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负雪》曳火

15、第 15 章

　　琉璃瓦，朱红墙，重檐殿顶，巍巍皇城。

　　勤政殿里气氛凝重，立在两旁的内侍宫女都低垂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宦官冯英立于阶上，双手叠在腹前，掀起眼皮小心地觑了眼圣人凝重的神色，心中不免思虑万千。

　　两桩命案发生后，圣人便决定在京郊举办一场马毬赛来安抚高延使臣，为表诚意还特命太子殿下亲自相陪。这本是一件极好的差事，可谁知竟会出这样的问题。如今只是苦了太子殿下，怕是要一人将这接连的盛怒受着了。

　　“事发突然，那马又狂躁得厉害，在场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不过好在靖王出手及时，安王世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太子萧稷立于殿中，平日素来从容的他此刻亦是眉头紧锁，“儿臣已将一干人等暂时收押，等候父皇发落。”

　　“安王可是如今高延皇帝的亲弟弟，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却在我大魏境内遭人暗算受了伤，兄长叫父皇如何与高延交代？”他话音刚落，一旁的萧桓便出言反驳，神色间看着焦虑不已，只不过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焦虑之色并未曾透入眼底。

　　萧稷扫了他一眼，也没与他计较，只是撩起袍角跪了下去，“今日之事确实是儿臣失察，儿臣自知有愧于父皇所托，还请父皇降罪。”

　　圣人脸色不虞，盛着风雨欲来的怒意，见萧稷请罪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跪在殿中。一时间殿里的气氛又凝重了几分，这下就是连萧桓也不敢再多言，唯恐将这怒气引到自己身上。

　　就在众人快要凝固之时，殿外有内侍隔着珠帘禀道：“启禀陛下，靖王求见。”

　　听到这两个字，圣人总算有了些反应。他抬眼从太子身上移开目光，沉声道：“让他进来。”

　　冯英松了口气，稍稍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脚，抬眼朝殿外看去。

　　萧云起从珠帘外进来，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太子身上划过，而后行至殿中跪了下去，“臣参见陛下。”

　　“免礼。”圣人的神色松动几分，“太子说你去了趟大理寺，可有何消息？”

　　“回陛下，臣本是要去大理寺，不过途中遇到了正在办案的庄评事。”萧云起站起来微微敛了眸回话，“臣遇到庄评事时，他已将这几日连犯两起凶案的嫌犯捉拿归案了。”

　　“捉住了？”圣人扬眉，“是何人？”

　　“乃驼铃巷一商户，名为范世雍。”萧云深说，“现下庄评事已将人带回大理寺审问，想来不久之后便能有结果。”

　　这多少也算是个好消息，圣人的脸色稍微好了些，又看到跪在下头的太子，轻叹口气，道：“行了，你也起来吧。”

　　“谢父皇。”萧稷躬身一拜，站了起来。

　　圣人看他愁容满面，想了想还是开口斥责了几句，“你是太子，是我大魏的储君，应当要作众皇子的表率，行事怎可如此疏忽？朕叫你去陪使团，你却给朕这么一个结果，若不严惩于你，朕要如何面对高延和这满朝文武？”

　　“儿臣知错，都怪儿臣行事鲁莽，儿臣日后定当勤勉谨慎，绝不会再出此差错。”萧稷垂着头，恭敬答道。

　　“罢了，你的事之后再说。”圣人见他态度诚恳，也不再多说，“如今嫌犯已经捉住，正好你们三人今日在此，都说说看，此事该如何解决？”

　　萧桓看圣人几句便又饶过了萧稷，心中正是不快，闻此言，略一思索便急忙开口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此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肆意杀人，其心之狂妄可见一斑。若不严惩，恐难以安抚高延使团以及京中百姓。如今正是和谈的关键时期，万不可让此事离间了两国结好之心。”

　　圣人听他讲完，也没说什么，只是将目光又移向了萧稷，“太子，你说说。”

　　“儿臣与二弟的看法不太一样。”萧稷偏头看了一眼箫桓，“儿臣觉得，此事也许尚有隐情。这范世雍不过是一介普通商户，为何会突然杀人？这个中缘由眼下还不清楚，或许是高延那二人有错在先也未可知。”

　　“皇兄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即便是邻里之间有矛盾摩擦，那也不能直接动手杀人吧？就算有天大的冤屈，不还有京兆府管着，为何不去报官？”萧桓也没等圣人说话，直接质疑道。

　　“就如你所说，邻里之间有矛盾确实不至于害人性命，可那范世雍既然选择了这般极端的手段，不正说明这不是一般的矛盾吗？”萧稷正色道，“杀人固然不可取，但你我皆不知这事情原委，二弟为何就能如此笃定此事错在我大魏呢？”

　　萧桓被说得喉头一噎，愣了一瞬才错开视线，“皇兄误会了，我并非要即刻给此人定罪，只是他所做之事确实过于凶残，臣弟说要严惩于他也不过是为了维护律法威严。”

　　萧稷知他口无遮拦，不再与他多言。

　　圣人见他二人争执也并未出言阻止，此刻吵完，他看了眼一旁自回完话后便一言不发的萧云起，问道：“靖王，你可有何想法？”

　　萧云起本不愿参与，只默立于一旁，视线落在眼前的玉阶上，似乎在对那上头的花纹颇感兴趣，听到圣人唤自己，这才抬眸，“臣知道的不多，也没什么看法，只是之前遇到庄评事时听他说了件事，现在想起来倒是可以先说与陛下一听。”

　　“何事？”

　　“臣遇到庄评事时，他正将那凶手捉住，臣一时好奇，便多问了几句。”萧云起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多了些笑意，“庄评事说，大理寺接手此案后京兆府便送来了一份卷宗，报案人正是那范世雍，而状告的内容是其父被两名高延人无故殴打致死。其实此事本该早就解决的，只是当时恰逢高延使团入京，京兆府尹害怕节外生枝，便将此案压了下来。”

　　“此话当真？”圣人听到一半时脸色就变了，此刻更是阴沉得可怕。

　　“臣只是听庄评事这么说，不过想来他能如此迅速地找到凶犯，此事大概不会有假。”

　　“岂有此理！”圣人忽然震怒，一掌拍在面前的长案上，“这个京兆府尹，还害怕节外生枝？他这是替朕分忧，还是给朕添堵啊！”

　　天子之怒如雷霆之火，殿中侍立的内侍宫女早已跪了一地，冯英立在圣人身后，轻轻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父皇息怒。”萧稷和萧桓也随之跪了下去。

　　可惜圣人现在正在气头上，正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朝身旁的冯英喊了一句，“你给我去大理寺告诉庄旭，朕要亲自审问那范世雍，让他把人给朕带进宫来！”

　　“这……”冯英知道圣人这是被气到了，好言劝道，“陛下，就算那范世雍不是故意，可他毕竟是进了大理寺狱的人，以大理寺的手段，眼下他身上恐怕是没一块好肉，何必要叫来污了圣目。”

　　“朕让你去就去！”圣人瞪了冯英一眼，“还有京兆府尹，把他也一并给朕叫来。朕倒是要问问，是谁教他如此替朕分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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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大理寺狱里，庄旭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犯起了愁。

　　四周的墙壁上燃着火把，摇摇晃晃的火光照得范世雍身上那些鞭痕更加狰狞。头发凌乱地垂在眼前，他双眼紧闭，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不愿看眼前的情景。

　　“范世雍，我与你说过了，京兆府已将你所报之事全数告知，我也知道你是被逼无奈，只是你确实杀了人，即便你有苦衷，该有的惩罚也不是你不说就能逃脱掉的。”庄旭几步走到他面前厉色道，“况且你应该也知道，眼下高延使团就在京城，你杀了高延人，他们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你拖一日或是两日结果都不会改变。”

　　范世雍的头低垂着，眼睛依旧紧闭，完全不理会他。庄旭心中气闷，不明白他为何不肯说出来，胸中翻起阵阵烦躁，“给我把他泼醒。”

　　话落，身后一小卒立马从桶中舀了一瓢水，直接冲着范世雍劈头盖脸地泼了上去。

　　“咳咳……”范世雍被水一呛，忍不住咳了起来。

　　庄旭上前抓着他沾满血迹的衣领，怒视着他的眼睛，“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范世雍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忽而笑起来。

　　“你笑什么！”庄旭看他这般更加生气了。

　　“咳咳……”范世雍垂下了眼睛，“没想到有一天草民这条贱命能有这么多人惦记，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范世雍！”庄旭怒极，伸手强迫他抬起头，“你别不知好歹，你主动交代，说不定圣人还能饶你一命。可你若是依旧冥顽不化，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大人真是有意思，事情大人都知道了，何必再问？”范世雍依旧对他不屑一顾，“草民的诉求也早与大人说了，只要大人答应，草民便会乖乖地和盘托出。”

　　“放肆！圣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庄旭想起他进来时说的话，只觉得额头突突地跳，“圣人既已将此事交由我大理寺处理，那你就乖乖地在此处将事情说清楚了，其余的想都别想。”

　　范世雍听他这话也没生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又闭上了双眼。

　　“你！”庄旭拳头捏紧，努力抑制住自己想揍他的冲动。

　　“庄评事，宫里来人了，说要见您。”忽然外头进来个小卒通报，庄旭闻言一愣，松开范世雍回头看去，“何事？”

　　那小卒抬头瞧了眼范世雍，似在犹豫要不要说。

　　“你说。”

　　“说是圣人要亲自审问范世雍。”那小卒低了头，不敢看庄旭。

　　庄旭眉头霎时紧锁，猛然回头看向范世雍。

　　他正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身后一扇小窗漏下的光打在他的脊背上，听到此话，那张掩在微光里的脸上缓缓露出了释然又决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