒他唯一的亲人?
就因为他看他不顺眼吗?!
阮皎脾气一向是顶好的,可那一刻他真的很生气,他和季云霆发生了强烈的争执,甚至爆发了肢体冲突。
他是很寻常的四灵根,又并不热衷于修行,当然不是季云霆的对手,争执中,坠落冰湖。
而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徐初宴看了个正着。
徐初宴第一时间将他救起,气怒下踹断季云霆右手,季云霆当然会反抗,但他完全不是徐初宴的对手。
一只右臂的代价并未让徐初宴消除怒气,反而更加狠辣地虐打季云霆,在季云霆气息奄奄眼看就要被打死时,恢复了些意识的阮皎阻止了徐初宴。
到底是一同看着对方长大的,虽没有什么情谊,但阮皎也做不到看着季云霆在他眼前被活活打死。
即使他说了那样的话。
何况他若真在这里出了事,也会给爹爹和徐初宴带来麻烦。
他自幼身子弱,天赋寻常,又不勤于修炼,低微的修为根本扛不住冰湖寒冰的寒气,强撑着一口气阻止徐初宴后就昏了过去。
醒来时并不见徐初宴的身影,甚至不在爹爹开辟的道衍峰,而是被两名小弟子抬着,在前往主峰的路上。
那时的他很虚弱,浑身烧得灼烫,他躺在鸾架上,连撑起身子都做不到,只能声若蚊蝇地央问,随行的两个小弟子却只沉默着赶路,并不答话。
其实那时宗主等人的叵测居心便已显露端倪,可自小在天一宗长大不知人心险恶一心将天一宗视作自己和爹爹的家的自己,从未怀疑过。
那时的他,天真的相信着天一宗,相信着宗主。
得不到答复,他无法,只能强撑着一丝清明到了主峰询问宗主,连同季云霆那些口不择言的胡言乱语。
之后,宗主先是沉痛地向他通报了爹爹渡劫失败死于雷劫的噩耗,在他心神巨震哀毁骨立时,宗主凌霄子言语恳切地劝慰他,说他的爹爹这么多年坐镇天一峰,多次抵御强敌,主峰一定不会亏待他。
他僵茫许久,才想起问徐初宴,凌霄子只是轻描淡写说徐初宴被他安排去了其他长老门下,承诺一定不会亏待他等等。
乍闻爹爹蒙难,阮皎心神巨耗,又受寒气侵袭,一时只觉痛苦难耐,难以煎熬,在听闻徐初宴得到妥善安排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他还想着,如今爹爹没了,即便这些年并不与徐初宴多亲近,但他总是他的师兄,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徐初宴不同于他,他向来知晓他天赋资质是顶好的,爹爹如今没了,空挂着个师徒名分,却无人可以教导他,徐初宴那样好的根骨天赋岂不是要埋没了?
如今宗主安排他入他人门墙,也没什么,学本事总归不是什么错处,只要徐初宴还认他,他便一直是他的师兄。
他以为爹爹没了,天一宗还是他和徐初宴的家,是他们的倚靠。
可再相见时,他原本以为该意气风发、风光无限的徐初宴竟活得那样艰难狼狈。
几乎是麻木地苟延残喘着。
阮皎想到记忆中那天的情景,心中酸楚,眼眶不由一热。
而他对徐初宴……
说到底,还是不够上心。
不然不会被宗主凌霄子三言两语哄骗,不追根究底,信了他徐初宴忙于修炼打熬根骨的话,真的就两年没去寻他。
剑光破云穿雾,在高空穿行,很快到了道衍峰地界。
碍于爹爹威严震慑,平日里道衍峰外百里少有宗门弟子往来,可今日打眼一看,各处灵光吞吐,却有不少修为低微的陌生面孔四下窥视。
也是,爹爹陨落于雷劫,偌大道衍峰便只剩他和徐初宴两小儿,道衍峰横跨百万里茫茫林野,内置十三条灵脉,矿产无数,是天然的宝地,更何况爹爹从各处搜罗来的宝物均陈列保藏于峰上。
他空有宝藏,却无自保之力,于小儿抱金于闹市有何区别?又怎么不引人觊觎?
可笑他上一世全然不识人心,只一心一意信任宗门。
落得那样下场,也是活该。
阮皎心中苦笑。
剑光飞至,结界识别到熟悉的气息,自动打开。
徐初宴抱着人平稳落地,熟悉的一草一木映入眼帘,身体一阵阵袭来的高热,让阮皎知晓自己撑不住多久了。
他强撑起上半身拉住徐初宴袖口,在他疑惑低头时,指尖一点灵光吞吐,点上他额头。
徐初宴条件反射闪避,看了眼怀中的少年,硬生生抑住了这种冲动。
无数法诀要领在脑海翻腾,他墨一般沉黑的眼珠定定凝视着阮皎。
阮皎给了回答:“师兄,冰湖寒气我受不住,定会陷入昏迷,这段时间不知会持续多久……”
他咬牙嘱咐,“我昏迷后,你立刻关闭结界,将护山大阵打开,拉到最高警戒。”
那是爹爹利用山脉走势设下的阴阳五行大阵,可攻可守,防护力惊人,即便是渡劫大能,要想强行破阵而入,也非易事。
自他五岁那年高烧醒来,爹爹消失了近一年时间,后来再出现时便用雷霆手段移山填海布下这座大阵,并将操作阵法的要诀灌输给他,时常敦促他练习并每年都要考核。
如今却是恰好派上用场。
即便凌霄子诸人不怕天下悠悠之口,也得畏惧爹爹那些友人的寻仇报复,尤其是爹爹的至交好友,修真界第一人南域帝尊澹台商陆。
因此只要大阵开启,谢绝外客来访的姿态摆出来,这些人多半不敢强闯。
只要挡下这群窥伺的毒蛇一段时间,撑到师叔到来,他和徐初宴才可从这场险局中辟出一条生路……
一想到宗主凌霄子他们再不能如上一世那般,轻而易举以照管功臣遗孤的理由将他带去主峰,拿捏在手中,不费吹灰之力接管道衍峰、接管爹爹留下的财产,还要他感激涕零!
阮皎心中就觉得畅快至极!
他急喘了口气,苍白面颊泛起不正常的殷红,紧攥住徐初宴的袖子,盯住他的眼睛,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映出他此时的苍白狼狈。
阮皎凝声道,“师兄,切记,我醒来之前,道衍峰人畜禁入,谁来也不行!”
徐初宴眉宇深蹙,和少年对视半晌,半晌,什么也没问,只重重点头。
那一瞬间,阮皎竟觉他似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好像刀悬头顶,只有他浑然不觉。
回想上一世,确实如此……
好再重来一世,为时未晚。
如此短的时间内他殚精竭虑思索破局方法,现下得到允诺,阮皎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