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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台阶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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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边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段路,事实上,这个时候坡度几乎已经没有了。
之前被她用来试探坑底深浅的钱币此刻静静地躺在两块方砖的缝隙里。
赵边没有怎样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弯下腰打算将自己的钱币取起。
她总觉得这钱币在后面也许还能发挥什么用处。
也就是在她弯腰的刹那,左手边原本完好的石壁突然出现了一块方形凹陷,并且从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冷箭从她头顶穿梭而过,撞在另一面墙壁上,而后落在了墙角,还滚了滚。
这冷箭飞过的高度,正是原先她太阳穴所在位置。
若她没有弯腰去捡那枚钱币,此刻便极有可能要殒命在这暗箭下了。
赵边握住无意中救了她性命的钱币,心情更加复杂了。
她越来越感觉,这次的武侯大会,危险似乎并非来自于其他侯生,而是来自于这个“阵”本身。
赵边在文姜的提点下做了足足的准备,可尚且过得如此艰难,那其他侯生呢?
再有便是关于这阵中的一切,天子知情么?
这些疑问一在她心中成型,她就有了答案。
而这答案,让赵边觉得:如今正统御着整个华朝、以仁爱风流名贯世间的周天子一定是疯了。
*
文姜走到天子前,行了个礼,而后问:“父王,考校的钟声究竟会在何时响起?”
周天子懒眼闭目的样子,轻轻靠在自己的王位上,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摸索着王座的玉扶手,音调并不高,只有父女两人能够听见:“在它应该响起的时候。”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且没有答案。
但文姜似乎从这句话中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低垂下眉眼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天子终于不紧不慢地撑开了眼皮,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那孩子,身上背了挺大的一个包袱。里面想必装着不少东西。”
文姜明知故问:“父王是说赵边?”
天子挑了眉,似乎看穿了文姜的心思:“不然还是谁?那二十一位少年中,除了她还有谁明目晃晃地带上了那么多东西,却一副很有底气的模样?”
文姜没说话。
天子继续道:“这个阵的存在,今日之前几乎无人知晓。更不论有人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但那孩子的一身行头如今却让我疑惑得很。她本因孙仁的一剑退回了赵地,孤宣布武侯大会也不过几日工夫,她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倒真是让孤好奇得紧啊。”天子的最后一句话语调极轻,但却极重地落在了文姜的目光里。
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事实上,这种怀疑,文姜很早的时候便感觉到了。
或许人身在一种困境中,只能顺逆。可若想破局,便不能一味顺从。
文姜早有了应对之法。
她终于抬起头,直视起了自己的父王——这个在她小时候,甚至可以说在几年前还无比让她敬爱的父王。
若对方审视的目光放在从前的她身上,定然让她如坠冰窖。
可今日,她早不在乎了。
“父王,无论之后在那个孩子的身上发生什么,女儿都不会觉得奇怪。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
周天子笑了一声,看向自己的女儿,声音仍旧很低,语气温柔可话语却足以让人寒毛直竖:“活着才有命,但那个阵本就是没有生机的。”
文姜愣了一下,她极轻地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收敛,她的表情仍旧是一无所觉的样子,可藏在长袖中的纤纤玉手却早已攥紧。以至于她的声音都有些发紧了:“那个阵,是对一人,还是对所有人……”
周天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孩子,这是武侯大会,那帮小子都是为了争你。阵自然也是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周天子说完这句话后又补了一句:“没有一个人是例外。”
文姜猛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那孙仁呢?”
周天子摇了摇头:“孩子,你没有听懂孤的话么……何况,你关心的真是孙仁那个孩子么?”
文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答案,她也明白自己的父王也知道:“那埃尔西呢?”
天子的声音变得更冷漠了:“一视同仁。”
沉默良久,文姜终于憋出了一句话:“……父王,你是疯了么?”
周天子听了这话不怒反笑,他的笑声极高极亮,仿佛知道了什么痛快的事情,无顾文姜的惊讶,他高举金樽,面向群臣:“诸位爱卿!今日武侯大会,众少年一展拳脚才能,只为吾女,孤真是高兴得很。华朝能有今日,全靠诸位爱卿殚精竭虑啊!来,我们举杯!”
天子的表现非常突兀,以至于让座下众人没有及时地反应过来。
赵凯皱眉,罕见地也没有及时举杯。
他发现了文姜异常的表现。
因而原本就不定的心,更是悬了悬。
周天子目光远望向他:“赵侯啊,你平常不是最好喝酒么?今日的酒,可是孤传唤了这丰京城中最好的酿酒师,花费了极高的人力物力,酿造而成。只为今日。少年意气,便该配上好酒!”
天子已经点了他的名,赵凯心思再乱,但也知道此刻阖该抬起手来、举起酒杯。
其他家主虽然心思各异,不过也都跟着赵凯一起朝着王座高举了酒杯。
但很多人,只是装装样子地抿了一下杯口。
只有赵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天子的目光看似放眼群臣,但余光其实一直锁定在赵凯身上,他看见赵凯一饮而尽的动作,松了口气。
狭长凤眼微眯,很满意的样子。
*
赵边躲过暗箭之后,去往阵中的路途可谓是惊心动魄。
突然飞出的刀片、突然掉落的地砖、布满尖刺的坑道……
只要一个不小心,便足以让她将自己的命交代在这里。
赵边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她如今身处的“阵”,确实有一个“中心”,只要她挥舞起华旗,一切就可以结束。
一路地惊心动魄,让赵边不止一次地庆幸,她听了文姜的话,把那些东西都塞进今日所背负的包袱里。
然而她庆幸没几次,眼前便出现了一汪水池。
水池上方悬着一座由黑砖砌成的墙体。
她打量了一圈,发现这个地方再没有别的出口。
很显然,她需要游水才能越过这个地方。
可问题是,她不知道这个水池有多宽,更不知道悬在水池上方的墙体究竟又多长。
并且水池的水质并不清澈,看起来浑浊一片。
若她贸然潜入水池,不说能不能一口气游上岸,单单受头上悬墙的限制,她在这片浑浊池水里,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可若迟迟待在这里不出去,也是绝路。
两个选择等或者走,她所面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结果。
正在赵边纠结时,来处的甬道,突然掉下一块断石,似乎将它的路堵死,也似乎在催促着她跳进这浑浊的水池。
赵边终于有了决定。
走,或许会危险重重。
但留在这个地方,她的生机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减少,直至为无。
既然如此,倒不如早做打算,放手一搏。
自她蒙上眼踏入这个阵,自她在山洞里应下文姜的那句邀请,自她将满腔激情倾倒在家书上,她便做出了选择,那便是循着已有的志向,义无反顾地往前走,而不是什么也不做,只是被动地等在原地。
赵边放下自己的包袱,最后只拿了三个东西带在身上。
一样是细剑,另一样是便携盾牌,还有一样是她叩开周四方隐居之所的东西。
她曾用着这个东西钻开了周四方头顶的门。
不过时隔多月,她也对它做了精密地改良。这东西的威力只是被轻微地减小,但体积却缩了不少。
赵边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冲天钻”。
她将这三样东西带在身上,其余的东西跟着包袱扔在这里。
可惜么?自然可惜。毕竟这包袱里的东西花费了她长久以来的心血。
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只要她搏出一线生机,往后便还能重新将它们造出来。
孰轻孰重赵边心中有着一杆清晰的秤。
在这看似给予生机,实则将你引向更危险恐怖之境的地方,她决不能在入水时还背着沉重的包袱。
赵边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
而后谨慎地下了水。
一反常态地,她并没有贴着墙壁游水。
一般来说在昏暗中,周边有一个笔直参照物,沿着这个笃定的参照物去游水,肯定会比盲目地游水更有方向感,不至于迷失。
可方才一系列的路途和经历,让赵边生出一种直觉:“沿着墙壁游水”这个看似正确的选择,反而会更加危险。
她所入的这个阵,犹如一个看透人性,又以玩弄人性为乐的疯子。
且是一个自视甚高的疯子。
*
这满是浑水的池子比赵边想象得还要宽。
悬在其上的墙体比她预料中延伸得更远,且这墙体的出现也不是无关紧要的,相反极是用心险恶。
悬在头顶的墙体,有如一块大山,死死地遏住了游水者想要探头汲取空气的企图。
若是寻常人,就算不会因在水中迷失方向而力竭,也要因长久地憋气而窒息了。
在这个绝境下,赵边突然要感谢自己曾经的“愚钝”。
她之前在伦南的教导下,在游水这件事上久久不开窍,但为了一丝薄面却意外练就了憋气的本领。
而这本领,曾经看来是不走正道,如今却在这个地方救了她的命。
赵边也硬是凭借着一腔孤勇,终于拨水,双手抵到了对岸。
她忙不迭地曲腿,在水中直立,双手一用力扒住了岸边,而后从水池里爬上了岸。
因为长久地屏息,纵使她有不一般的本领,也在上岸之后,憋闷得满脸通红、头晕脑胀,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赵边半躺在石阶上,心中涌动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再一次地在心底问出了一件事:
她尚且如此,那其他侯生呢?
她艰难求生到现在,还剩多少侯生……能如此刻的她一般呼吸到生的气息?
赵边只觉后脊生寒。
她摇了摇头,从岸边站起。
麻木的身子,似乎冰封住了她身体的感觉。
赵边现在伤痕累累,浑浊的池水更是腌进了她的伤口。她本该很疼很痛。
可她此刻却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赵边拖着麻木的身子,将盾牌举起,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去。
她的另一只手握住了挂在腰间的剑柄上,似乎想从中求得一点倚靠。
令她意外的是,这段往上的台阶,非常太平,没有任何意外。
走上台阶的尽头,她的视野突然变得无比开阔。
她没有贸贸然奔到平台中间,而是停在了最后一级台阶,目光扫向四周。
除了她脚下的这处,在这圆形平台四周还饶了另外二十处台阶。
台阶与台阶之间都相隔了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之下真正地是深不见底的深坑。
若掉下去,绝无活命可能。
赵边一手收起盾牌,另一只手也从剑柄上挪开。
这就是所谓的阵中了吧……
赵边抬头望天,然而并没有天,有的只是一块拱顶——金碧辉煌的拱顶。
她现在身处的地方,是不输于天子正殿的华丽。
这里灯火通明,与地下台阶是截然不同的两处世界。
赵边有了答案。
这就是阵中。
她定睛下来,看见这圆台中间的地方隐隐露出来一块华旗的黑色边角。
然而赵边并没有立刻地向它奔去。
相反,她的目光死死放空在余外的二十级台阶的尽头。
然而等了好久,依旧是空空如也。
偌大空间只有她微不可闻的呼吸。
一阵惶恐如一只巨大无比的手,从天而降,牢牢攥住了赵边,让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