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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我心如此镜(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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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寻常的夜晚,两颗躁动的心交换着彼此的不安,直到天边放青才算暂时安歇。
她们化作两条赤裸的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谁也不肯松开分毫,日出时的东天变换着色彩,谢婉君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除了疲倦只剩下头疼,眼睛却不舍合上,她已经许久没有平静地看过太阳了,月亮亦是。
房间里泛着浓重的晚香玉的芬芳,甜腻得过分,秦水凝缓缓开口,陈述事实:“你的香水好像碎了。”
谢婉君闷哼一声:“定是你打碎的,你得赔给我。”
秦水凝知道她不过是随口说说,并未当真,只听谢婉君又说:“罢了,念在我今日心情还不错的份儿上,就不与你计较这些了。”
秦水凝低笑着嗔她小气,如实禀告道:“我上午要去一趟红星印刷厂。”
谢婉君立刻警惕起来:“你又要有什么行动?”
“前些日子不知是谁送了卷胶卷到秦记,董平仍旧毫无音讯,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送到红星印刷厂。”
谢婉君不语,显然又担心起来,秦水凝补充道:“那里是信得过的地方,你放心,我知道变通,绝非自投罗网。”
“我不管你,谁愿意趟进你们的浑水。”
“我从红星印刷厂回来后定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这下总行?”
“你怕没人给你收尸?”谢婉君嘴上是不肯饶人的,佯装冷漠地说道。
秦水凝犹在笑,还有心情跟她打趣:“竟叫你言中了。”
谢婉君卷起被子,闷头便要睡觉:“别吵了,我得赶紧睡上个把时辰,否则这一天还不知怎么熬过去。”
“一起睡。”秦水凝从背后揽着她,隔了许久又低声跟她保证,“这次我过去,定会说清情况,这是最后一次,然后我就乖乖地在家陪着你,秦记的客单我都少接了许多……婉君,你能看出来,我有多珍惜这条命吗?”
谢婉君这才安生地合上双眼,很快便睡过去了。
待她醒来,秦水凝早就走了,她又专程问了黄妈秦水凝是何时出去的,掐算着已经走了有一个钟头。
中午她还得去明月饭店见韩寿亭,虽然心底里仍有些惴惴不安,可这顿饭是免不了的。
幸好韩寿亭也有事,二人不过简单用了个午饭,签订好转让合同,她从韩寿亭手里接过了一批紧俏货,数量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是难寻买家的。
饭后韩听竺进来奉茶,谢婉君正同韩寿亭商量着货轮到港的时间,韩寿亭道:“听闻你前几日到处寻关系买船票,想必也知道船期紧张,难以保证,我与你是老相识了,不愿胡诌骗你,夸下海口。”
谢婉君便心中有数了,笑道:“我还怕您诓我不成呀?眼下生意不好做,我难免有些心急,韩先生你……”
韩听竺给她递了茶水,低声提醒:“小心烫手。”
谢婉君接过掀了两下盖子带走浮叶,润了一口,又同韩寿亭商量,务必要让手下盯紧了,多有劳烦之类的场面话,韩寿亭笑着答应。
两人相偕下楼,谢婉君耐着性子送韩听竺上了车,车开走了,她才匆匆上了自己的车,连忙叫小佟开回公司。
到了公司楼下她也没下去,而是让小佟去问秘书,可有收到秦小姐的电话,秘书自然知道秦小姐是个什么人物,断不敢怠慢的,答案却是没有。小佟下来禀告,谢婉君面色一沉,旋即果断地让小佟开车前去红星印刷厂。
她只让小佟把车远远地停在红星印刷厂的斜对面,周遭一片平静,就连行踪鬼祟的眼线都没有,谢婉君只觉得又放心又不放心,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条老街,她难免怀疑危机四伏。
就在这时,秦水凝出现在街口,立在路灯下翻看报纸,谢婉君心潮一动,丢了指间的烟就朝她挥手,兴奋得像回到了十岁的孩童时期:“阿凝!”
秦水凝闻声放下手臂,看到她的瞬间眼中明显闪过惊讶,随后将报纸夹在腋下向她跑来,谢婉君同样迎了上去,十几步的距离,她想到默片电影里的画面,不禁左右晃头,生怕横穿出辆汽车,酿成惨祸,心已经要跳出喉咙了。
幸好什么都没发生,两人双手各攥着彼此的臂,谢婉君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焦急问道:“你出来了?胶卷呢?可还有事?”
秦水凝鲜少喜形于色,当时却很是激动地跟她说:“我和上面联系上了,胶卷果然有问题,不是他们送过去的,幸好我留了个心眼,婉君,我没有带胶卷,胶卷被我放在斐德路的信箱里,我不管了。我已经向上级汇报,他们也认为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我说我的爱人已经帮我买好了船票,我会在近期离开上海躲避风头,婉君,我在香港等你,不,你在上海等我回来……”
她更是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
谢婉君放下悬了半天的心,身子都在发出细微的颤抖,听到她说她的爱人给她买好了船票,谢婉君直接红了眼眶,嘴角却向上咧着,又哭又笑的,很是滑稽。她赶紧掏出帕子轻擦谢婉君的脸颊,谢婉君抬手攥着她的手,紧紧攥着。
“好,你告诉我,是不是直到你离开,都不再做危险的事情了?”
“是,谢婉君,我现在无事一身轻,就等着去香港度假,你羡慕不羡慕?除非特务非要把我抓去喝茶……”
“呸呸呸,你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犯了什么错要抓你?”
“我这一生犯过最大的错就是爱上你。”
谢婉君脸色一僵,她知道秦水凝此话并非后悔的意思,既然是错,她们难道不是共谋?
秦水凝牵起她的手,携着她往车子走去,语气分外笃定地说:“他们都说是错,我无从反驳,唯有一错到底,错个一生一世,错个生生世世,如何?”
谢婉君正为她的前半句话疑惑,蹙起了眉,听到她后面的话,眉头立刻舒展开了,笑容也掬不住,推着她上车:“你总算说些我爱听的话。”
“我过去就只会气你?”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说话是什么德行?冷冰冰的,像往出掉冰锥子似的,哼,不提也罢。”
秦水凝正默不作声地回想,心道她店里的顾客也从未表达过不满,殊不知谢婉君本想叫前面开车的小佟作证,又猛然意识到,小佟哪里知道这些,过去她是见人下菜碟的,唯独对谢婉君这一位暗放冷箭,竟连个证人都寻不到。
了却了一桩心事,谢婉君又提起玩乐的心思,忽然同秦水凝说起:“严太太约我后日一起吃饭,她想去吃蜀腴,吃完了想必还要去黄金听戏,到时候我将你带上,消遣消遣,反正你也没事。”
秦水凝不着痕迹地打听:“只有严太太自己么?”
谢婉君没做多想,点头道:“我同她隔三差五就要见一次的,没有旁人,你也不喜欢吵闹,就咱们三个。对了,我家里还有件私藏的旗袍,可贵重呢,到时候一并送她,就说你裁的,你可别拆我的台。当初你被抓进提篮桥监狱,她没少帮我,该记她这个好。”
秦水凝全听她安排,答道:“你提早同我说一声,我为她赶一件就好,何必……”
“还不是心疼你?怕你年纪轻轻双眼就熬花了,连我打扮得有多漂亮都看不清,那我是要生气的。”
小佟在前面听到了这句话都忍俊不禁,谢婉君佯装生气凶他:“你笑什么?这好笑吗?”
小佟连连摇头,秦水凝则握着她的手,嗔道:“他脾气老实,你欺负他做什么?”
“就是看他老实才欺负他呢。”
“秦小姐,无妨,我们大小姐最是嘴硬心软之人了。”小佟憨厚说道。
秦水凝只无奈地低笑,没说什么。
车子先送秦水凝回秦记,秦水凝进店之后,谢婉君脸上的笑容立刻荡然无存,双眸因提防而挂上一抹寒意,旋即命令小佟:“先别开车,下去抽支烟。”
小佟一向听话,下了车自己蹲在路边擦亮洋火,谢婉君却转身走到不远处,站在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面前,对方显然不认识谢婉君,挂着疑惑收起报纸。
谢婉君带笑问道:“先生可否借支洋火?”
小佟蹲着,正好躲在了车前,那人也无从确定小佟有没有火柴,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来自己的,谢婉君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端臂衔好香烟,显然是让他帮忙给点上。
男人擦亮火柴,娴熟地用另一只手掌护着,凑到谢婉君近前,谢婉君垂着眼眸,将烟吸着,男人便很快收回了手,甩灭了火柴。
停留不过片刻的工夫,谢婉君和小佟前后上了车,打算折返公司,小佟憋了半路,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大小姐,您没带洋火,为何不跟我说?反而去找旁人借。”
“蠢材,你当我就是为了跟他个火?我是去看他虎口有没有老茧。”
那可不是做粗活磨出的茧,而是常年使枪所留下的,她与韩寿亭相识这么多年,总要学到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