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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眠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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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将军班师回都带了一个犯人,百姓们在酒馆茶楼、街边摊贩聚头打听,才知晓那人就是映月关一战的叛国贼。
囚车游街时,在街头巷尾拎着烂菜叶子看热闹的人并不比迎军凯旋那日少。
大家都挤在马车碾轮旁,边走边扔、边对着车中贼人指指点点,没人留心街边有个失魂妇人正朝他们的反方向走去。
那妇人穿着一身丧服,发丝梳得很整齐,就是姣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
有调皮的小孩子在奔跑嬉戏时不看路,整个人扑进了妇人怀里将她撞到在地,孩子撇着嘴生怕她破口大骂,却又瞧见妇人不发一言撑地站起,双目涣散着只向城门楼走去。
他们还当在光天化日里遇见了行尸,正是新奇时,有个小女孩看见她登上城楼,攀上了垛墙之间的垛口。
女孩的心口砰砰作响,她跑过去想要拦下妇人,却听见那妇人嘶吼一句,“我儿冤枉啊!”
而后,从城楼上纵身一跃。
她的洁白衣裙如飞鸟般从天上落进了满是积雪的污泥中,鲜红的血泊既融化了她自己也融化了身旁女孩的惊恐泪眼。
“啊!”小女孩尖叫一声,扑过去大喊——
“娘!”
床上的女子扑腾着手臂,却怎么也跑不过去。
正是惧怕与惊恐时,女孩感觉自己的双手不知被谁握住,手中的温暖竟从手掌一直窜到了她的心里。
心中一跳,一双杏眸猛地睁开。
慕初情喘着粗气缓过神,瞧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正在床边欣喜地看着自己。
“眠眠,你可算醒了,不怕不怕,娘就在这里。”
眠眠?
慕初情虽有疑惑,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方才的梦魇太过真实,以至于她到现在也分不清哪里才是梦境。
目光所及之处,她瞧见自己身盖的棉被是桃色被面的,颜色不深看着很舒服,慕初情动了动酸疼的胳膊才在手边摸到个暖呼呼的汤婆子。
这温度让她回忆起母亲于梦中溅在她脸上的血,她哑着嗓子,带着还未散去的哭腔问,“我这是怎么了?”
妇人用帕子擦拭着自己喜极而泣的眼泪,悔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前几日你兄长去城门口摆摊卖点心时,你说想同他去逛逛,我没禁住你撒娇便同意了,谁知那日有个夫人跳了城楼,正巧跌在你面前,早知如此,打死娘也不会让你出那趟门的。”
那竟不是梦!
慕初情仰躺着,眼泪颗颗落在枕边。
见女儿落泪,妇人倾过来抚摸她的额头,心疼说,“眠眠怎么哭了,是头还疼吗?等会儿你明哥回来了,娘就去喊大夫。”
雪地中的血泊就开在眼前,可她却怎么也触不到倒在里面的人,满目的泪水承接不了恨与悲痛,慕初情在呜咽中终于哭出了声。
“慕府个天煞的,撞了我的眠眠。”妇人红着眼睛切齿道,“娘只恨自己无万贯财、无缚鸡力,不能与他们争斗辩理!”
慕府这两个字如雷贯耳,慕初情迫使自己平静下来,问,“那日发生了什么?”
“那妇人跌落后你还在喊人找大夫,可没过多久就有几个骑着快马的人冲过来从你身上踏过,明哥四处打听了才知道那些人是慕府家奴。”
慕初情忙问,“那个妇人呢?”
“明哥拉你回来时,娘心都碎了,只记得他说那个可怜的妇人尸骨似是被慕府带走了……”
又是慕家。
他们害死了自己也害了这妇人的女儿……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时,慕初情抬手覆上了自己的颈部咽喉。
指尖的触感细腻光滑,没有创口也摸不出缝合过的痕迹,一声‘荒唐’哽在嘴边,慕初情踹开被子,挣扎起身。
“眠眠,你想找什么?娘帮你,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乎可再不能着凉了。”
妇人将一件白色披肩盖在呆站在铜镜前的女儿身上,安慰说,“大夫说额上的伤不会留疤,身上的淤青再上几天药也会消的,我眠眠肌肤娇嫩,虽说受了大罪,可仔细养着总会养回去的。”
慕初情看着镜中那个不是自己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
面前的女子体态高挑纤瘦,额上敷了药裹着白纱,一双柳眉与杏眸即使不语也含着情。
翘鼻小巧、樱唇苍白,如玉面容此时看着病恹呆滞,可也让人倍感怜爱,慕初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被这双修长白皙、没有一丝薄茧的手指勾起了记忆。
映月关一战,她从人山尸海中爬出来后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同袍残骸,她咆哮、哭喊、抱着他们的尸体怒吼狂嗥,可始终没能得到一声回应。
她想跟他们一起走,可挥剑那瞬又想起曾经一同许下的誓言。
伤则相顾;身死后,生者收尸。
于是,她撑着伤躯,用残剑与这双手于映月关下挖坑葬了五千人,在立碑时被慕家军巡逻小兵发现,捉回去领赏拷打,等恢复意识后就只听到审问官那句‘你可认罪!’
慕初情十六岁从军,沙场征战已有六年,映月关击退北漠劲敌主力后被构陷叛国,行刑台上她早已身首异处,可今日睁开眼,面前怎会是如今这幅豆蔻少女的模样。
见她神色古怪,妇人拍拍她的肩膀问,“眠眠?”
“你为何总唤我眠眠。”
“我……”
妇人正欲开口,话音却被从外头院子进来的年轻男子打断。
“这是个什么世道,官家家奴撞上无辜平民,不道一声得罪送医也罢了,竟看都不看一眼就策马离去,立了军功如何?打了胜仗又如何?家奴狗眼看人低,那奴的主子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娘,今日报官又吃了个闭门羹,我明日再去,我非得为妹妹讨个公道……妹妹?”
男子掀帘而入,看见站在铜镜面前的两人先是一惊,等回过神后才喜道,“眠眠,你醒了!身上还疼不疼?快给哥瞧瞧!”
慕初情不认得他,还没来得及后退,男子就搭着她的肩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恢复的好,爹的汤药没白炖,娘,眠眠才醒,外头也还下着雪,您怎就让她下地了?”
妇人笑了一下,道,“一醒就哭,哭完又直直跑来照铜镜,女儿家都珍惜容貌,她想看看自己,我就没拦。”
“眠眠同别家的女儿可不一样,我们眠眠怎样都是好看的。” 男子将慕初情扶到塌上,又端了个食盒过来,“爹今日熬了玉黍骨头汤,我一路小跑回来,这汤还烫着,眠眠来,哥喂你喝。”
汤匙里醇香的骨头汤香味近在眼前,可慕初情以前从没被人这样侍候过,她偏着头,下意识躲过。
男子端着碗的手顿在半空,他歪头问,“眠眠这是怎么了,不想喝吗?那将汤先放着,等你想喝了哥再去热?”
慕初情不答话。
男子求助般望向母亲。
“明哥你先放着,眠眠前额受了伤,今日才好了醒来,有些事好似记不得了,那汤等她饿了我再去热。”
“不记得了?”明哥起身焦急道,“我去请那个崂山老道去,他前两日看诊时可没说过眠眠这伤还带副症!”
妇人呵住他,“你回来,都这么晚了就莫再扰人清梦,我瞧眠眠醒来后眉眼清明、声气十足,她今日能实实在在的站在你我面前,我已经感那老道不尽了。”
“那娘您说她不记得什么了,我告诉她。”
“她问,我为何总唤她眠眠。”
明哥笑了一下,看着慕初情道,“你出生时我不过两三岁,印象中你总是躺在娘怀里闭眼睡觉,我想同你玩耍,可父母亲总是拦着不让我靠近,爹见闭目恬静睡去的你很是可爱,便想着一句‘明月朗照泊桥南,愿我初暒夜好眠’,故为你起了乳名眠眠,他们想你夜夜都好眠。”
听到熟悉的名字,慕初情问了句,“我叫初情?”
母亲点点头,骄傲说,“你是初暒,你兄长是初明,日月星都落在我们老初家。”
慕初情喃喃,“初暒,日星暒,她叫初暒……”
初明看着怔愣的妹妹继续说,“到长大了我才听人说,你不是足月生的,身子打娘胎出来就虚弱,他们总说你活不过十四岁,可年关将至,今岁过去你就十五了,我们眠眠福大命大,等你好些了,哥领你出去堵住那些背后爱说人闲话的碎嘴。”
父母、兄长都很爱她,可她还是没活过十四岁。
慕初情鼻腔一酸,终于抬头看着他们,道了一声,“对不住。”
我占了你们女儿、妹妹的身体。
她含泪的双眼刺痛了深爱着初暒的两人。
母亲坐过去抱住她,初明也红着眼睛狠骂一句,“妹妹被慕家奴重伤,慕府却从叛贼斩首那日宴请至今,我去报官,可官府同慕家狼狈为奸,几日里数次将我打出衙门,官官相护至此,我不服气,为官做将都不觉对不住谁,眠眠你受了这等无妄之灾又对谁不住?你放心,明日哥还会进城为你鸣冤、讨个公道!”
慕初情:“你说慕府至今还在宴请,为何事宴请?”
“慕峰青率两千精兵死守映月关,全歼敌军狡攻主力,击退北漠驻边境残营,率军回晁都后受封征北大将军,他多年驻守边疆、远离朝堂,想来是要与朝中同僚尽快熟稔,为今后的仕途铺路。”
“宴请至今有几日了?”
“六日!如此招摇也不怕被御史参本!”
慕初情心道,自己身亡已有六日,明日就是娘的头七,也是她的头七,她没化作厉鬼,倒化作了这家人捧在手心上的女儿。
见她不说话,初明问,“怎么了吗?”
慕初情摇摇头,道,“我饿了。”
窗外,深蓝夜空飘洒着鹅毛大雪,屋内一男一女、一老一少起身争着食盒抢着去热汤,一间小屋、两声笑语、三张相似面容聚在塌上小桌,齐看微弱油火。
城内,慕家府邸仍然灯火通明。
慕维之握着卷册在书房读书,抬头时看到唯唯诺诺恭候在一旁的慕峰青。
“人找着了?”
慕峰青背后一凉,冷汗差点流下来,他躬身道,“回父亲,还没有。”
“废物!”慕维之怒吼,“众目睽睽之下死在菜市街口的两节尸体怎会六日都找不到!”
“慕初户籍填的是孤儿,故斩首后官府只遣了两个收尸人抬去乱葬岗,儿那日早已派人去乱葬岗那儿等尸体,谁知一直到天黑都没见着人影。”
“谁知?你亲眼看着的人都能弄丢,还有脸问谁知!”
慕峰青垂着脑袋不语,慕维之看着他这副模样恨铁不成钢道,“这么些天就一点线索也没有?”
“线索倒有,只是……”
“男儿没有男儿豪气的样,你有什么就直说,吞吞吐吐跟个女人似的!”
“处决慕初那日,儿听说幽王车辇出过城,于是便派人前去打听,昨日得到消息称,派出去的人都…不见了,恐凶多吉少。”
慕维之起身甩开手中书卷,捂着胸口恨不能打死他,“你在外带了几年兵真当自己是个将军了?那幽王是谁你不知晓吗,怎敢派人去打探他的行踪!”
“不就是一个病秧子吗,儿幼时见过他的。”
“你住口!当心祸从口出!幽王乃当今圣上的堂兄,皇亲国戚身份尊贵,哪是你能随口评判的!”慕维之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思索许久才冷冷开口,“我与幽王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在他那处死磕,从旁的线索入手尽快找到慕初尸首,她若是被有心人夺去,那我们慕家便是有天大的功劳也难逃一死。”
“是。”
“军狱院的尾收完了吗?”
“还剩一人。”
“做的干净些。”
“是,儿知晓。”
慕峰青领命后正欲转身,忽听父亲又喊住他。
“你接连六日在思朝暮宴请弟兄同僚,这么久了可结交到何人?”
“回父亲,发了请帖的人都来了,可儿子觉得……他们只是来走个过场,并无实意与我结交。”
慕维之叹了口气,说,“见微知著啊,文州城没有如上头所愿顺利送出,到底是让那位同我们父子生了嫌隙。”
“哼,都怪慕初这小子扰我大计!”
“你要是争气,我何苦要委派个女子与你随军?若不是她,你如何能在军中站稳脚跟,我又如何能在朝中平步青云。”
慕峰青抿了抿嘴有些不服气。
慕维之又问,“明日你与哪家公子同去思朝暮?”
“明日是儿宴请最后一天,共发了三家帖,到此时只回了两封。”
“哦?谁人如此不将我慕家放在眼里?”
“幽王,薛霁。”
慕维之听到此人名号,颔首道,“之前让你与他发帖不过是圆个礼数,朝中清流皆避他不及,我们慕家也还是少同他打交道为好。”
慕峰青不解,却又不敢再问,他在父亲的摆手示意中恭敬退下,继续遣人去寻慕初尸首。
看着儿子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慕维之立在窗前望月沉思。
与北漠映月关一战本是必败的一场仗,可是慕初情却拼死得胜,文州城本是必失的一座城,如今却被慕峰青驻军镇守,上头交代的计划被旁人搅乱,可后果却得由他们父子承担,如果当真因为此事成为朝中弃子,那才在自己手中见着富贵的慕家便只会如昙花现世。
殃及慕家前程的要事悬在心头,慕维之心中甚是不快,就在他冥想转圜之策时,忽听门外小厮低语——
“老爷,幽王回帖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