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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弱者之勇 ...

  •   哇!她眼睛里冒着信任的星星,闪闪的。
      柳着年下巴微微地扬起一些,略有些骄傲的样子,转而念及自己这个身份,漂亮的眼睛清冽了几分,衡量了下,终究手拍桌子笑说:“好,去!”

      头发被风吹动,不经意扫过孟春尘脸颊。
      柳着年低头扯出手腕上一圈圈缠绕的玄色护腕,抬手将半散的头发束起,露出一截修长清雅的脖颈。

      宽袖下落,随着手臂上清瘦的肌肉线条鼓动,可见露出的手腕上黥刺着一朵莲花,因为光线昏幽,圣洁之物也透出几分诡异。
      忽然风吹动画满了线条的纸张,呼啦啦向地上扑去,他向后平躺跌躺在地抓住图纸,背脊着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潇洒起身。
      酸木腐烂的臭气慢慢上浮钻入孟春尘口鼻中。

      地上有银杏果,杏树漂亮,它的种子却臭。
      “何时去河东?”
      孟春尘道:“年关将至,年关难过,不能让人一年到头盼不到任何东西,灾民休整三日,那我们也三日之后出发,三日后一大早太阴城门口见。”

      “好,三日后见。”
      他沿着石阶上行,向禅房走去。

      禅房两侧景致不如银杏树有生气,只余下衰草枯杨,想来对于讲究静定的佛家而言是枯是荣都无甚差别,都可酣眠于空无。
      推门之时忽然又打住了,他回头,站在七八道石阶之上,他个子又高,被银杏树叶遮挡住视线,看不清楚下面,于是蹲下,手懒散搭在膝上说:“那日你割伤自己想来是要验证我是否嗜血好杀,你弱小却鲜活,皮囊白净,剥皮做成灯笼会很好看,哪日若是想死了,让我来杀你。”

      冷风吹,衣衫紧贴勾勒出身体的弧度,鲜血的污迹和尘土不均匀分布在洁白的脸上,她像脏了的陶俑,很适合做成灯笼。
      好久没剥皮了,他可以削肉但存留筋骨,人被剥了皮其实很好看,像迎风颤抖的蝴蝶。
      他话意虽然略有些诡异,身影却轻飘,仿佛只是人间停一下。

      孟春尘想:他这是承认自己嗜血好杀了。
      忽然承认做什么?提醒我他很危险吗?
      此刻莫名想到前世那个生机勃勃的夏日,他仿佛也是这种样子,矛盾也真实。

      可,谁又不是呢?

      如此来看,上辈子从城墙上摔下去时拂过她眼睛的衣袖不是错觉……他那时肯定在琢磨着要怎么剥我皮。
      磬钟声响,声响一下,子时已至。
      “什么破嗜好!”她骂一句,转而应道,“好啊,我又打不过你,假客气什么。”
      柳着年又说:“出门,左转第三间是空禅房,可以休息一夜。”

      出得门来,孟春尘才意识到一件事,心中乐呵呵道:“原来被别人当面说弱小,已经不会暴躁了,挺好挺好。”
      她抬起头,星辰满天,想来明日是个好天气。
      其实她很讨厌弱小的人的,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这样的。

      祖母很疼爱她,却更希望父亲能有个儿子,她有次偶然听到祖母对父亲说:“春尘是聪颖,可毕竟是个女儿家,将来一长大就不如惊儿强了,你膝下总要有人继承才是,你且想想……”

      惊儿是她的堂哥孟惊,她当时听了并无多大感触,只是不服气,因为孟惊实在是个笨蛋。
      有此他们去父亲驻军的村落时,碰见有人离世,她拉着孟惊去凑热闹,孟惊讶然问围观者:“逝者因何而羽化?”
      村子里读过书的人不多,大多不知道羽化为何意,笑嘻嘻回:“没长毛,刚死。”

      紧接着会传来像泣血杜鹃的哭声,笑嘻嘻的人忽然不笑了,摇头叹息一声,眼睛里飙出两行泪道:“哭得太叹了,叫我心碎。”
      叹是村落这边的土话,和伤心有点类似又有不同,孟春尘形容不来。
      她天性敏感,明白孟惊为什么要说“羽化”而不说“死”,因为他要彰显自己有文才。

      送葬完之后,孟惊很聪明总结出了一个理论:“人生病才会死,不生病就不会死。啊不对,打仗也会死人。”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孟春尘冷冷说:“人还会老死。”
      孟惊一听就疯了,太伤心了,站不住,倒在地上手捶着土地嚎啕,可总不能接受,追着孟春尘问:“我也会死吗?”
      “会。”

      那是个夏日,太阳那么大,孟惊卧在地上眼泪流进泥土里,哭道:“我比你年龄大,会比你早死,那你怎么办?我觉得天好冷,孤独!”
      那时的孟惊很大了,九岁了,还不知道死是什么,但他以九岁的稚龄体味到了孤独。
      孟惊哭了三天,三天里重复问了好多遍,得来的答案都是那么一个字。
      小时候的孟春尘总是甜甜的,只对她的堂哥异常冷酷,万不愿意哄他。

      当时军中在屯田,孟春尘也跟着去田中砸土疙瘩,孟惊因为在哭,干不了活,摘了朵荷叶跟在她后面替她遮阳。
      就很笨的一个哥哥。
      孟春尘不服气输给这么一个笨蛋,从来不爱玩耍,从来主动给自己找正经事做,想着将来长大点也要骑马射箭,要比谁都不差的,于是很努力。

      于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喜欢和夸奖,她很会哄别人开心,别人见她脾性好,又因她父亲和母亲的关系都视她为明珠,小心翼翼回馈给她善意。

      她历来也是最懂事的那个,从来不生气,从来不示弱,也从来不需要谁哄,记忆里唯一一次生气还是很小时父亲拿葡萄逗她。
      后来父兄死后,她思考了许多,再后来皇后娘娘死于大火中,她又思考了许多。
      漫长的日子走到现在,她不怕弱者了,反而喜欢世俗价值里勇敢的弱者,弱而向前很勇毅。

      她也善于生气了,接受了一切之后,在武安候府的岁月里终于明白从前认为自己很强大,只不过是所有人瞧着她的身份又瞧在要生存的份上都在让着她哄着她玩罢了。

      因为别人瞧出来了,瞧出她的惴惴不安,瞧出她不敢承认自己的脆弱。

      ……

      夜里的山道毕竟难行,要吃苦的陈落华并未回去,她本要跟着金瓶在灾民中穿梭,金瓶却给了她一块白棉布,让她遮住了口鼻。
      金瓶说:“自古以来凡有灾殃,必有时疫,大小姐应知此处危险。”

      陈落华匆匆后退几步,接过棉布避让到非常远的一处火堆旁,竟有人调戏她:“怎么还混进来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娘?不怕他们吃了你!”
      陈落华看向说话的人的身后,那里有几个忙活了半天略作休整的年轻人,各个精壮勇武,她想着他们应该是信国公世子执掌的北府兵中的十二卫。

      其实她也不太能确定那位身穿星白袍者是柳着年,但孟春尘同他定亲,退婚又要拿回婚书这中间必然见过面,她说“柳氏诗书传家三百家”时,孟春尘并没有反驳,足以肯定他就是柳着年。
      而且她还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乌昭雪,心中其实是有些震惊的。

      之所以知道他是乌昭雪还是因为四叔的关系,四叔是礼部侍郎,常有学子登门拜访,本应该避嫌,但有次祖母放了一人进来,四叔无奈之下只好来者不拒,干脆大方办起了清谈会。

      她偷偷去听过几次他们辨理辨玄,席间多有提及乌昭雪,于是留了心,偶然一次在文鼎楼上见过一回被人簇拥着的乌昭雪。
      如果乌昭雪同柳着年是同一人,他在学子中的名望又高,这些文人讲究风骨,尤其同届总会惺惺相惜,若然他交好的人中有人进去翰林院,日后必将成为信国公府的一大助力。

      本朝表面是大一统的王朝,却被各门阀府兵和藩镇割据,皇权联络士族,士族又同士族互相节制。天下虽然小乱不断,到如今却也已有百余年的大一统。
      陈落华想:“柳着年此番举动应是生乱的征兆,终于是不愿屈居人下了。”

      她望向远处终于喝上一碗热粥的灾民,又见裹着棉布罩的金瓶正在给一个老人扎针……山河终将飘摇,难以永续。
      陈落华忽然生了气,嘴边带着一抹淡笑道:“什么诗书传家三百家,都是假仁假义,你们即为北府兵,当然敢做龌龊的事,我能不怕吗?我可敢不怕!”

      出言调戏的人被眼前的娇小姐唬住了,嘿嘿一笑道:“小姐莫生气,瞧我这嘴上没把门的德行,您莫计较,我这就滚远了去。”
      这时尤平忽然出现踹了此人一脚,十分知礼长作揖片刻,一句话不敢说,起身后又踹了那人一脚。

      陈落华这一发怒,自己倒颤抖起来,手紧紧攥起,好一会儿才遏制了颤抖。
      她眼睛又看向忙活的金瓶,那老人像是缓过了气,等针拔出后,手合起,连连道谢。
      此刻,一个小小的丫鬟在灾民这里成了圣人。

      世家之人莫不知江山以民为基,无民则无贫贱高贵之别,但也没谁把老百姓看在眼中。
      丫鬟和灾民都贱,当然能共情。
      但冷风好冷,吹的眼睛疼,陈落华抹抹眼睛,裹紧棉布罩向金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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