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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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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十九个月尾,项目终于扫尾验收了。
王总站在空落落的最顶层,俯瞰着B城的全景,眼里闪着被欧阳定义为“商业表情”的泪光。
不一会儿,他把遥远拉到一边低声问:“老弟,我昨天说的那事儿你考虑了没?”
遥远说考虑了,谢谢王总,下次我来B城,到你的MALL喝咖啡麻烦给我打个八折吧。
王总一愣,啧了一声,嘀咕道:“你的辞职报告老李不都批了么?怕什么,到我这里来,我不会
亏待你。”
“辞职是因为私事。”遥远推得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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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说,呆长了还是挺舍不得的。”
那天晚上,他和他的PA坐在工地旁遥远坐过的长椅上闲聊。身旁多了几幢漂亮的商厦。
遥远的手指在铁椅上细细地摩挲,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了一会儿欧阳打电话过来。他最近一直“忙到暴走”,联络很困难。
“要走了?”欧阳问。
遥远说是啊,新盖的楼里又没我份。
欧阳说只要你吭个声,一间两间的,王总也就拍给你了,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房子而已,那秃
驴不缺。
“你越来越贫了啊。”遥远笑着起身走到一边。
“寂寞嘛,寂寞易话痨。”欧阳笑嘻嘻地说,“要不你上我这儿呆两天?”
“不用了。”遥远说,“赶着要走。”
欧阳顿了顿,“你真的决定去参加援建项目了?”
“有些事需要时间好好想清楚。”遥远说。
后来欧阳就骂了一句那个没用的欧小狗。
骂完才发现说漏了。于是值得老实交代:“其实那次我送欧小狗去机场以后他就老来烦我,定期
让我汇报你的近况。”
“虽然我知道不该这么说,但还是觉得你有一点辜负他。”欧阳悻悻地。
遥远说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你知道啥?”欧阳冷笑。
遥远说:“我知道你们有联系,从那次生病以后。”顿了顿,“也知道他对我好。”
于是欧阳没话说了,最后嘟囔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回酒店收拾箱子时,遥远把那个不知道哪次烧坏了的冷热杯拿着看了看,一并塞进箱子。
PA说:老大,这个坏了的就扔这儿吧。
遥远笑笑,拉上箱子。
飞机飞离B城时,坐在窗边的PA指着一个闪动着光点的地方很兴奋地说看啊我们的房子。
那将是这个城市新的地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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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选了个晚上去收拾办公室,晚上人少。
小欧跟他说,那盆仙人掌再也没开过花。
仙人掌常常被阳光照射的那一面长得比另一面大些,远看过去球体歪得很好笑。
遥远拿起来看了好一阵,然后把它放进纸箱。
“学长,这封信还要么?”蹲在一边帮他捡信的小欧举着信问。
遥远看看,说不要了。
小欧就把它摆进垃圾桶,不一会儿桶满了,就拎出去倒。
遥远用指头划过桌面,没有灰尘。
他头有点疼,前几晚上东家西家地轮番喝,杯酒释人情的样子很豪迈。
小范围的几个人都提前知道了。
还好是小范围,这点上,遥远很感激BOSS。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隔天,或者过一段时间,看见这些变化时会目瞪口呆地问:“这什么意思?”
小欧倒垃圾回来,继续帮他捡废纸。
“小欧。”遥远看了小欧一会儿,突然喊。
小欧抬起头,看见遥远坐在办公桌后面,和他新进所时做新人谈话时一模一样。
他笑笑,坐到遥远对面的洽谈椅上,也和那时一样。
“我想一开始也许会有些闲言碎语,你别太在意。”遥远看着小欧的眼睛,“专心工作。”
毕竟是一个旧人离开了,一个新人上位了这种极端容易引发八卦的事。
就算它们没关系。
“我知道。”小欧认真地点着头,“我会努力的。”
遥远一怔,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摸摸他的头,“有样东西送你。”
遥远拿出一本速写本。
“画得很乱。”他说。
小欧接过来,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突然噗地笑了。
遥远够过头看看,是那次在B城酒店里画的小欧睡觉图。他也笑起来。
遵从心理医生的建议,遥远在圣德时就养成了画速写的习惯,画一些有趣的人或事,借以记住他
曾经的某段生活。
很多年来,他一直坚持,一方面,怕不知道哪天自己的记忆再次陷入混乱,好用这个帮助恢复一
些,另一方面,画画本身和所画的画,都是他人生的一段。
他想,在那一小段人生中,小欧给予了自己很多,他没有理由不把这段回忆送给他。
“谢谢学长。”小欧把速写本抱在怀里,抱得很紧。
“不能去参加颁奖仪式很抱歉。”
那天晚上,他们拉着一车子鸡零狗碎被堵在市中区时,遥远突然说。
小欧最终选定圣德的设计最终进入了决赛提名,但头三甲的先后顺序,要等到大会当天才会宣
布。
那其实才是最让人紧张的时刻,但仪式地点在几千公里外的C城,而遥远的机票就订在次日。
他想:其实并不是不可以延期、改签,或者当天往返。
但小欧说没关系。
“学长,没关系。”小欧打着灯左转,动作娴熟,霓虹在他脸上打出好看的光影,他的声音很
轻,但很清晰。
“真的没关系。”
遥远将目光投向路灯沿途指向的地方。
“获奖感言准备好了吗?”后来,遥远问。
小欧嘿嘿地笑着挠挠头,“还没想好。”
遥远动了动指头,想去敲对方毛茸茸的脑袋的手始终没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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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掌不用浇水,但是要多摆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末了,小欧帮遥远把他的零碎搬到家里,遥远送他出来时,突然想到这个。
遥远问他摆在卧室里可不可以,小欧说可以。
然后拉开挎包掏了一下。
遥远想起他那次掏自行车钥匙出来要送自己回家的样子。
“这个……还给你。”小欧真的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他。
是遥远那套房子的钥匙。
“黄总告诉我了。”小欧还是笑笑地,眼里倒映点点星光。
遥远语塞,不知道说什么。
“明年,贷款就可以还清,所以现在重新租房子没问题。”小欧说。
“是啊,何况你现在是总助了。”半晌,遥远打趣,嘴角的微笑有些没落,“再一两年就可以有
房有车了啊。”
“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要攒好。”小欧很严肃,“不能乱花。”
遥远想:这是第几次死机呢?
“那我走了。”小欧挠挠头。
遥远说你快回去睡吧,平时好好上班,圣德那边已经上正轨了,不用太操心,周末去看看工程进
度就好。
又说:李总真的很器重你,不要被我们老讲他坏话的印象影响了,跟着他你会学到很多新东西。
还有,如果有单独带项目的机会,不要放走。
另外,比赛只是个锦上添花的事,拿第几其实不重要。
……
“我知道了。”最后,小欧张开手臂抱了抱遥远,只是几秒。
“你胃不好,不要吃奇怪的东西。”他说,“我听说有的边民喜欢吃毛虫什么的。”
遥远大笑着,眼角微潮。
《春之声》的碟被遥远从车上拿出来收进箱子。
后来想想又拿出来,打开极少使用的音响放进去,播放的提示闪了闪,曲子就缓缓流出来。旋律
轻薄,好像只是浅浅一层,弥漫在客厅周围,遥远任由它放着,着手收拾东西。
从B城带回的那一箱被腾空,又放进准备离开的一箱,遥远看见冷暖杯才想起来,应该问问小欧
在哪里修。
走进卫生间,发现有个顶灯坏了,大概是很久没用的缘故。
室内昏暗,他凑近洗漱台,看见小欧上次过来用过没来得及收的牙刷,挤掉一半的一次性牙膏也
在,毛巾挂在他的旁边,淡淡的太阳花香。
他拿了新的洗漱工具放进箱子,拎着盒子进去倒药,倒了一半,这才发现无论哪瓶都不够吃上五
年,只好打开备忘录,把药名和剂量一条一条输进去。
冰箱里有个干瘪的苹果,是上次小欧来的时候吃剩下的,遥远把它拿出来扔了,然后随手拔掉冰
箱插座。
PSP该充电了,里面的游戏他没一个打通关的,遥远按开看看,也放进行李箱。
李诚实说,遥远我跟你讲啊,援建天天都泡在泥坑里,你带点旧衣服过来,西装绝对不靠谱。
他看着衣柜里一排不靠谱的衣服无奈地笑笑,然后把小欧借他挡风,一直没还的那件折好,放进
箱子。
——不知不觉,就有了那么多……
剩下不多的几天,他去看了墓地。
李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了。
新来的人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只知道他一再叮嘱,要好好打扫那排那边的那个碑。
遥远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自己母亲的名字。
那天他呆得久些,像个普通的,舍不得离家的游子。
“我走了,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遥远轻轻抚摸着冷冷的石
碑。
“以前做了些伤你心的事,对不起。”
“我永远爱你。”
从墓地出来,车开到一处山崖边,遥远下车来站了一会儿,扬手把塞在自己床下那个箱子的钥匙
扔了。
他想,那么多年之后,他床下那个箱子,最底上那件沾着血的T恤,也许会变成一件普通的脏衣
服了吧。
虽然钥匙飞出去的一刹那,胸口仍隐隐作痛。
给我一些时间。遥远闭上眼,默默地想。
风抚过他的脸,像允诺了他的祈祷。
走前一天,遥远去了圣德。
一些旧物正陆陆续续往新园区搬,院长还是支着她豪爽的大嗓门在院子里指挥着她的孩子们洗刷
桌椅。
“你再偷懒就罚你再洗一把椅子!”
“抹布用坏了我就拿你的衣服来擦!”
“遥远!不准发呆!过来帮我搬柜子!!!!”
于是遥远一个人把三门柜从二楼搬下来,光荣地闪了腰。
院长拿来很可疑的狗皮膏药给他贴上。
“我年纪大了。”遥远说笑,被院长一巴掌拍在痛处,“不要找借口!!!”
拍完,很温柔地揉起来。
“我走了。”遥远说。
“回来不见我就说明我去开天堂分院了。”院长笑着说。
遥远楞了楞,翻身坐起来,张开双臂抱住院长,头深深地埋下去。
“不会的。”他颤颤地说。
“走吧。”院长摸着他的头,“不早不晚,刚好是出发的时候。”
不早不晚,刚好是出发的时候。
圣德乱糟糟的院子里,一些小小的蒲公英静悄悄地在角落里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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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熄灯时,遥远穿过院子。
月光清朗,安静地笼罩着大地。
遥远看见他常常坐着的长椅上坐着个孩子,缩在左边的角落。
他走过去坐下。
孩子抬起满是泪痕和鼻涕的脸瞪了他一眼,拿着支断掉的蜡笔在纸上狠狠地画着。
遥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说:“月亮很圆。”
孩子楞了楞,抬袖子擦擦鼻涕,举起那张几乎被涂成全黑,只剩右上角一块圆形空白的纸,然后
不自禁又抽泣起来。
遥远打开包,拿出新买的速写本递给他。“送给你。”
孩子刚伸手又犹豫起来,怪纠结地,怯怯地望着遥远。
“等你画出更漂亮的画,就送给我。”遥远浅浅笑着想去替他擦干眼泪,手指触到孩子脸颊的一
瞬,他呆住了。
孩子转过头,拿剩下的蜡笔在纸的一角画了两笔,又怪愁怪愁地抬起头跟遥远说:“月亮的亮字
我不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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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选说,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就是不一样,好像很久前就认识了。
欧阳问他,你见过那个人吗?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你?
小欧说:还有很多很多事都没有做,不过没关系,我会努力,会坚持。一定的。
有些事,遥远不记得了。
揭开孤零零放在小欧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子里的画架上蒙着的布,遥远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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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样的春夜那样的长椅上,他也曾那样和一个怯怯的孩子坐在一起。
孩子抹着眼泪说:他们都看不懂我画的是什么。
他拿过那幅歪歪扭扭的长方型垒叠的画看了看说:你画的是圣斗士。
然后他拿出笔,在画的下面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圣斗士三个字。
“你会画得更好,到时候记得送我一张。”后来他笑着帮他擦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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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小时候的画。”颁奖台上,西装笔挺的小欧微微转头,看着大屏幕上那幅写着“圣斗
士”三个字,已经模糊得看不清轮廓的画说。
台下有人哄笑,前排的黄琪眼神欣慰又迷茫。
小欧腼腆地笑笑,继续说,“有一个对我来说很特别的人,他告诉我,这幅大家都看不懂的画是
一个圣斗士。
他说希望有一天我画出更好的作品时能送他一幅。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达成这个愿望,变成他希望我成为的人,做他希望我做的事……
虽然,到现在,我还没能画出更好的作品,但我会努力。
虽然他已经忘了这件小事,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但我会坚持。”
我会守护着我想要守护的人,像个圣斗士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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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欧拿了第一。”飞机起飞前,遥远打开黄琪的短信再看了一遍,然后关机。
轰鸣声响起,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是春之声。
飞机迅速飞离他的城市,正如他过往人生中那些匆匆的来来往往。
一切都会圆满。
拉下遮光板时,遥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