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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恶臭者般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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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山站在亭侧十步远外的红梅树下,没再向前走。
小太监自诩机灵,要上前叫人,却被他拦下了。
卜山脖子上系着粉色的绢带,他脖子长,又在宫中不常晒太阳,肤色白皙,粉绢带和长脖子相映成趣。
许是害人的事主在前,他手不自觉抬起摸了摸绢带,诚然如孟春尘所言,伤口不深,今日已经结痂。
他是来传圣人口谕的,按理不该耽搁,可是这路上走得快或慢也非定数不是?
亭中零落的话语一点点钻入耳中,听得卜山直皱眉,觉得这柳愫恃老行凶,三言两语哄得小娘子说出了掏心窝的话。
直到“太学”的字样出现,卜山忽而怔了下,几年前的记忆与此刻重叠。
当时他随侍在太子驾前,做不了什么正事,不过是碾墨添水的勾当。
讲学中太傅问及各位学子志向。
勋贵子弟多有收复失地,壮哉大晋的豪情,也有严谨治学传播后世的文心。
一番高谈阔论后,太子说:“我想要人人能得粟米而食。”
太傅便问:“殿下准备如何去做?”
“还田与民便是。”
“若是得利者不肯呢?”
太傅几乎是将话挑明了,这得利者自然说的是各家门阀了,时下田地,山川林木,池沼水碓多在士族名下,自耕农很少。
太子自小膏粱堆里成长起来的,一路无灾无难在追捧中长大,从不曾体味绝望,慨然言道:“人生而有大义,舍私利而救黎民怎会不肯呢?”
卜山心底冰冷一片,心说:“怎么会肯呢,狼叼住了羊不扒层皮怎肯松口?”
他是某年大荒后,父亲为了赎回卖给士族的自家田地,才将他卖给牙人的。
进宫时,有大太监捏着他的脸问:“这一进去可就做不成男人了,委屈吗?”
他摇摇头:“不委屈,小子庆幸皮相尚算出色,虽则舍了胯.下二两肉,今后倒是不会饿肚子了。“
大太监说:“倒是个明白人。”
然则为上者似乎不明白。
太子环顾一圈自己的同门,多数目视前方并不同他对视,只有裴家的纨绔高声道:“我愿散尽家财舍命陪殿下,可是家财不在我手中啊。”
太子不计较后半句话,只欢喜听前半句,走上前拍拍裴家纨绔肩膀:“还是阿洗知我,你我今后一起为了太平盛世努力,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建不世之功,万代相继,生生不息。”
人家说大智若愚,有时大愚也若智,众学子其实十分拿不准这个太子是愚顽还是精明,席间在坐的门阀子弟默然不语。
有人打破了这个沉默,声量不高却很清晰地说:“我想修建一所太学。”
说话的人站在廊柱后面,应是太傅的侍女或是什么人,看着年龄不大,面色萎靡无华,空荡荡的衣服里长了一副白骨架,已经瘦脱了相。
卜山扫过一眼后,心想:“怎么会有人如此不知趣,别人又没问你?这一没身份,二没美貌,怎么敢大放厥词的?”
他摇摇头,觉得这世间太多为了博出位而不自知的蠢蛋!
世人因纷争不得不浅薄,若无动人处,自然被湮灭,这是世间常理。
果然她被忽略了,没人询问她缘何有此想法,但是大家一直想同席中在坐的另一个小娘子搭话,此时倒有了机会……
这么些年,卜山偶尔会想起此事,主要是蠢笨之外,那小娘子眼睛里像是还有坚韧,似乎水洗不掉,石磨不消。
但他一直没能将面色枯黄的小娘子与任何人对上号,这会儿心说:“真是糊涂了,太傅是她的外祖父,不是她还能是谁?”
卜山吩咐小太监:“去把孟姑娘请过来。”
数九寒冬,穿衣服应以保暖为要务,但卜山发现走过来的姑娘外面罩着银灰色羽毛缎狐裘,贴身的裙袄却薄,紧敷在身上,映衬的身段十分明晰。
早不是那个骨肉如柴的小娘子,反而丰腴处过分丰腴,纤细处又过分纤细,很见妖娆了。
他曾受邀去过一些清谈会,说是清谈,也不是一天都不切实际,总会有些美人被拿来赏玩,男女皆有,最受人疼爱的美人约莫都是孟家这位小娘子的样子。
玩物而已,新鲜嫩蕊,掌玩意趣,无外如是,逃不掉的。
卜山心里起了怜惜,怜惜她人长大了,心思却一如既往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太过纯稚。
在这同时他又在自省,觉得自己这怜惜带着审视,有些令人恶心,他漠然检视着自己。
他早已扔掉幼时愚顽蠢笨的执着,非是他恶,而是这是确然的人性,他只是不再天真。
“孟姑娘,陛下口谕,传您问话。”又温言提醒,“请姑娘更衣后,随我去吧。”
“去不了,”孟春尘就地躺下,“衣服都被烧了,劳烦您帮我去要些衣服来,我晒会儿太阳。”
“……”
卜山丰沛的内心寂静一瞬,刚想开口又见孟春尘手捶地道:“卜知事怎么还不去呀?再不去我就要撒泼使蛮了!”
卜山:“……”
怎么叫他满腔言辞撞上个无赖小孩子?因为他身份低吗?三言两语就对柳愫掏心掏肺,对他就是个泼皮小无赖?
卜山抿住颤抖的嘴唇,气得甩了甩袖子。
同时又疑惑她一闺阁女子何以知道他是谁,上回来他可没报上名号。
情绪过去,稍一冷静下来,卜山便明白这位无赖小姐不是针对他,而是借着圣谕给自己谋利。
只是,虽然借他的话为由头,但却也让他切实得罪了武安侯府……他略一思索,觉得倒也不妨事。
外界来看,二皇子似乎要假手武安侯府反打门阀,武安侯府就要水涨船高,在他看这侯府终究只是筏子,成不了大器。
于是立定不动,静等风起。
岐莲亭中,英国公世子柳愫尚未离开,他走向孟春尘。
阳光在他乌黑的发顶打旋,他在孟春尘旁边盘膝坐下,含笑问她:“需不需要仗势欺人?”
寒风撞上这含笑的声音都得温暖几分。
孟春尘道:“多谢您,不必。”
她等的无聊,坐起来朝向红梅一簇簇的方向道:“金瓶,能不能给我拿本书?”
金瓶不放心孟春尘跟着外人出门,怕陈莒和老夫人再心生恶念,便悄悄跟在后面,顺便找了个顺风的地方偷听岐莲亭中的话声。
那话她听着觉得尚算得体,只是不知道孟春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泼皮无赖?
小姐都不顾体面了,那她……还是得要脸的,在小姐面前摔碗本不应该,只是怨气经年积压一时没能忍住,此时可不能再不分尊卑了。
“是,我这就去取,小姐想看什么?”
其实她晓得武安候府内虽然蠹虫横行,却也不至于慢到她一来一去还做不出反应,大概她书还没拿来,这里就闹起来了。
“母亲那里应该有算学类的书,劳烦你拿一本过来。”
金瓶走时远远看了孟春尘一眼,心想:“一场大火终究烧没了她那点念想,人没了指望才会这么发疯。”
似乎有母亲,似乎有了心上人,可是最后在大火中将她背出来的却是她。
人人渴望被看到,若看到她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其实也无用。
金瓶离开没多大会儿,富丽堂皇的武安候府忽然卷起一阵烟尘,草木颤动,地咚咚响,数十个素衣薄衫的人涌入岐莲院。
为首的老夫人在仆妇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奔来,口中不停惊呼着:“孽障,那个孽障在哪里!”
到了近前罗老夫人连连叹息几声,同柳愫、卜山见礼道:“是老身管教不严,两位贵客见笑了。”
又扯脱架着她的仆妇,长跪在地道:“老妇膝下有如此鄙陋的孙女,深觉无颜!深负皇恩!”
“老夫人见教,百密尚有一疏,更何况贵府刚遭逢一场大火,圣人最是宽宏体恤……”
卜山言到此处顿止,不做任何推测,转而看了看老夫人身后素色衣衫的诸位夫人,又递了个好:“敢问老夫人,贵府还出了什么事吗,怎么夫人们都如此简朴?”
罗老夫人觉得这位内监还挺懂事,她从大儿媳那里学来的一套言辞还没用上,他就率先问了。
方才大儿媳同她说:“春尘这么一闹,侯府必将名誉扫地,若要挽回名誉,老夫人要这么说……”
老人家略有些得意的看了旁边世子夫人一眼,这会儿她觉得孟春尘也没那么讨厌了。
这么些年了,大儿媳从不同她说话,这次难得同她说了许多话。
于是清清嗓子道:“夏末入秋之时河东遭了水患,我等妇人囿于闺中,也是刚刚得知这消息,听说还有许多人无家可归,这天寒地冻的,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就想省下些水粉衣裳钱捐给河东。岂料这小丫头锦衣玉食惯了,竟然闹将起来了,真是叫人汗颜!”
卜山默然片刻,瞧向自从罗老夫人出现后就一直沉默着的孟春尘,这方向迎着太阳,炙光之下,一切红如火,她也变成红红的了。
这时,世子妃卢文竹道:“春尘,你这般见驾终归不妥,且随我来。”
“来了。”孟春尘利索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柳愫合手作揖,“柳世子,恕不远送了。”
柳愫道:“且慢,我还有一言,太学是吗?”
他也合手长揖,深邃的眼睛在太阳下更见坚定:“我依然求娶,其余,但凭吩咐。”
孟春尘脸上带着薄薄的笑意:“好古怪的人,三日后给你答复。”
然后她向着那一队素色人群走去,经过罗老夫人时听到拐杖杵地鼻子哼气声。
经过云安郡主时,郡主垂泪说:“春尘,我以为你是体热,不怕冷,未曾想……未曾想……”
“没事,娘亲,我已经做了决定了,对不起,我擅自如此。”
郡主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决定,却也知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更为担心圣人叫她去做什么,她鼓了鼓勇气向卜山走去。
……
武安侯府门口停着一辆挂着宫灯的马车,帘头纹绣鸾鸟,是本朝公主制的座驾。
金瓶没再去岐莲亭,此刻手抱书等在马车前。
匆匆间也赶制不出来衣服,卢文竹带孟春尘换了一套孟落华的鹅黄色衣衫,走动间轻快明亮了几分。
孟春尘道谢拿过书爬上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左右,车头坐着的卜山忽然道:“今日眼睛遭罪,又见当街撒泼人。”
孟春尘道:“君子莫记仇。”
卜山冷声:“我是太监。”
“那,对不起。”
“……”
马车缓缓停下,孟春尘掀开帘子,塞进卜山手中一个蜜饯,这是她从世子夫人屋里要来的,却没有再说什么了,只露出个甜甜的笑。
卜山八风不动,内心却道:“好不要脸一人。”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蜜饯,忽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儿了,明明他那句话提醒或者不提醒,她都是要发作的,只是叫他赶巧撞上了。
再者人在是非局中,独善其身不过是妄想罢了。
苍蝇腿也是肉,好歹帮了一把河东百姓。
他咬了口蜜饯,酸甜口,挺提神。
孟春尘向前方一看,原来有人躺在路中央拦路。
却不是撒泼使蛮,那是个破衣烂衫的小娘子,瞳孔已经涣散,脸上显出灰败的青色,像是快死了。
小娘子有气无力说:“人会……饿死,不饿就……不会……死……我刚吃过包子……不饿……不会死的。”
小娘子旁边坐着一位年轻郎君,那郎君粗布衫,头发乱,没有多余修饰反而凸显了蓬勃的生命感。
生与死的对冲在这冬日长街上异常显眼。
那郎君没回应小娘子,只生机勃勃的杵着。
过了会儿,小娘子突然说:“太阳好大,好热。”
她明明穿着破烂的袄子,许多地方烂了个洞,里面单薄的里衣清晰可见。
阳光虽盛,却感觉很远,风也刺骨,应当冷才是。
郎君手中突然多了一朵冬日不该出现的荷叶,替她遮住了太阳。
“这样可以吗?”
那郎君的眼睛偏棕,阳光下很澄澈,声音有力,似新芽破土。
小娘子费力点了点头。
他遮了许久,倒是也知道累,累了就换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