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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番外四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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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陆南亭亲自将他逐出弈剑听雨阁,天草已有许多年不曾踏足翠微楼了。天虞岛深处,崇山峻岭之中,另一座锁妖塔巍峨耸立其中,法阵经年运转不息,华光璀璨,如日焯焯,将古朴别致的翠微楼掩映在辉华之下。期间亭台楼阁,高桥悬栈,交错纵横相连,互通往来,高楼之下遍植绿竹,苍翠葱郁,时有清风徐来,竹林摇曳,一片青竹之声,与弈剑听雨阁中弟子互有切磋的击剑之声相互交映。一别经年,再上翠微楼,却彷佛竟与昔日所见,并无差别。
      迎客楼前,有弟子上前询问,似乎一时半会儿没能认出天草,这也并不奇怪。那日他将金坎子托付予裴芝以后,便换下黑底滚金边的正阳袍,不仅着上寻常普通的黑色衣袍,外头还拢上一件黑色的粗布斗篷,一头张扬的红发也不过随意束上,与他素来注重仪表相去甚远,此刻他看来不再是昔日洒脱恣意的孤鹜剑客,反倒凛然一身漆黑尤添了几分孤冷萧瑟之意。然而,他到底没隐瞒身份,直言孤鹜剑客天草来访,但求掌门陆南亭一见。
      迎客弟子一听,面露震惊,反应过来之后,不由得握紧手中长剑,一脸警戒,“当初你勾结邪魔,叛出弈剑听雨阁,被逐出师门之后本早已与弈剑听雨阁再无瓜葛,前些日子你又在天下大会中故意搅局,协助玉玑子,此番前来,莫不是蓄意挑衅?”天草抿唇不答,只是轻蹙眉头,只听那迎客弟子又喊来同门通报,却已是拔剑相向的姿态,“天草,你助纣为虐,今日还胆敢上翠微楼,此时此地,休怪我们无情,代为清理门户了!”说着,与守门弟子一道,摆出了弈剑听雨阁的北斗七星剑阵,意欲将天草斩于剑下。
      然而,与这些守关弟子相比,天草的剑法早已出神入化,即便是此刻陆南亭亲临,没有一搏生死的决心,也难说是否能将天草阻挡在门外。不过天草也无意与这些昔日同门纠缠,虽相隔几代已论不上同门情谊,但他心底里到底是将弈剑听雨阁当作仅有的归宿,也依旧尊奉陆南亭为自己唯一的师兄,因此,几番相斗他都不曾对弈剑听雨阁的弟子们下重手。
      眼下,天草轻描淡写地破了守门弟子摆下的北斗七星剑阵,甚至连神剑天逸都不曾出鞘,就见众人已无力支撑,天草负剑在背,又说道,“天草无意相争,只求一见掌门陆南亭,烦请通报。”事实上,几个弈剑听雨阁弟子互相对望一眼,心底里已然清楚,方才若是天草真要故意挑衅,大可直闯翠微楼,放眼楼中,若还能与天草相提并论,怕是只有掌门陆南亭这一辈,他们也时常听闻天草大名,深知对方虽游离江湖朝廷之外,却与大荒命脉息息相关。非要论说,是非对错倒不那么重要,只是对这位昔日弈剑听雨阁的传奇弟子,后人总归心有不服,大抵就是那些恨其不争的心思,一方面敬服,一方面又忌惮。
      见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应答,天草心中暗自叹气,他仍是顾念同门情谊,不愿一人一剑闯上翠微楼,叫陆南亭日后难做。可此番僵局,看似无可解破,他总不能枯等下去。就在这时,楼中又走出一人,一身青翠的玄嚣衣袍,早些年脸上的稚嫩已经褪去,棱角分明的轮廓如他师父一般带着叫人安心的持重沉着,他一路走来,扶起各个弟子,众人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大师兄”,却不想到他颔首受礼之后,反倒对天草抱拳行礼,“许久不见,天草师叔。”来人恰恰是陆南亭嫡传弟子,陆瑾瑜。
      “小六,许久不见,想不到你已比当年沉稳许多,颇有掌门的风采了。”当初天草独自离开弈剑听雨阁在大荒行走,时不时碰上弈剑听雨阁的弟子,都总会指点一二,尤其对陆南亭的这位小徒弟,他还记得对方初出江湖的青涩模样,后来陆南亭闯太古铜门,又恰恰是他亲自前来请自己回去,那时小六虽是褪去了青涩,在天草看来却倒仍是天真得可爱,想不到一别经年,对方已经是弈剑听雨阁的大师兄,一举手一投足都十足大家气度与风范,想必这些年也是成长不少。一时之间,天草也摆脱了几分内心的沉郁,由衷地为对方感到了高兴,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
      “发生了许多事,我也不是当初的‘小六’了,几位师兄相继身死,自然轮到我当此重任,如今我已被掌门赐名‘瑾瑜’,师父寄希望于我,我自然不能再输于师兄们,枉费师父一番苦心。”天草听罢,不禁黯然,他倒不甚清楚这些年以来,陆南亭所收的六名弟子竟相继离世,想必应当也是与妖魔抗争之时,死于战场。他虽是不论正邪,只是骤然获知这样的消息,心里头不免难受。幸而陆瑾瑜没有再提此事,也制止了身边一众弟子意欲发难,“天草师叔,我是奉掌门之命前来,特地等着你,若是你有要事与掌门相谈,就切勿在此耽搁了。”
      “有劳了。”陆瑾瑜有意解围,天草自然不会拒绝,收起神剑天逸之后,他便跟随陆瑾瑜入翠微楼,拜访相候多时的陆南亭了。
      “天草师叔,此番前来,是不是为金坎子之事?”四下无人,走在前头领路的陆瑾瑜突然问道,天草先是一愣,但也实在没有必要回答,便默不作声。只听陆瑾瑜似乎也并不执着他的答案,反倒自己接下去说道,“天草师叔,比上次在天下大会见你的时候,此刻的你,叫人感觉不到你还活着。金坎子是不是……真的死了?”
      “不,他还活着。”
      “那……你是为何?我实在想不出来,当初我去桃溪找你,又见你在长老们面前直言你们相爱,我都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着你们一起了。后来在天下大会的时候,你差点失去他,那股恨意,我打从心里觉得害怕。方才见到你,觉得你不像是我认识的天草师叔了,觉得你就像这身衣服,死气沉沉的,我还以为,以为金坎子死了。他要是还活着,你怎么却是要一心求死呢?”陆瑾瑜忍不住回过头,直勾勾地望着天草,他的眼神,好像再过那么多年,都是如初见那样执着而清澈,若放在以前,指不定天草早就在心里头笑话这傻孩子心思太过纯粹。而此刻,他却一点都没有调侃的心思。
      一心求死?不,所有人都误会他了,金坎子还活着,他怎么舍得去死?正是为了那么一线生机,他才会亲上翠微楼找陆南亭,否则,天草永生永世,都应当不再踏入弈剑听雨阁半步吧。想到这里,天草却笑了,在旁人看起来,这抹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笑意大抵叫人觉得莫名欠揍,此时此刻却竟平白生出了一股无由的寒意,他摇了摇头,说道,“你们都看错我了。”说着,他也不再多言,示意陆瑾瑜带路便是。
      一时半会儿也摸不透天草这话有何真意,怀揣着强烈的不安与忐忑,陆瑾瑜认命地将天草带到陆南亭的面前。

      天下大会一别后,果如张凯枫所言,陆南亭几乎没有逗留地回转翠微楼,尽管像是张凯枫说,陆南亭因为清楚知晓天草下一步想做些什么才先一步坐镇楼中,但这些年来天草却听闻陆南亭极少踏出翠微楼,即便是许多重要时刻,他也多是派遣弟子。若不是因此,也不能说这次天下大会能请动八大门派掌门实属震慑大荒的盛事一桩了。
      和天草昔日拜别陆南亭离去的时候那样,陆南亭仍是在掌门独居的院落静候天草,此处离门派弟子居所甚远,又在翠微楼深处,清幽静谧,极少人会来叨扰。陆瑾瑜将天草送至院门外,却也不再往前一步,陆南亭尤其喜静,常年独居,弈剑听雨阁门下如无大事,几乎不会前往打扰掌门清净。天草深知个中肯定另有文章,换作平时定要戏言两句,如今却没了兴致,便不点破,独自进入院中。
      果不其然,才抬头就看见张凯枫懒懒地倚在楼前柱子上,一旁陆南亭就站在青石台阶上,负手而立,似乎久候多时了。天草并不意外幽都的魔君怎么会出现在翠微楼中,他懒得分出心神来过问他们二人之事,他一心一念只为一件事而来,陆南亭恐怕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师兄弟再见,竟相顾无言,难免有些唏嘘。
      打破沉默的是张凯枫,彷佛略带讥讽一般轻笑一声,随后便道,“几日不见,天草你倒越发像个‘魔’了。我曾听闻你们弈剑听雨阁的前掌门有过这么一个评价,说的是天草此子天资聪颖,是习剑奇才,心思敏捷,阔达不羁,却没什么对错正邪的观念,如此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一念成圣,一念成魔也未可分说。若是当真有这么一日,还望有位做师兄的,担起门派重任,切勿放任自流。这话再说直白点,就是如果今日陆南亭要见了你,最好是把你一剑杀了,清理门户,省得叫你误尽苍生。”
      “不劳陆掌门动手,天草也自知命不久矣,此番前来,只为求一事。”天草抬眼,就见陆南亭眉头微微皱起,像是不大赞同张凯枫的话。过去那些恩怨纠葛,天草是没了兴趣要去了解,至于卓君武是否真的如他所言那样早在许久以前就已经忌惮着他这个弟子,天草也不愿关心。事实上,这件事上,身为掌门,他并不认为有何不妥,他要担起的是整个弈剑听雨阁,有情无情,却不足以为外人所道了。只是,直到最后,卓君武什么都没有做,他把选择都推给了陆南亭,好像是不管对张凯枫,还是天草,亏欠他们的人,注定是陆南亭一样。想到这里,天草反倒有些明白,怎么从大师兄到掌门,陆南亭一下子竟宛若苍老百年,眉目之间尽是沧桑。他也不愿意再叫这位昔日的师兄为难,一撩下摆,便直挺挺地跪在石阶之前,“天草一生,从未有求于人,如今但求陆掌门一诺。”
      陆南亭低头看着他,这么多年来,竟如同从未识得天草此人一般,曾几何时,他也大约羡慕过这位同门师弟,他素来循规蹈矩,不敢半分逾越,作为弈剑听雨阁大弟子,在卓君武失踪前后都战战兢兢地肩负着弈剑听雨阁一门荣辱,断然不能像天草这般随心妄为,肆意而活。可他逐渐还是明白,他与天草终究是不一样的人,他放不下,天草拿不起,可有朝一日,他发现他亦是能够放下一些责任,任性胡为一回,却发现天草居然有了再也放不下的东西,一念成执。
      那日在天下大会,陆南亭就不是没有想过将会有这样的一天,弈剑听雨阁的锁妖塔上有与护山大阵相连的秘术法阵,可抵挡九重天外九霄惊雷天劫,这是掌门亲传弟子中不传的秘法,天草若是当真为金坎子报仇,穷一人之力以撼天神,那他必然会为这一线生机亲上翠微楼,求他为他启动阵法。人人都误以为天草争一时意气一心求死,可谁又明白他真正想的却是,要与金坎子好好地过一辈子?陆南亭自问看不透这世间情爱纠缠,却到底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天草想要活下去的那份心意。
      他偏偏又那么地执着,就如当初师父卓君武所说那样,恰恰是看似玩世不恭诸事不萦心,当真正有所求之时,不是一念入圣,便是一念成魔。陆南亭自问,他应当是——动手清理门户才是。
      “你已不再是我弈剑听雨阁门下弟子,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无缘由置喙。只是……”陆南亭拂袖转身,沉声道,“虽然当日将你逐出门派,但我也从未有一日不将你当作是我唯一的师弟看待,长兄如父,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想过至亲好友要如何自处?即便为你扭转天时,你也不过只多了那七七四十九天,你可当真想好,死生皆无怨尤?”
      听罢陆南亭的话,天草突然低头微笑,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以前的天草又活过来了,却又像只是如今跪在陆南亭眼前的这个如同消魂落魄的男人的幻影,“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几乎都是与坎子在一起,我以为他要死的那一刻,我确实是恨意滔天,只是他还活着,我已经别无所求了。我是真的希望与他厮守一生,哪怕只有一日一时一刻,都无妨。如果这一生,我还有什么能称之为‘执念’,那便全系在坎子一人身上了。”
      “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执意与东海神殿为敌?”
      天草猛然抬头,冷冷一笑,“天地不仁,又何妨与诸神一斗?并非天草不愿意好好活下去,只是一想到日后睁眼闭眼,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坎子替我挡下那一刀,几近身死,我就永远不可能安心,我不愿意将他日日夜夜地禁锢照看他的安危,那我只好选择另一种方式,我曾说过,那一刀,我定会代坎子十倍奉还于东海神殿!我天草,说,到,做,到。”
      “天草!”陆南亭骤然转身,对上那凌厉凄绝的目光,胸口不由得一窒,纵有再多的话,却也不知道该当怎么讲下去,天草何止并非一心求死,他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地想着如何活下去,如若疯魔。
      “师兄,这一诺,你应是不应?”此刻的天草不卑不亢,尽管是跪着,却半点没有求人的姿态,反而咄咄逼人,目光锋锐,直刺陆南亭。
      “三日之后,我会为你起阵,期间足够你做好准备赶往东海神殿了。此番事了,你我真正恩断义绝,往后,就不必再见了。”话音刚落,陆南亭头也不回地离去,远远自院门传来他冷然的声音,叫陆瑾瑜闭门送客。
      留在原地的天草慢慢起身,与张凯枫对看一眼,对方罕有地并未露出古怪的微笑,倒是一脸肃然地盯着他,天草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怕是即便要见,也见不上了……师兄这回,真正是气极了。”
      “本以为你最省心,谁料你竟会是最折腾的一个?天草,我觉得许多人都看错你了。”
      “哈。”轻声一笑,天草也随即转身离去,张凯枫站在石阶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这样沉郁的黑,实在不适合天草这样狂浪潇洒的人,想着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那嚣张的红发剑客着一身金边黑底的正阳袍,在这世间也不免再添一件令人感到寂寞的憾事。

      未完待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番外四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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