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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修) ...

  •   翌日下午,顾准按照原先说好的再去唐府拜谒,未曾想常寿竟早已等候在门口,见顾准来便立刻引她从侧门进来,又探出头去见无人看见后,方才关闭大门,将她带了进去。

      常寿的脚步很快,领着顾准从一条幽密的小路穿过弯曲的游廊,通花渡壑,来到一处院落门口。

      常寿停在拱门前,向顾准揖了一礼,道:“老爷就在书房里,先生请进。”

      顾准向他回礼道谢,然后走入院中,常寿却并未离开,只是往外稍走几步后站定,就在院门外的檐下候着。

      这方院子很规整,只有北侧的一间屋子,悬着匾额“晏如堂”,东西两侧对称种植两笼郁郁葱葱的紫金竹,东南角掘了一方小小的莲池,此时池中只余去岁秋冬的残荷,檐下的一丛芭蕉经过春雨的洗涮后更是绿意盎然。

      北间的书房门是开的,只是垂着门帘,顾准在书房门口略站了站,整理罢衣衫才掀帘进屋。

      房中铺陈简洁雅致,北面靠墙的是一张紫檀桌,桌旁边摆着两把灯挂椅,两侧的柱子上挂着一对楹联,“斗室何妨陋,奇书不厌多。”靠窗的地方摆着书桌,昨日她给常寿的那张纸正铺陈在桌面上,坐在书桌后面的唐维周正伏案撰写文移。

      顾准站在门口向他躬身揖礼,其后便垂首静待。

      半晌之后,房中仍是静寂一片,顾准忍不住微微抬头,只见唐维周将笔搁下,伸出二指捻起桌子上的纸,又看了片刻,才将目光转至眼前这个年轻人,问道:“这张纸上的字是你所书?”

      顾准点头答道:“是。”

      唐维周再一次定睛看了看手里的纸,然后抬起头来凝视着她,道:“站那么远做什么,到近前来。”

      顾准依言往前走了几步,在离书桌两三步的距离站定,身体又瘦又直,像根竹子,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通透而明亮。

      唐维周端起茶碗,用盖碗荡了荡浮起来的茶叶,问道:“不好好在蜀州待着,进京来做什么?”

      顾准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大抵是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倒省去了她主动坦明这一步,她微微垂下头,并不直视唐维周,认真思忖着该如何回答,余光中见唐维周放下茶碗静静待她回话,半晌之后,她抬起头来,心中逐渐定下来,决定据实相告:“科举。”

      唐维周沉默,无半分表情。

      顾准没有直视他,只是将目光落到桌上。顾准猜想过听到她的答案后唐维周会是什么反应,是勃然大怒地斥责,然后将她押回蜀州,抑或是苦口婆心地劝诫,让她不要痴心妄想,但他的沉默属实出乎意料,她心里逐渐不安起来。

      寂静无声里,她在只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并试着去猜唐维周在想什么,她说要参加科举,而他是春闱的出题人,该不会在以为她是来找他透题的吧?

      思及此,顾准重新抬起头来正视唐维周。

      唐维周没有料到她竟然抛出这么两个字,着实是叫他一惊,他们对视了许久,她毫不避讳他审视的眼光,实在过于大胆。

      唐维周往椅背上一靠,决心先弄清楚她怎么生出了这念头,再来与她细说她这想法是如何的不切实际,他语气平静地问道:“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参加科举么?”

      顾准顿了顿,将脸一扬,朗声道:“入朝为官,替我父亲翻案。”她因背着光,扬起脸来时恰好闯进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天光中,眼睛闪闪发亮,看着唐维周继续说道:“谗慝当道,日月隐晦,之淮虽材朽行秽,但仍冀以萤烛之光,增辉日月,去晦还明。”

      唐维周闻言皱眉道:“我朝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顾准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扮作男子——”

      “荒唐!”唐维周打断她,声音逐渐严厉起来:“你可知这一旦被人揭发是什么后果?这是欺君之罪!”

      “我知道!”顾准不自觉加大声音,见唐维周紧紧盯着她,她又缓了下来,将脊背挺得很直,“一应后果,我自行承担。”

      唐维周怫然大怒,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扣在茶碗上的盖子被震得应声而落,顺着桌面滚落在地,“砰”一声摔得稀碎,“我同你父相识十余载,亲如兄弟,若是怕受牵连,当年我和你老师也不必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保全下来。”

      顾准被他慑住,连忙揖礼赔罪道:“世伯息怒,之淮并无此意。”她顿了顿,又接着解释道:“之淮深感世伯与老师当年的救命之恩,此生不敢忘。只是我已扮做男子参加了乡试,这已经算是欺君罔上,况且好不容易行至此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院外的卵石甬路的尽头走来两人。

      常寿守在院门外,听着院内的拍桌摔碗声,已经捏了一把汗,待看清那两人,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那二人正是唐观和裴则明。唐观自不必说,大理寺有名的铁面判官。重要的是另一人,圣上昨日刚刚任命裴则明监临会试,这二人聚在一起来找唐维周,而唐维周正在里面和一个举子谈话。没有什么倒好,若有什么,这两人一个是唐维周的亲儿子,一个是唐维周的爱徒,到时候说不定他先倒霉。

      常寿立马上前拦住道:“老爷此时有要事,二位不妨稍后再来。”

      唐观一脸狐疑道:“什么要事?还令你守在此处,神神秘秘的。”

      常寿挠了挠头,赔笑道:“小的也不清楚。”说着往后退了两步,把门挡得结结实实。

      裴则明的目光越过院里的矮墙,停留在屋檐下的那丛芭蕉上,窗子半开着,但芭蕉叶把屋内的光景遮住了。

      他收回目光,对守在门前的常寿道:“有劳了,我们过会儿再来。”

      唐观挑眉道:“你不是着急么?也不知道刚刚是谁在大理寺门口便逮着我,说懒得回去坐自己的马车,要搭我的马车来我家一趟找唐大人。”说着把手举到裴则明面前,另一只手扬了扬衣服袖子,道:“这不,我官服都没换呢。”

      裴则明抬手将眼前晃来晃去的爪子摁下来,转身便走:“也不急在这一时。”

      唐观看着裴则明施施然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回头看着常寿,问道:“谁在里面?”

      常寿见裴则明走了一口气松了一半,这话锋转得突然,他差点条件反射地回答,话都到嗓子眼了才被生生掐断:“没谁啊,就老爷一个人。”

      唐观笑了,眉棱下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弯了弯,他抬起手来拍了拍常寿的肩:“看来里头有其他人。”说罢,他甩了甩袖子走了。

      常寿心里叫苦不迭,苍了天了。

      屋内书桌上摆着一笼香炉,里面插着的线香燃尽了最后一点,香灰委落殆尽。

      唐维周抬手往外一指,道:“谁说没有退路?你即刻返回蜀州,便是最好的退路。”

      顾准心一凛,一整个肺腑都被提了起来,喃喃道:“不行,这绝对不行。”

      她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唐维周,“我冒死参加科举,历尽千难万险,从蜀州一路考上来,不为功名利禄,只求为父亲沉冤昭雪。”

      因为她睁眼睁得太用力,眼框酸涩肿胀,一霎时便积满了泪水,她硬是忍住没让泪珠落下来。她将头微微仰起,鼻尖在天光中透着微红,原本通透清明的双眼此刻露出一点桀骜不驯,“世伯说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可我自觉不比天下大多数男儿差。”

      唐维周见她冥顽不灵,大声斥道:“你以为翻案这么容易么?我这九年来,夜夜难眠,无一日不想为老师和你父亲沉冤,当年被罚充军的两名考生还没到地方就死在路上,余下十四名考生隐姓埋名,水滴入大海,我多年四处探寻,皆杳无音讯。”

      他顿了顿,大抵是往事无果,心中郁结,他的语气逐渐缓了下来:“此案由三法司一同审理结案,卷宗上三个衙门的公章都盖过了,早就收录进刑部。如今此案已经盖棺定论多年,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光靠嘴皮子一挨一碰,这案子能翻了天去么?”

      一束天光从半开的窗子透进来,屋子外面是亮的,里面就显得暗了。窗前的两人一站一坐,光映在一侧的脸上白得发亮,另一侧被裹在晦暗的阴影中。

      唐维周叹息一声,许是觉得之前语气过于急厉,缓了缓又接着劝道:“你以为读了几年书,学了几日经论策问,就能真正掌控朝政,你可知如今是什么光景?朝堂有外戚翁氏一支独大,禁中有阉党宦官谄媚弄权,西北边境有豫王手握重兵,先帝遗臣苦苦支撑至今,如今圣上亲政已近六载,太后虽不再事事过问,可朝中大小诸事哪一桩哪一件不在寿安宫的眼皮子底下?朝中这般光景,你说要除佞臣,去宦官,还天下清明,你以为党派纷争如此简单?无知无畏!”

      顾准心里轰然一声,紧紧咬着牙关,掌心冰冷,脊背却冒出汗。

      唐维周见她一脸失神,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乡试有考场搜身,严之又严,你是如何躲过去的?”

      顾准没想到他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还是依言答道:“乡试搜检官从驻地卫所中选出,州府里有梅溪书院的师兄。”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被任命的搜检官,是我相熟之人。”

      唐维周怔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道:“下面的州府已经是这样了么?”

      顾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好在唐维周并未深究,摆了摆手道:“也罢,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多说无益,你今日先回去吧。”说罢,轻声叹了一口气,似是疲惫极了。

      顾准也不便再留,躬身向他揖了一礼,便退出书房,走到门口时,唐维周忽然叫住她:“之淮,你想走的这条路太难,上难驻足,下又艰险,你若就此止步,还有余地。”

      顾准回过头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神色平静坦然。

      唐维周知她心意不改,也不再多说,只挥了挥手让她赶紧出去,一副不想看见她的样子。

      顾准走出书房时,暮色已四合,下过一阵雨,虽然此时已经停了,湿润的气息还残存在风里。

      常寿还守在院门外,隔着矮墙见她走出来,便上前一步替她把门打开,顾准向他揖礼道谢,然后随常寿穿过卵石甬道,绕过来时的游廊向外走去。

      待常寿和顾准走到远处时,卵石甬道和游廊尽头的交汇处悄然走来两人,唐观此时已经换下了官服,穿着一身青衣直缀,“这人昨日来府上拜谒,见我爹不在便留了一张纸条,你猜那纸上写了什么?”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裴则明容色清淡,平静地看着顾准的身影逐渐没入夜色中,等着看唐观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答案。

      唐观见他不接茬,状似不经意地道:“《兰时帖》。”果然见裴则明闻言转过头来,动作迟疑的一瞬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唐观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裴则明皱了皱眉头问道:“如何?”

      唐观收起嬉笑,正色道:“不同于其他的书法名帖,这《兰时帖》是当年顾陶钧给我爹的一封回信,自景宁六年春闱案后便收起来了,如今在外流传的版本还是你临摹出来的。听常寿说是他当场写的,加上磨墨的时间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张纸我看过,写得不比你临了三个月的差。”

      廊下此时还未点灯,裴则明站在阴影里,脸上的神情瞧不真切,“这人什么底细?”

      唐观答道:“他叫顾准,蜀州青城县人,是梅溪书院乔鹤南的学生,也是今年的举子。昨日早晨刚到京师,在贡院附近清水巷里赁了一间屋子,与同住一个院子的彭州举子李知为有过来往。”

      “举子?”裴则明有些诧异。

      自九年前的春闱案后,朝中诸臣事及春闱莫不谨小慎微,景宁帝虽然已亲政六载,但根基尚弱,今年春闱景宁帝力排众议任命唐维周出题,由裴则明出任监试官,想从此次春闱中选出可堪一用的人才。景宁帝这番动作是雏鹰初展翅,恐怕翁识舟也会因此有动作。

      裴则明略一思忖,道:“先找人盯着他,切忌打草惊蛇。”

      唐观点头道:“他的公验此时不便收查,不过入城时应该有人查过,大体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但具体细节不好去过问,容易节外生枝。我已经派人前往蜀州去核验,再过些时日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裴则明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二人两厢沉默,裴则明抬目看向甬道尽头的一方小院,四下苍茫里只有那里点着一盏孤灯。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奇有没有人在看?留个小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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