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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错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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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不是世间已无一物可信,而是错信。
(一)
张立宪看见他永远洗不干净的团长倒下去的一刹那,他永远绝世独立的师长突然冲过去,紧紧抱住那具千疮百孔的躯体。太紧了,紧到他怀疑他团长根本就是被他师长勒死的。
而不是自杀。
然而随后一秒他又看见他的师长丢下他的团长,丢得如此随便,随便得他立即明白他团长已经变成尸体了,跟埋在南天门上那些尸体一样的尸体。
尸体撞击地面,闷闷地一声,一阵灰扬起,他团长就更洗不干净了。
然后他看见他的师长站起来,和往常一样笔直,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
他眯起眼,几乎又看到“虞啸卿”三个字在他那师长脑袋里剧烈发酵,吐着一个冷静过一个叫做“理智”的泡沫,遮天蔽日。
他低下头努力思考:究竟是谁无可救药,是谁无可救药?
再抬头时,张立宪什么都看不清了。
滇边大雾翻天覆地盖过来。
他愣了一阵,听见有人哭。
他想哦,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该哭一哭?
但他是男人,惜泪;他是军人,更加惜泪;他是他师长准备带到西岸撞南天门死掉的军人——他妈早该没泪了。
可他还是哭过的——在他被最巨大的哀恸砸成齑粉的时候。
好像,好像是他们死守南天门第二十一天的时候?他正例行公事——只是例行公事——朝东岸发电请求支援,通讯中断了几秒,他握着话筒,突然觉得那边永远不会再有回音了。东岸的一切都如梦境般消退,但他被腐蚀的半边脸还清醒地剧痛着。
于是他哭了,眼泪淌过他脸上的沟壑,撕心裂肺地疼。
是啊,他还是把眼泪留给了他最大的哀恸,那时他连他最大的哀恸都维系在他的师长身上。
……
人间瞬息万变,看不明白。
他的师长虞啸卿和他的团长龙文章,一秒钟前还称兄道弟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如胶似漆的生死之交,一秒钟后,一生一死,交不了了。
太阳升起来之前,他没去想行刑之后自己会做什么——反正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和孟烦了,还有他的师长坐在一辆车里,足够坦诚相见的距离,但谁也不想坦诚相见。
他瞥了好几眼别在他师长腰上的枪,想起三小时前发生的事,冷不丁打了一寒战。三小时前,当过逃兵的瘸子孟烦了拎着把小破刀杵到他根本不在乎生死的师长虞啸卿的脖子上——那把刀本是他打来削树枝的——而他自己则魔怔地去夺了那支枪,把枪口顶硬生生戳在它主人的脑袋上……
如果这也算生活,那生活的确太他妈戏剧化了。
在那里他遭遇了又一次巨大哀恸。
只因为他死死把持的枪不是冰冷彻骨的,枪托上有温度。他马上明白在他和瘸子匪夷所思地“哗变”前,虞啸卿的手一直放在上面。
他师长手欠的时候爱抠枪套,抠开扣上,喀嗒喀嗒,他师长连手欠的时候都在为杀人而时刻准备着。
所以如果按照虞啸卿的剧本正常进行,等他手放上枪托,囚室里必然得死一个。
结果谁都没死成。
永远没有例外的事终于有了那么一次例外。
结果是,瘸子挨了一背摔,他挨了一顿讥讽,虞啸卿挨了一脚。
他踹的。
是为他又因为这人遭受的再一次巨大哀恸而报复。
只是哀恸太过,他疼得没办法真的开枪毙了虞啸卿,疼得没办法把全部爱恨情仇演译成一颗子弹……他承受不了。
老子才27!他恨恨地懊恼。
(二)
雾渐渐散开,人渐渐散开。
他的团长没能撒出多少热血,那个臭弹不够打穿他混乱不堪的脑袋,只在下巴上捅了个洞。
他无可救药的师长,他死了的团长,行刑队,克虏伯,宪兵、师部督刑官,唐副师座余治小猴和众多围观的路人甲乙丙丁,全随着雾气消散。
是梦,该着醒了。
是戏,该着散场了。
孟烦了在笑。
缩在他们来时那辆车的后座上抱着脑袋真心实意地大笑。
他坐上驾座发动引擎原路返回。
龟儿子,他报复性地想,老子懒得管你!
瘸子,有一套精密复杂赛过高射炮的生存理念,任何人任何事放进去都能被压成他想要的形状。这个人欠揍,但不缺情绪,他想哀恸自然会哀恸,他想笑自然就笑。一切都有道理。
而他,既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也欠揍,但他不是孟烦了,无法掌握自己的悲喜,只能眼巴巴望着它们一个接一个从天而降,砸得自己屁滚尿流。
他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现在只剩半张脸。
他载着孟烦了回家,然后把那个人扔在车上自己进了门。
孟烦了还在笑,笑得抽气,笑得死去活来,好像全天下的笑话全被他一人阅尽。
小何不在。不对,小何没了。
昨天睡在小何床上的那个家伙现正蹲在门口笑成一团灰,小何的风琴眼镜口缸子刚被那个大笑的疯子一把火烧了,那个疯子对自己说什么来着:烧了小何,好好过日子……
极豪迈的猥琐。
和那个疯子的团长一样。不对,和他的团长一样。
和他们的团长一样。
他觉得自己也是炮灰。
上南天门前一天孟烦了对他说:你们这些个真金白银到了汽油桶子里不也成炮灰?衣服洗那么干净军衔擦那么透亮干什么?一炮过来祖宗前十八代后十八代都没了。
小何要扑上去揍,他挡下来。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虞师的兵,即便死,也要保有军人之姿。
他想,那时自己真的是一门心思寻死,一门心思,太一门心思!
根本都没想活过,所以才会对目前竟然还活着的自己,经历的诸多,毫无防备。
没被生死存亡的巨石砸倒,却被悲喜爱恨的细沙活埋,果然战事仁慈,人间无情。
呆坐了一会儿,他转身拽过小何床上乱糟糟的被子,把它叠好。
以前他们时常替对方摺被子。有时是师座有令自己一掀被子就跑,有时是小何早起去追他在河边洗衣的姐姐妹妹,怕吵了自己留待稍后再摺,他们一路相互摺着被子过来,亲密无间,生死与共。
可现在没了,出征前他们好好摺的豆腐块被孟烦了扒拉得跟鸡窝一样。
他摺着被子,盘算自己是该冲出去凑孟烦了还是该抱着脑袋恨他的师长。
他好像终于记起自己应该还恨着虞啸卿。
应该像刚从南天门下来跟着龙文章跳怒江,爬上来朝西岸磕头,然后既陌生又愤怒地对他的师长说:“小何死了”那样去恨他;
应该像昨天晚上他夺了他的枪杵在他头上,问他“是不是您这辈子反正会有成千上万个小何所以您都懒得让他看到希望”,一脚踹过去那样去恨他……
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摧枯拉朽地去恨。
一个人恨另一个人要怎么做呢?
骂他,揍他,伤他,害他,杀了他?
他又看不清了。
自己做过了——激怒他,质问他,唯命不从,用枪指他的头,最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脚把他踹到墙上,但结果呢?每一次,都是让自己的哀恸变本加厉加深一层。
这根本就是很久以前他们时不时拿来开心的一个乡野传闻:虞啸卿金刚不坏,子弹打过去,原样弹回来,最后打死了开枪的。
虞啸卿毕竟是神。他的神,何书光的神,虞师一万两千个人的神。
那他到底是该恨他还是信他?恨他,煎熬自己,死得难看……
信他?可小何没了,迷龙没了,龙文章也没了,炮灰们散了,眼下还有一个活生生的疯子杵在门口大笑……世间已无一物可信。
(三)
他张立宪本是热血青年,随地捡支枪冲上去就能拼死百八十个鬼子一命抵十命的兵,现在缩在窝里摺被子发呆百转千回愁肠不解,因为两件事:
其一,他的师长对他说:“你以后就跟着他,跟着他就同跟着我一样。
其二,他的师长让他跟着的那个人几分钟以后随即“叛变”,他百打不死的团只用了一分钟在安全地带全军覆没。
他觉得自己成了炮灰,但他炮灰得不够彻底。
龙文章的炮灰们或者散或者笑或者一个个准备打包回中原继续扫日寇,没人还腾得出功夫纠结。
而他还得纠结,所以他只有一半心成了炮灰,跟他的脸一样。
另一半,却不知道在哪里。
孟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歇了,从车上爬下来,靠在门口抠墙。
他出去拉他的时候发现那面墙几乎被这人抠个对穿。
“除了玩火柴玩你那条瘸腿你还抠墙啊。”
他对孟烦了说,好笑,不过两个人都没笑。
瘸子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准备好被这人损死——被损死总好过生不如死。
可惜瘸子笑脱气了,他也没心情——今天不准备损人,因为他刚被他那个要人命的团长以最奇怪的方式狠狠损到死,他说:小太爷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损个人也要遭报应!
他累了。
“你管得着么?!”瘸子偏偏头,说了句“小太爷我……”,不再继续。
张立宪伸手拽他进门,用了十二分劲儿,没料到瘸子一瘸一拐很是顺从。
以前他当孟烦了是三千年返老还童的妖怪,避而远之,但现在他当他是无知小儿,需要照顾。
其实他们年纪相当。
他刚摺好的被子又被刨得乱七八糟,瘸子把它一整坨堆在胸腹上。他能理解,气温不低,只是心没了,胸口会瘆得慌。
他抱着手坐在自己床上看瘸子,一直看到对方真的烦了翻身俯卧,才悻悻躺下。
谁也没闭眼,一闭眼就是恶梦,战还没打完,他们要和自己作战。
(四)
他到了师部。
师部几乎没给他徘徊的机会。
他盘算着对付哨兵的几个招数全都没用上。
没人拦他也没人迎他。只当他是个夜游魂,飘飘荡荡,从南天门下来,过了怒江,进了禅达,回到师部。
滇边夜特别黑,师部亮的灯特别刺眼,隔着几里地都能望见。
他跨进前厅,一个不太熟的哨兵往前挪了挪,被他烂了的半边脸硬生生吓回去,他转过另半边,旁边那个赶紧致了个军礼:“……张营长!”
他还是营长,但他好像不是张立宪了。
变的不是这师部或者不是整个世界,变的是他自己。
继续往前走。小猴突然从前面的门廊蹿出来,端着地图急匆匆冲向会议室。
虞啸卿的刀现在背在他身上,他是替补刀架,是何书光、余治、张立宪。
会议室里站在那里指指点点的不是虞啸卿,是海正冲。
他觉得自己只剩一半的心收紧。战时没有不一定,大部分时候人不在就是真的人不在了,一夜也罢一昼也罢。
何况他没跟着那人有一段时间了。他不习惯。尤其进了师部,特别不习惯。
人真很好笑,又变了。
从怒江爬上来那刻起他打死也不想跟着那个人了,等把水晾干把魂晾透,他又开始不习惯了。
有个人迎着他走过来。
背着光,看不清脸貌,不过腆着肚子,宽胖得有点对不起禅达人民和虞师的身形,在滇边就只有唐副师座一个。
他终于明白了当时的炮灰们和当时的他们相遇时的心情,逆光的精锐从天而降,看不清脸貌,无端的希望,模糊的梦想,轰然而至。
唐基一直走到他跟前。如果不是隔着个肚子,他觉得他们两就要撞上。
他没致礼,他不知道还该不该致礼,虞师有个不成文没涵养的规矩,不是自家人,永远不致礼。
唐基望着他的眼神很慈祥——是说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虞师副座而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头儿的话,的确很慈祥。
他知道他也有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在老家。而在禅达,他是他们所有人的长辈,他们全是他的爱子,他对他们所有人都视如己出——在不打战的时候。
但他还是唐副师座,他的师长通常叫他“唐叔”,意味着无论何时除了军阶上下,还必须长幼有序。
他动动嘴,发现嗓子干得发不出声,只得低下头看地缝。
要下雨了,地上的土转为深红,沾上他的鞋边。
唐基打量了他很久,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其实大可不必思量什么,这人是前后谋算三十年的主,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来师部找谁,恐怕早几年便料到了。
后来,唐基的手重重落到他肩膀上,重得他一歪。
有什么东西拍进了他心里,或者,有什么东西从他心里被拍了出来。
“身不由己啊,身不由己”,老头子操着老头子特有的腔调压低声音,语重心长,“也不指望你们……和你们师座,不怪我这老头儿了,要恨便恨吧……”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对方一脸真诚,让人毛骨悚然的真诚。
“唐叔在,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便有人烦劳了。”
虞啸卿的客套话,是真话。
虞啸卿欠炮灰团的债,轻描淡写被这个人几句话扛下来。
连带他想到何书光时还会沸腾的仇恨。
唐副师座,从虞家到虞师,他眼里只有虞一个字,他只想把这个字写好,他顾不得其他,他不能让他的虞侄背着人命债打战,壮怀激烈,折损大半,然后一死了之,他要教会他真正将才必须的冷血……
他不会打战,但他比他们还奋不顾身,他比他们更爱虞啸卿。
他瞪着那个曾爱己如子,纵容自己没大没小的老人,仿佛又重新置身南天门那棵妖怪树,连夜苦守,穿过茫茫黑暗,看东岸隐约灯火,宛若巨兽潜伏。
绝望希望,飘忽不定。
(五)
唐基离开前为他指了道。
虞啸卿换了房间,从东头调到西头,西头日晒充足。
是因为虞啸卿的肩伤,军医怕久受潮湿落下病根。
这本是之前他们劝了好久的事,何书光——那时还上窜下跳地活着——一直嚷嚷师座那间房又阴又冷,晚上别说睡觉,支十个火盆烤着都坐不住。
他不敢妄自揣测师座的心思,趁着那人心情大好和“自己们”打成一片的时候,开玩笑说调东头那间吧,地图都发霉了,滇边潮湿,十有九人老来都落下风湿重症。
“老子活不到那时候。”这是虞啸卿的回答。
就因为这句话,他又给自己心上必死的决念加了把火。
他们就这样被他的很多句话点燃,热烈地烧着,烧到灰飞烟灭。
可现在他调了房间。从东到西。
可惜小何已经烧光,高兴不起来了。
他喉头发苦,只得停下来喘气,他只有半颗心了,他那半颗心里装着何书光装着唐基装着以前的快乐现在的悲伤,还要供他喘气供他说话供他去思考另半颗心究竟在哪里……
他太累了。
小猴从前厅蹿出来,蹑手蹑脚推开西屋的门进去,三分钟以后又蹑手蹑脚推门出来再蹿进前厅,他没看见他张哥,他现在一个顶三个,忙到死。
他看见他的师长在房间里,背对着门,坐着。
他知道虞啸卿其实会坐,只是极少让人看见。
那个声震虞师的玩笑本是他眼见他的师长日渐消瘦抱怨出的结果,他本不想他的师长因为那张纸条一辈子受煎熬。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没有谁坐视。
就算虞啸卿现在坐了,师部大厅里还有好多人为他扎堆站着。
他也站着,看小猴蹿来蹿去,海正冲风风火火。
虞啸卿坐下,好多人就必须站着,必须在他门里门外不停穿梭不停穿梭,穿梭到他看得起火,想拔出枪毙掉几个。
他摸枪的手落空,惊醒了,他置身这个充满记忆的巨大空间,极易坠入梦境,忘记现在是现在,就是现在,很现实的现在。
他眼睛疼,伸手去揉,全是水。
现在不用想该不该,他本来该惜泪甚至没眼泪的,哭了。
不对,是他的眼睛哭了,他本不想哭,被屋子里的灯给晃的。
虞啸卿从快合上的门缝里看见一个人杵在一片阴影里抹眼泪,脸上没什么表情,门很快合上,看不到了。
门又很快打开。
虞啸卿站在门里,背光,隔着眼泪看,就是一尊光芒万丈的神。
只是这神的表情很不好。和平常一样。
他拼命揉眼睛,拼命到几乎都能听见他师长忍无可忍喝斥“你他妈要把眼珠子揉出来啊”的地步了。
可那尊神没动,也没发声,让门开着,转身离开。
他想我该怎么办?
又想我来干什么?
两个都没答案。他还没想好。
(六)
孟烦了要北上扫日寇。
这本是个悖论,北上扫的是不是日寇,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孟烦了又补充说小太爷我先把竹内那瘪犊子玩意儿贼偷了不要的13点拉豁了在他妈北上!
孟烦了南腔北调地说完这句话,他听出迷龙不辣林译和他们俩,没忍住把才喝进去的一口水全喷在瘸子身上,瘸子跳起来骂了句“王八盖子的”扑上来狠狠揍他。
瘸子不擅长在和平时期打架,何况气力全用去抠墙了,所以砸过来的拳头是虚有其表,他敷衍了两下,也就任他这么打下去。
孟烦了,你想打死老子?不如拿你那张破嘴皮子损死来得快。
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说。
瘸子没回应,把他扔在一边,直愣愣地看着外面,又呆了。
他想他是把自己丢进自己那个巨大的生存理论机里,要重新压出个人形了。
“烦啦,别老烦,试着把死了的人活出在自己身上吧。”
是龙文章送他们三个出牢房的时候说的。
第二天他的团长死了,第三天那人在孟烦了身上活了。
炮灰也有他们自己的神,这个神可以让死人复生。
他开始羡慕这个瘸了的情敌,却不能点破,他怕他说出来孟烦了会当场死掉。
后来瘸子一瘸一拐离开了。
他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个人真像龙文章,真像龙文章,真像龙文章……
他追上去,却被瘸子异常缺德地打在烂了的半边脸上,他疼得蹲下去骂娘,瘸子歪斜着看他,笑嘻嘻地对他说:“你别跟来,你还没想好,想好再说。”
他就这样在震惊中看着他曾经最鄙视的炮灰现在最珍视的兄弟带着他们真的已经升仙了的神消失在视野里。
(七)
他根本没想好。
孟烦了离开,他站在门外从早上目送他到傍晚,直到久得可以把瘸子再送上南天门,才折身回去。
屋子空了,他发现自己现在是一个人。他极少一个人。
他再次拽过何书光的被子摺好,还有自己的。
如果一个人生下来摺好两床被子就死掉多好。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终于转出门,磨磨蹭蹭拖着脚进了西巷,转两个弯,上坡下坡,过三道门,停在第四道门前,呆了三十分钟,又下坡上坡,转六个弯,过桥,顺着田埂路颠簸,一路走到师部,呆了三十分钟,回头走了四五步,发现天色暗了,路也远了,再也容不得他悠闲了,才又折回来,走进去。
他不是上前线,上前线容不得想,反正非生即死,他是进师部,去见虞啸卿,应该说去找虞啸卿,这次关乎他的情绪他的心。
他现在没有情绪。
如果他有情绪,可能是冲进房间冒死和虞啸卿打一架,然后大骂虞啸卿你他娘的龟儿子老子恨你一辈子,可能是冲进房间跪下抱着虞啸卿嚎啕大哭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师长干净又笔挺的军装上,可能是崩了他,可能是只想去看看他肩膀上的伤,可能是跟他讲道理,可能是日他先人板板……
但他没情绪。
他等着情绪从天上掉下来,好让他不再飘忽不定,活得明明白白,死得坦坦荡荡。
他的情绪全在虞啸卿那里。
(八)
他带着找情绪的表情终于走进门去。返身关门的时候发现小猴站在门外,脸色惨白地瞪着自己,刹那间又垂下眼帘微微颔首,走过来,替自己把门拉上。
他想是虞啸卿站在自己做了指示,他转过身,那尊神一动不动杵在桌子旁边,好像几百年都这个姿势一样。
他们离得不近不远,要抱要打都是恰好的距离。
他们互相平视,因为距离的原因,他看不见对方身后的万丈光芒了。
虞啸卿没戴手套,左手捏着个空弹壳,翻来覆去。
他认得那个弹壳,那本是个臭弹,一直挂在他团长脖子上,后来经他师长的枪,要了他团长的命。
他的师长脸色不好,不是表情不好,但也不过就是脸色不好,目光依旧灼灼。
他被灼得难受,只好低头去看那个弹壳。
弹壳在虞啸卿的手里翻滚,忽上忽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他的炮灰团长还在里面——当子弹咬进他下巴的一瞬间弹壳里留了一小绺魂,只要找孟烦了回来,捏个面人丢进他生存理论机里压一压,再把弹壳放进面人脑袋里,龙文章就又活过来了。
也许他的师长也有同感,否则为什么要如此折腾这颗弹壳。
虞啸卿突然开始走动,大步流星走到刚才坐的椅子面前,当着他的面慢慢坐下。弹壳被他紧紧捏在手心里,手,杵在膝盖上。
他看不见弹壳,只得抬眼看虞啸卿。
他突然俯视了。
他俯视虞师的战神。
那是个多么奇怪的角度。他可以看见他的天灵盖,他全部的头发,他的额头,他的眉毛眼睛上睫毛下睫毛,他的耳朵鼻子嘴巴胡子下颌脖子肩膀。
他看见他的师长左边眉毛上有一颗浅浅的痔,两只眼睛上挂着虞师特产的黑眼圈,是深褐色的瞳孔,鼻子旁边一颗痘,下巴上胡子没刮出形状一边浓一边浅,脖子上还留着去年鏖战不小心挂的彩,肩膀因为受伤,努力绷着也高低不平……
他呆住,为自己现在看见的神震惊。
他们曾经有过的距离,脑袋撞脑袋的距离,却没能让他看清楚那么多。
只因为他习惯仰视,习惯他的师座光芒四射金刚不坏,说话字字铿锵摄人魂魄,行路步步生威夺人心智,如同习惯他的梦中永远是篝火跃跃旌旗猎猎吹角连连。
即便拿脑袋撞了脑袋,也不代表他认他做兄弟,而是师座,兄长,父亲,领袖和神。
他脑海里晃过孟瘸子、不辣和龙文章的炮灰们。
他们相互掐架相互怀疑相互唾弃又彼此理解彼此信任不离不弃,这样的坦诚相见。
这才叫兄弟。
他终于理解了他的师长和他的团长为何一见如故如胶似漆,他团长的兄弟,成不了可以随便抛到南天门送死的部下,他师长的部下,成不了只一招手就能把脑袋挂到裤腰上钻进汽油桶的兄弟。
他们彼此艳羡,都想成为对方。
但他们最终全都落空。
(九)
虞啸卿换了个姿势,把手摆到桌上,弹壳从手心里掉下来,很刺耳的一声响,他伸出两根指头一捏,弹壳呼啦啦地转,如果里面真有个龙文章,恐怕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但是龙文章不在里面。因为虞啸卿灼灼的目光变得呆滞茫然。
也许,这也是俯视才能够看见的。
不可能不茫然——拼命奔死的人活着,拼命求生的人死了。
死人不能复生,活人,却也不能死了。
“……我知道,我不死,你清不了,我跑了,你顶罪,西线要没了头脑。你也能分善恶,知道敬人,换了个更糊涂的,只怕会死更多人。”
龙文章既然有了交代,虞啸卿就必须承诺。
他死不成了。
杀身成仁,杀身不能,何来成仁?
他垂下头。是彻底耷拉着脑袋。
他想要的情绪没有掉下来,没有把他那半颗心砸成齑粉,他没抱着他师长哭,也没毙了他,他们甚至连话都没讲一句。
他只觉得累,替虞啸卿累。
虞啸卿歪着头开始端详他。
如果不是在这间用25瓦的小灯泡就照得通明透亮的屋子里,他这么耷拉着脑袋恐怕要被拉出去痛打二十棍,可现在就是现在,他的师长不再是他的师长,他也不再是他师长的张立宪,他们形同陌路,却没有形同陌路的淡漠。
“我……累……”他斟琢半晌,觉得虞啸卿今天铁了心不先开口,因为今天开口之后有可能国将不国,师将不师,两个人最后维系着的撞脑袋的情份,不知道会被什么情绪冲断。
他长长呼气,抬起手,指着心脏的位置给虞啸卿看,“这里,只剩半个了。”
他暗自冲着天大吼无论是什么情绪掉下来吧,我对面这个人也在等着啊。
可虞啸卿没情绪,他继续抬着头,仰视他的下属。
很像第一次看见怪兽好奇无比不知道害怕的小孩子。
他只得继续表白,所谓表白,就是把他从前在他师长面前不敢用的词全用上,不知道讲的话全讲出来,把他师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动作全做出来。
其实他表白过一次,是在情急之下,他踹了他屁股。
“我以为如果我恨你,也许那一半就能长起,”他望着他的眼睛,“结果不灵。”
“我又想如果我原谅你,那一半就能长起,结果还是不灵。”
“烦啦,就是瘸子,孟烦了,今天早上走了,他说:‘先把竹内那瘪犊子玩意儿贼偷了不要的13点拉豁了在他妈北上’,我想跟他走,但那一半还是没能长起。”
“他说,我还没想好。”
虞啸卿点点头,表示他知道孟烦了的事,他深深吸了口气,结果让被忘到九霄云外的伤弄得一皱眉头。
“我还没想好。我还没想好。我就想知道这龟儿子怎么才能长好。”
他握起拳头捶了自己两下。
嘭嘭响。
虞啸卿站起来。
他又变成仰视了。但他眼里的虞啸卿没有变化。
虞啸卿伸手去摸他烂掉的半边脸。
他那只手实在太冷了,还泛着青,是受伤的那边。
他们好像惦记着对方的伤又都忘记自己受了伤。
“对不起。”虞啸卿说。
“我不能原谅你。”他回答。
“你用不着原谅我。”他的师长,温温地笑了,他从未见过的笑。
“你们尽管恨我。”
说完,他的师长低头苦笑,那也是他从未见过的苦。
他恍然大悟。
原来,是自己错了。
不是世间已无一物可信,而是自己,错信。
他不该把虞啸卿当神,那人本就是个“人”,柴米油盐七情六欲填斥的皮囊。
和自己一样。
他也只有一半心了。
(十)
世上本没有神,否则这么多无谓的生死又何必在这荒山野岭消耗殆尽?
是他们,何书光们,余治们,唐基们,成就了他们的神。
他们说要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拿命去装点他背后的万丈金光。
而他,自打成为虞啸卿,就为他们枕戈待旦卧薪尝胆。
因为举国沦丧,哀鸿遍野,亡灵和生灵都没了方向。
命把每个人放在每个人该在的位置,他成为张立宪,他成为虞啸卿,他成为龙文章,他成为孟烦了……他必须活着,他必须死去,悲喜有时,哭笑有时……
世间无神,命运无常。
“我不原谅你。”他哽咽着重复,重复再重复。
这次,他没有掉眼泪,他不再哭了。他真的没眼泪了。
“谢谢。”虞啸卿笑着说。
那只冷冰冰的手在张立宪烂掉的脸上,摄取微薄的温度。
他死不成了,他们都没了半个心,他的半边肩膀和张立宪的半边脸再也好不了了。
天降大任,虞啸卿必须是神,再苦,明天走出去也还得是神,不必原谅,还有更多的人死,为的让更多更多更多的人活,他注定要被死者憎恨,他注定不要生者原谅。神必须是这样。
这是龙文章的遗嘱。
他错信。因错信丢了半个心和半边脸,但他只能继续错信,天上亡灵地上生灵,须得有个念想。
龙文章招魂,虞啸卿也招魂,龙文章招的是死魂,虞啸卿招的是活魂,他们缺一不可。
他不能原谅,一旦原谅,虞啸卿便不再是神了。
他突然想好了。像孟烦了决定北上那样想好了。
他握着虞啸卿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把它放归原处,后退一步,扣好军装,整理仪容,然后啪地一声立正,致他最敬最爱,永远不能原谅的虞师座隆重一礼。
“师座!特务营营长张立宪向您报道!”
虞啸卿还礼。
他的身后倏忽再次光芒万丈,但他的声音低沉温柔。
“是团长,上校团长。”
他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