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有尽[少爷和我]》入竹

6、执念

　　2、

　　刘波这名字似乎打从生下来起就烙在了我身上，别人喊起我都会觉得莫名的喜庆。我也乐得让他们一笑，毕竟因为一个名字就能让人发笑的人，着实不多。

　　巧得很，我就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和我一样。她叫赵娟，也是个和刘波一样普通且好笑的名字。

　　初见她的时候，像照镜子一般相似——我带着我的管家傲天，她带着她的丫头霜儿。

　　她说她是沈阳来的，跟我算半个老乡。她邀了我一道去喝咖啡，单独的。

　　咖啡是外国进来的时新玩意，上海不算罕见，很容易能找到一家咖啡店。
　　赵娟注视我良久，问：“你该不会真叫刘波吧？”

　　她这话问得诡异，我木讷答道：“嗯呢，你就叫我刘波就成。”

　　她没放弃，很严肃地望进我的眼睛：“你真忘了自己是谁？”

　　我蓦地抬眼。她的问话如晨钟敲开迷雾。难不成？

　　没等我问出心中的疑惑，她接着道：“这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待得越久陷得越深，越记不清来时的路。”她轻叹一声，语气忽然柔和了，“你是为了心中最珍视的那个人才来到这里的吧……他叫龙傲天，我说的对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凉气，“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能不知……”赵小姐望向店外，店外人不在，我们是单独见面的，“我也是如此。”

　　“你也？”我手中的杯子一抖，热咖啡的雾气摇晃，“莫不是……为了霜儿那丫头？”

　　赵娟眼神温柔，我却从她低垂的眼中读出了哀伤，那哀伤一定来自太多的故事。她不细说，我能明白，我们的确是照镜子般的相似。

　　“若不是有幸见到你，我恐怕要继续迷失在这里了。”我苦笑。

　　我跟她坦白，我是个表面热闹实质孤独的普通人，一直以自己的理智和洒脱为傲，却在一段难得而不可得的感情中可笑地陷入了迷局。

　　“情深便会如此。”赵娟说，“但是再情深，你也不要贪恋这里，否则你会忘了来时的路，那才是真的万劫不复了。”

　　我缓缓点头，赵娟似乎比我清醒，我也明白她说得对，可她的话落入我耳中我只觉胸口闷得难受，说不上来这是怎样一段情却实难割舍。

　　我颤抖着说：“我想救他出深渊。”

　　救他是我的本意，没想到用心太过，我自己也陷入了轮回，和他一起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而去，临到终了才发现，我的真心将他拖入了更为痛苦的深渊。

　　“……可惜我的方法好像不管用了。”我说完有种从容赴死的悲哀，“我能清楚记起我们曾经的点点滴滴，却时常忘了抬头看一眼时间走到哪里了，唯有他再度经历当年的危险时我才能陡然清醒。上一世便是如此……”

　　我掏出那方手帕来递与她瞧。

　　手帕认得出是拿我的真丝睡衣剪得，正正方方一块，怕勾丝还辛苦锁了边，帕角绣着个小蝙蝠，是傲天藏在身上预备生日送我的——

　　范海辛最后那一枪终归还是没能打中我，当时间指到十八的时候，他连同傲天就一起猝然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刘家安静得吓人，我呆呆地站在柜子前，久久没有缓过劲来。在傲天着急换下的斗篷内兜里我找到了这帕子，并将它一路带了过来。

　　赵娟握着手帕良久默然，忽然掏出一块怀表来，放在手帕中交给我：“这个送你，里面有我的相片。你方才说，见到我能叫你有短暂的清醒，看着这个定比你的法子管用，你可时常拿出来瞧瞧，别再迷失了。”

　　这地方确实可怕，起初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头脑还很清晰，记得住我要来找傲天，记得住我得赶在时间停止前带他走出深渊。
　　可是随着每一世与他相遇相知，我好像渐渐忘记了我是从何处而来，也没有意识到迷失在这里的危险。

　　看时间，是我唯一能让自己清醒的方法，只是故事往前推进，摆在眼前的钟也很快不起作用了。

　　赵娟能保持着清醒，这怀表一定功不可没。

　　我心想，如果是时常能见到她，何须对着怀表和相片提醒自己呢。我问，那你呢？她说，她早知自己寿数不足，很快便会生病离世，那时她也不需要这东西了，但我需要。

　　说到这里，她再三强调，生病、老死之类的自然死亡是回去的途径，但外力的伤害不是，叫我千万不能涉险，否则永远回不去了。

　　我说记住了。她露出了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暂别前她在咖啡店门口站定，对我说：“有些缘，从头来过是种折磨，该断就断了吧。”

　　断了那缘，说起来何等简单，真要下决心做起来总有千种不甘，万般不舍。

　　.
　　一日夜里，我不能入睡，躺在躺椅中回品着赵娟说的话——
　　这段生生世世的深情真的该绝么？找到来路做回那个孤独冷静的我真的那么重要么？

　　我找不到答案……

　　“什么是良人呢？”我忍不住问傲天。

　　“能让少爷得一世周全喜乐的，便是良人。”他答。

　　他答得无心，我听得有意。这一世，他曾立言要誓死护我，于我，他是再好不过的良人，而我却不是……

　　我的动情只能换来他的以身犯险。

　　.
　　我找到赵娟，我说，我的良人会因护我而死，我不要这结局。赵娟松了口气，说：“若你听我的，我可以帮你一起断了念想。”

　　她邀我同游胶州，约在火车上当着那两个人的面告白求婚。

　　这法子着实又损又绝情，我起初还是难以对傲天冷下心来，幸亏那夜我对他表露心意，他回绝了我，此时又跟我说，他对霜儿一见钟情。
　　我凭借着这么一点子心凉，掏出手帕还给他，了了这份念想，也终于能够对着赵小姐说出此生最不情愿的话。

　　“你可以做我的妻子吗？”

　　.
　　就在我以为故事顺利朝着既定的轨道发展下去时，意外降临在了我的身上，我将傲天从记忆中清除了两年，也蹉跎了两年，待我恢复记忆时，一切都快来不及了。

　　外面枪声如雷，所有的碎片奔涌进大脑中，我连滚带爬地摸回掉出的怀表，逼迫自己想起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王世昌设局用四成利故意挑起欧阳和刘府两家矛盾，欧阳果真派杀手前来，龙傲天为保护少爷而死，少爷痛不欲生，终离了上海。王世昌于刘府落败后将余货据为己有，昔日刘府风光无限，而今仅存旧址尔……”

　　此刻的我无比痛恨我曾提笔写下的这剧情，无比后悔我明明没有能力改命却还是动了真心。

　　*
　　3、

　　其实，我叫刘波是从三十四岁那年开始的。

　　我一直是个籍籍无名的短打剧目编剧，不爱在人群中穿梭，只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用文字勾勒出心中最好的人物，写尽世间百态、悲欢离合。

　　或许是过于沉迷，我常感到笔下的世界真实存在，能一口将自己吞进去似的。

　　三十四岁，我的创作正在过渡期，从前那些不成熟的作品通通被断舍离掉，我在摸索中开启全新的写作旅程。

　　就在我写完龙傲天系列其中一个作品，关于警察和卧底的小剧目时，所有人物和故事忽然在我眼前演过了一遍，仿佛已经搬上了舞台呈现了出来，真实到令人战栗。

　　老板总说我的故事过于沉痛，但他只知道我给了整个系列悲剧的结局让观众落泪，却不知道写遍悲剧的我才是走不出来的那个。

　　我把这个用“真心”二字解释，老板说，真心太过，人会疯。

　　我恐怕是真疯了。

　　其实我也曾屡屡想象，若是警察和卧底的结局不是那样，龙傲天的执念会不会化解，系列里所有的故事都将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带着这份救赎他的幻想，我竟然进入了自己写的故事，成了刘波！

　　.
　　要演一个带着混混样的警察可真不容易啊，还好我是编剧，之前在毒蛇帮的故事线我都清楚，很快就找着了那股□□小弟的味儿。

　　遇上开枪就怕得抖似筛糠，听见警笛就吓得抱头鼠窜，一副俨然被毒蛇帮同化的形象。

　　看着我亦正亦邪、似好似孬的怂状，傲天眼里有心疼，但我知道，我平安回来他高兴，甚至，相比较我一脸正气、宁死不屈，他内心深处更想看到我此刻软蛋脓包的模样。

　　如果当初我也能这么怂、这么孬，就不会牺牲在毒蛇帮了。

　　三年前，毒蛇帮贩毒条线被击溃，我作为吉普岛派去的卧底，趁这次机会得以回到警局喘口气。

　　他盼着我回来，我听得倒也十分恳切，毕竟我也不太想在毒蛇帮做大锅饭了，累死累活七年还拿不到几条情报。况且，在贩毒条线这么久，还曾被人摁着逼迫吸了毒染上了瘾，时常发痛到要用冰敷来缓解。

　　这样的日子我也想结束，但还没到时候。

　　我说，等到毒蛇帮彻底剿灭，咱哥俩就又能在警署团聚了。

　　他说，那你得多给点情报回来，加快咱们进程。

　　我记进心里去了。

　　我刘波从不是个胆小怕死的人，在警校里是个挑战规矩的一把好手，枪法又练得好，就是奔着贡献自己去的。

　　毒蛇帮的头目叫阿坤，重回帮内当卧底的时候，我主动汇报说我了解当地警方，不久便被他调到了手下办事。
　　他说我是进过一次局子还能逃出来的人，可以依靠我来跟警方斗智斗勇。

　　阿坤是个滑头，平常的小生意手下人可以知情，但这次没有轻易透露时间地点。我判断是票大的，很可能大规模出动，对警方歼灭这个团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一路尾随他过去。

　　谁知我在巷子拐角将他跟丢了，紧接着被一闷棍放倒在地，醒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捆在一处阴暗的地下室。

　　“你小子有点东西。”阿坤翘着二郎腿坐在一群小弟的包围中，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有人跟我说你是卧底，起先我还不信，没想到你长了个贼样，干的却是条子的事！”

　　其中一个小弟急着拱过来邀功：“老大，是我们信子堂弟兄发现的！亲眼见到他和一条子在一块儿喝酒吃饭，两个人有说有笑，那条子还管他叫师哥！”

　　阿坤命令对我彻夜痛打。
　　……这帮贩毒制毒的下手真狠呐，凡是沾上了毒.品这东西，人性什么的全都得靠边站。

　　我被注入了大量安非他命保持清醒，他们敲断了我的腿骨，用皮条抽打我暴露在外的伤口，在折磨了两天两夜后玩腻了，对准我脑门来了一枪，就是这一枪，造成了我额前几经轮回也难以消磨的创伤。

　　作为编剧，我知道发生过什么，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我进入了这剧情才发现没法修改，这充满悲情的结局是定死的。托尔斯泰也曾说过，我也不想安娜死，但是安娜必须死……

　　我的尸体被他们嚣张地扔在了警署大门口。

　　我不愿想象傲天看到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怎样的反应………
　　事实是，他被这画面整整折磨了三年，每一日都活在煎熬中，怨恨当初他为什么多嘴让我多带情报回来赶进度，愧疚于我替他挡下了几乎所有的苦却从不告诉他有多难。

　　以至于三年后发现阿坤行踪时，他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面，即便被一大群毒蛇帮众团团围住也丝毫不惧，眼里只有复仇的愤怒和积年的哀怨。

　　“砰——”

　　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

　　这伤太致命了，救护车立刻出发也很难挽回。临死前，他口中含着鲜血，呢喃不清地喊着师哥……师哥。

　　他执念太深，才不愿离去，堕入了每一层的轮回，遍吃人间苦楚，去见每一世的我。

　　我想让他释怀，便有了这出归来的戏码。这出戏时长十三分七秒，上演在他濒死前的十三分七秒间。

　　人死前会有幻觉，见到最想见的人，完成最憧憬的夙愿。即使是假的，能让他消解了这执念也好。

　　所以我成了刘波，一个装作胆小怕事的刘波，还故意说我不认识阿坤，好叫他以为我遇事就跑，根本接触不到毒蛇帮最危险的机密；我假装只想干最基础警务的样子，帮着东家找狗西家抓鸡，好叫他认为我不会再去执行危险任务，也给他虚构了一个他想要的平平淡淡的日常……

　　但当我参加他办的庆功宴后，我意识到不对。我没想到他在月下将我拥入怀中，好久好久，喑哑的嗓音和炙热的体温一下子让我混沌了真实。
　　“欢迎回家。”

　　我真的感受到了从心底生出的一种怦然，是漫长黑夜中做了一场美梦的际遇，遇见他是一种幸运，无论我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来，从何而来……

　　只是很快假戏收场，时间定格在这出戏的时长，也是我试图救他脱离苦海的时长。

　　可是，他并没有从苦海中解脱，而是继续在这个世界里行走，跟着一种莫名的指引，去了下一个篇章。

　　我这才发觉，这感情超越了愧悔。

　　而我，也在混沌的真实中，逐渐迷失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