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雪黛

5、第 5 章

　　“医生，杀人不难。”

　　斜倚在沙发上的年轻女郎坐直身子。

　　非常漂亮，不过毫不动人，藤真不无遗憾地想，魅力和容貌往往是两码事。而漂亮姑娘显然更难面对被男人抛弃的挫败感。两年来他心理疏导与药物双管齐下，然而收效甚微。

　　“逍遥法外是很容易的。”

　　她的目光依然平静，语气依然安详，

　　“只要没人怀疑死者死于谋杀。”

　　初诊的时候，女郎不可多得的理性就给藤真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有条不紊地叙述着失恋的经历。一个平凡无奇的故事，庸俗得令她痛恨担当女主角的自己。恋爱数年，也曾同甘共苦过，在谈婚论嫁期间他邂逅了她阔气的老同学，渐渐负了心。藤真起初以为她能很快痊愈——她自尊、自信、自爱，自爱远胜于爱人。

　　“没人怀疑他死于谋杀，因为他有心脏病史。你明白吗？小剂量的药水不会要他的命，却可以伪造病史。”

　　彻底疯了……不，心理医生不能对患者使用“疯”字。藤真耐心地微笑着。

　　然而他的思绪飘远了。此刻的他本该在风车之国攻读博士学位，以未知法定配偶的身份；而不是坐在书桌后听患者扯淡。

　　书桌中间的抽屉有个裂痕，不用低头看，他知道它在那里。事实上他的胸膛正压在上面，隔着衬衫感受着木质的粗糙和未知的愤怒。未知的气息正在淡去，平日的情意末日的恨意都在淡去，难以逆转难以挽回地淡薄下去。

　　——如果恢复记忆后你发现自己有个太太，怎么办？

　　——离婚。

　　（毫不犹豫的答复，但没有丝毫草率感。藤真那时才意识到，未知早就掂量过这一类问题。）

　　——如果有儿女呢？

　　——前妻抚养我得付钱，要是她不肯，你得陪我育儿。

　　（稳妥、周全、尽责，这就是未知。用褒义词说是有决断，用贬义词来说，不拖泥带水是不是从不顾念旧情的铁证？）

　　——那个名叫未知的人，会不会是你刻骨铭心的爱人？

　　——哈？

　　——未知会不会是你刻骨铭心的爱人？

　　——我建议你操心一下比较严肃的方面。比如，我会不会是逃犯或□□的打手。

　　（偶尔，只是偶尔，未知也会展示幽默感，而且是以一副安之若素的正经模样。）

　　——在你无知无觉的时候，只有这两个音节能让你产生反应；在你假装无知无觉的时候，只有这两个音节让你克制不了反应。请问，如果未知是你铭心刻骨的爱人，你会怎么办？

　　——你们这些江湖郎中拿这两个音节刺激了我七年，还不是什么也没想起来？就算是我的爱人，也一定是爱得很有限吧。至于所谓的未知，对我的爱也是很有限的吧，你会允许心上人杳无音信吗？我不会，相信你也不会。爱人不见了，我会不择手段把他找出来，领他回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烧成了灰，骨灰也得领回家。

　　未知天性强势，未知知道自己也很强势。两个强势的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仅仅是基于自己单方面的体谅吗？藤真想起EUNIQ公司的宫益，一个常来做客的后生。“假如把您比作慈父，那么未知前辈就是严父。不管怎么严厉怎么令人敬畏，毕竟是父亲的感觉啊。”脸有点凶，其实很爱为人着想。但是这样的未知，再也不会回来了。

　　警方反馈给他的信息是：未知本名牧绅一，未婚、无儿女、身家清白、已开始新生活。假如自己是女孩，这个牧绅一会把他俩的七年命名为奇缘，并且如约完婚吧。因为自己长得好看，职业财产家世都称得上体面。可惜事实是他俩都是男性，所以牧把七年的恋情定性为污点拂袖而去。

　　自己是否有权利谴责他？无论有多不情愿，他很清楚答案是：否。虽然追求自己的是对方，可当时的牧并不具备十四周岁少年的心智。他能够想象他记忆恢复时的震惊——就像一个父亲得知儿子与男教师有性关系一样吧。男生会捍卫爱情，一味地捍卫即可；父亲会谴责丑行，一味地谴责即可。而牧绅一，却在捍卫和谴责的双重压迫下煎熬。他恨自己，那一地狼藉里分明都是恨。

　　听说他在老家过得很困苦，他是净身出户。一般离婚的男士都不会对前妻如此慷慨。藤真不知道这是出于爱而补偿还是出于极端的厌恶。但愿是前者……

　　“医生，医生！”

　　“嗯？”

　　“你一直没劝我。”

　　女郎忐忑地说，

　　“尽管我觉得你的说教没什么用，但你不说就……医生，你放弃我了吗？”

　　藤真收起笑容，盯住她：

　　“为什么是咖啡？”

　　推下阳台推下河推下悬崖推下快车道——今天患者终于推陈出新隆重推出投毒。那个不走运的未婚夫在她的陈述中已被杀死二十七次，今天终于混了个全尸，真是可喜可贺。

　　“用咖啡的苦涩掩盖药味儿。”

　　她动摇起来。

　　“□□无色无味。”

　　藤真一针见血地指出。

　　他要乘胜追击，他要帮她从杀人泄恨的空想中解脱出来。

　　昨夜的鉴证实录藤真也看了。他相当喜欢这类陈旧的纪录片。今天患者描述的谋杀过程同节目内容如出一辙，只把老外用的铊改成了□□。案例里的真凶其实是化学工作者——也许女郎在病历上所写的麻醉师也是真实职业吧（虽然患者们往往会保守地填写假资料）。三年的外科职历使藤真对麻醉剂的管理、医疗流程有一定了解，她的设想，从窃取、投毒甚至包括对发病后急救局面的估计，都有着确凿无疑的可行性。

　　“我、我……”

　　“该有人管管电视上的犯罪题材……”

　　藤真向她说起就职初期遇到的一桩事故。来龙去脉他说得很马虎，反正就是某幼童心脏病发生命垂危，而北野院长（亚洲首屈一指的心脏病学专家）认为疑似投毒。后来的进展说明：假如采用急救心脏病的常规手段，幼童必死无疑。院长明智的意见不仅救活幼童，还间接协助侦破了谋杀案。最后犯罪手法揭晓，是浸泡夹竹桃叶——凶手自陈完全不懂毒物，只是模仿推理电视剧的剧情。

　　患者脸越涨越红，最后终于放声大哭。

　　“失去他是一种幸运。”

　　拿婚姻做交易赢得的事业价值几何？成功能带来功名利禄，满足物质需求；同时能证实自身的才能，满足精神需求。和不爱的人□□、结婚、生儿育女——对看重情谊的人来说，这种行为是无能的表现。明明难舍真情，不舍弃真情就不能建立足够理想的事业，这叫无能；而藐视情谊的人，固然会把藐视以及藐视带来的婚姻交易视为自身才能的一部分，并且得到双重满足，但是这——叫无耻。

　　“失去他是一种幸运，我知道你懂。”

　　他知道，她为自己垂青这样的男人而羞耻，糟糕的是，她还不能全然忘情。再理性的人也不能让心灵完全听从头脑摆布。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在空想中杀死了负心汉，似乎这样就能杀死自己的耻辱。

　　“试着接触新的人，好吗？”

　　藤真恳切地建议说——向她，也向自己。

　　他得振作起来，用务实的态度对待失恋问题。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