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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瞬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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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做梦。梦见都江堰。梦见自己站在宝瓶口,看被鱼嘴分流的内江股股叠叠,汇流到这里,猛然奔腾咆啸,瞬息即止,顺而平静延绵,隐没在广天阔地之间。
那突如其来的暴躁让他着迷,就算只在瞬息。
因为只要一个瞬息就足够恒久了。
他知道自己心底有时就是宝瓶口的岷水,狂暴不安,充斥破坏的欲望。
因为被驱逐得过久,逃得过久。
他不要万马平川一泻千里的平静,岷水灌溉过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得殷红。
他不能把用血浇出来的粮食放进嘴里咀嚼,哪怕是一秒钟。
所以他停下来,彷徨四顾。
然后看到荒野里,有一个和自己相同模样的人。
看不清表情,只觉得眼神凌厉。
“我不想再逃了。”他对那个人说,“我腻了,老子要杀人。”
那个人凝视他,仿佛要看穿他这辈子的心思——那就让他看穿好了!他坦然挺起胸膛,索性让对方一览无遗。
那个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算是允诺吗?
算不算允诺?
“哥。”何书光跑过来推推他,成天到晚在女人面前卖弄肌肉的家伙顶着两个严重的黑眼圈——又晚睡了。
他搓搓脸站起来,隔壁有动静,表示虞啸卿要出门了,他朝隔壁跑,刚好迎上,何书光追在后面,移动刀架向来尽职尽责。
虞啸卿脸色不好。所谓脸色不好,就是说脸比平时拉长三厘米,黑三度。这种时候这个人一向懒得说话,从何书光背后抽了刀,一言不发开车走人。
何书光有点悻悻,第七千一百三十九次不被允许见习练刀——这人是头暴戾的小兽,一身蛮力,满心都是学砍小鬼子的事。
痴心妄想。
他想笑,却被那头兽转过头来盯着,“师座又怎么了?”
怎么了?
他朝虞啸卿扬尘所在看去,横谰山,祭旗坡,怒江水,南天门,哪一样不是困扰,哪一样都能把他师座脸拉长三厘米,哪一样对那个人来说,不是折磨?
“你说怎么了?!”他瞪何书光一眼,转身走开。
江防,工事,排兵布阵,运筹帏幄本不是那么浪漫的事,全靠昼夜煎熬。
与其说虞啸卿时时枕戈待旦,还不如说他时时和自己作战。
何书光小狗一样咬在他屁股后面,无奈叹气。
他笑了。转过身,拍拍对方的肩。这个人长得实在快,区区一年就高过自己。
“行了行了,去找你禅达的姐姐妹妹吧。”哄小狗一样——就是哄小狗,何书光是小狗,凶猛忠心的小狗。
于是小狗咬了他,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冲出去,突然又返回,背走心爱的手风琴。
他耸耸肩骂了句“锤子”。
不足为怪。暴躁,很平常的暴躁,这里每个人都会突如其来的暴躁。
自己还不到驯服别人的时候。因为自己也未曾被驯服。
他想起刚才靠在门边打盹时候那个梦,当那个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他感觉到平静,不过,不是被驯服的平静,是相信自己不再孤独的平静。
天气很好,清晨六点,不冷不热,他朝天空最远端伸伸懒腰,走出师部,朝虞啸卿回来的必经之路走去。
晌午刚过,南天门那边甩过来几吨炮弹,乱七八糟砸在刚筑好的防备工事上,他丢下半碗饭跟着虞啸卿爬上横谰山最显眼的土丘,望着两军阵地隔空对轰,象看隔壁大妈吵架一样,两个人都灰头土脸,两个人都兴味盎然,直到脸色惨白的唐副师派上一个排的警卫把他们拉进战壕。
不过日军饭后运动般的盲炮总算把虞啸卿炸开心了,新筑的工事很耐扛,几吨炮弹非盲即哑,全无损耗,那张刀刻出来的脸上露出点吝啬笑意。
回到师部接着扒拉那半碗饭,快扒拉完了他那个完全不计小节的师座才恍然大悟一样顿了顿,问:”你饭是冷的吧?”
他低头望着碗里没剩几颗的饭,摇摇头,风卷残云吃光了全部,没再抬头,端着一摞碗出去。
他不想让那个人看出自己又被一句家常话轻易感动了。
他也不想让那个人察觉,他对他们全部的溺爱,都在这些他一向不屑的“小节”里。
在这个生死倏忽的地方,柔软的东西无从抵御,为此它只得隐匿,藏进每个人已化成坚硬岩石的灵魂里。
但不等于消失。
三天以后他接手特务营,任营长。
交接仪式简单得象根本没有交接仪式。
清点物资,交旗,完毕。
突如其来,不过他习惯了。
甫至禅达,一看见前特务营长歪七倒八的江防工事虞啸卿就决定要杀人了,他决定了马上也就行动了,现在还有一具尸体曝在怒江东岸,日军的炮火也没能把它变成灰,它代表虞啸卿的风格,虞啸卿的风格就是“少废话”,再多日军也干不掉它。
交旗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连前任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他手里捏着物资清单,朝站在一边的虞啸卿望去,他的师座也看着他,眼神通透,再一次看穿他。
他习惯了。
一开始就没什么废话可说。
他流离失所,他也流离失所,他身无羁绊,他也身无羁绊,他出离愤怒,他也出离愤怒,他烦得要杀人,他已经杀了很多人……他们同是一个地狱爬出来的,时辰早晚而已,没有废话可言。
“我叫张立宪,军校毕业,我要打战。”
十三个字,包括重复两遍的“我”字。他军校毕业,但未少读圣贤,出口成章是本份,只是他不想废话,不要废话,既然要杀人,就要把自己变成子弹,一瞄一准。
他知道这一定是那个叫虞啸卿的人想要的。
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为自己挺起胸膛与之坦诚相见的时候,那个人的眼睛也同样对自己坦诚相见了。
最后,那个人走到自己面前,伸出手,轻轻放在他头上。
算是允诺。
弹指七年。
辗转半面国土到了禅达。所过之处皆是焦土。
眉头越锁越深——虞啸卿的,他的,还活着的人的。
怒江就在脚下,传说月夜弱水,或有蛟龙现身,但他们难得下去,怕从江那边射过来的日本花生米。
不过也不是没有下去过。
那天吃过晚饭,一干盟军被扔在大厅里空对着地图嘀咕,他和何书光绕师部转了两圈也没找着他们师座,何书光小狗鼻子失灵,他平日里火眼晶睛也只能和禅达越来越浓的夜色干对瞪,唐副师座腆着肚子跑来跑去,操着他的陕西腔诅咒他向来乖僻的侄子——虞啸卿不见了踪影。
后来他想起早些时候在横谰山研究水文,某处湍流拐角无论如何也标定不了,他师座又挂了个黑脸回来,又一言不发搞得全员人心惶惶,最后不知是谁恨恨说了句:“要是能下去看看……”,虞啸卿的黑脸仿佛才消退了些许。
他顿时灵光闪现——他恨死了这个灵光闪现——随即通身冷汗,一跺脚朝城外冲去。
小狗也跟在后面,冲得比他还急,小狗平日里废话太多,只是这回没有废话了。
“哥,去哪?”
“锤子!”
“去哪?”
“龟儿子!”
“你他妈到底去哪?!”
“江边!”
那个人却无比悠闲。
好像专程为了故意嘲笑他们从三十里外紧张兮兮连滚带爬地“翻山越岭”下来的狼狈不堪那样地悠闲。
一向扣子都锁到最后一眼的军服甩在一边,一件白衬衫在黑漆漆的怒江边上相当于故意暴露给日军试探火力的伪靶,不对,是真靶,人肉靶,高级人肉靶。
他从山顶冲到山脚,其间听到两声枪响,他心跳加速,差点掉下去,只能尽最大可能祈祷上帝佛祖神仙保佑千万只是日军盲射,不是他师座无端殉国,结果呢,却见那人一脸云淡风清沿江散步……
等什么?等龙么?老子画一条给你啊!
他脚一落地就暴躁了,很想憯越,冲上去凑他师座个七八遍,掀进怒江冲走,了却诸多烦恼,但他只能是想想——他见过虞啸卿打架,非伤即死,但每次死伤的都不是虞啸卿。更何况,他不能,不仅仅因为非伤即死。
十分钟以后何小狗从山上滚下来,落地拔枪。
何小狗最爱拔枪,因为他觉得自己两个瞬间最性感——拉手风琴的时候,和拔枪的时候。但他从未朝大活人开过枪。
“哥!师座!”何书光惨叫,生怕对岸听不到。
他一拳头打过去,然后看着仰躺在滩涂上的兄弟,突然很想哭。
虞啸卿终于良心发现,转过身来。
他蹲下去喘气,仰脸努力看他师座。
那仿佛是唯一一次安静得没有一丝响动的禅达。
怒江在不远处默默奔流。
云南的天空是那样高,月光只能够到悬崖上的树梢,他看不到虞啸卿的脸,不知道现在会有怎样的表情,他仰望着,突然发现这个自己以为和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其实离自己很远,前所未有的远。
偶尔几次梦中,他们亦如此僵持。
虞啸卿站得很高,自己站得很远——一个现实中不可能的距离,因为这个距离太悲伤,现实没有那么悲伤,他们寝食同步,亲密无间。
几分钟以后他站起来,走过去,捡起军服递给虞啸卿。
衣服上有隐约白线,无论如何也标定不了的地方终于被标定。
他又有些想笑,他的师座连偷偷摸摸都要端着个架子,毕竟晚饭以后背着地图出去要不被哨兵发现那就是天下奇闻了,他终于笑起来,笑得很复杂,笑得悄无声息,笑得无奈,且悲伤。
虞啸卿伸手接过衣服,也笑了。
很多很多年后,他还能记起他鲜有笑容的师座的笑声。
很年轻的笑声——他已经忘记虞啸卿的年纪了,因为他视他为兄长,尊师甚至严父。他忘记了,那个人也一样是青年岁月,和自己一样。
一路爬回山顶的时候,他背着被自己打晕的何书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下了重手。
何书光在一伙人中年纪最小,又因身负活动刀架重任,不能请假养伤,所以没人敢下重手。究竟是小狗不耐打,还是自己下手重,他一边在这种无聊细节上开始纠结着一边气喘吁吁继续爬山。
他又变得很愤怒。莫名其妙的愤怒。笑过以后,更加愤怒。
禅达特产,每个人的暴躁。
几乎是起夜雾的瞬间,日军开始每日例行的盲射,隔岸枪声四起,好在没有炮弹。
有几次,子弹仿佛真的射过了江,呼啸着镶入东岸的山体。
他们在峭壁艰难爬行,他不得不回过头照看跟在后面一声不响的师座大人是否无恙,何书光一砣死肉压在身上,每次回头都象要扭断三截颈椎。
他不知道自己回了多少次头,总之,虞啸卿烦了,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喝斥:“走你的!”
他顿在原地,又扭回头来。
表情很不好。
虞啸卿立起身子,看着他,似乎有那么一点诧异。
他也立起身子,何书光从他背上滚下去,被一块石头挡住,姿势不雅。
“你不能死。”他听见自己脱口而出,这不是他打算说的却稀里哗啦说出来——灵魂出壳。
虞啸卿真的诧异了。
他伸手一把揪过他的师座,两个人两张脸差点撞了个稀烂,他任凭自己拿平日里撑破一千个胆子都不可能用的铿锵语气一字一顿地对虞啸卿吼:“你还背着我们一万两千条命!”
战打成这样,中国军人都该去死。
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毫不怀疑终有一天这个人会战死。
因为为自己预定了结局,所以他那么寂寞。
纵使站得犹如一柄利刃,刃尖的方向却是朝着自己。
这个不叫置生死于度外,这个叫绝望。
暴躁的绝望。
“你给我记到!”
他终于哭了。
虞师并不以掉眼泪为耻,他们相信掉过眼泪的人紧接着会抓起枪干死一堆敌人,所以他坦荡地掉着眼泪,坦荡地让对方看他隐藏在坚硬灵魂下的柔软。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不想孤独,再次孤独。
哪怕是一个瞬息,他想,他早已无法回到过去了,从他们遇见那一刻起。
“我叫张立宪,我要打战。我不想再逃了。我腻了,要杀人。”
那个人允诺过的。他们是同类,他们在一起,流离失所,亲密无间。
“我不会死在东岸。”最后虞啸卿说。
然后,他把手放在他头上,轻轻的,允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