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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抛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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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车,男人,女人,行李箱......
一开始顾北扉只觉得女人又出去跟那男人约会,却忽略了他们大包小包,像在搬家。
察觉到这一点,顾北扉拔腿就往楼上跑,一拳一拳砸在路辰家的小破门上,“路辰?路辰?你在家吗?路辰?!”
一路颠颠簸簸不知道过了多久,路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母亲抱着他哭得像个泪人,一遍一遍地跟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儿子,我的好孩子,妈妈不该把你生下来,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你受苦了。”
路辰盯着那个样貌模糊的女人问:“妈妈,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我真的不该活下来吗?可我也有活下来的权利啊,我想睁眼看看这个世界,这世上的人也不是每一个都这么糟糕......”
女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遍遍地道歉,喊他辰辰,辰辰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泪湿润了眼角,迷迷糊糊中行李箱动了,路辰似在梦呓,无意识地喊着:“妈妈......”
女人将行李箱寄存在一家私人小超市,说过两天来拿,路辰被她拉进仓库。
行李箱拉开一个角,姨妈蹲在一旁,看小孩窝在里面睡得安稳。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相框,框上是她英年早逝的姐姐,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她把相框塞进路辰怀里。
“姐,你别怪我,我不可能被他拖一辈子。”李秀芳说,“我只能陪他到这了。”
说完抚了抚路辰的头发,“多保重,路辰。”
既而拉上拉链起身离去,再无留恋。
黑色垃圾袋被留在超市一旁的垃圾堆里,男人从后面拉住女人的胳膊,问她在干什么,李秀芳只说了三个字:“扔垃圾。”
无边无际的黑暗,狭小|逼仄的空间,浑身僵硬无法变换姿势,越来越饿,氧气不足......
路辰做了很多很多个梦,梦里有个女人一直在哭,自称是他妈妈,不停地向他道歉,还有一个女人蹲在他面前,让他多保重。
他听出来那是姨妈的声音,奋力地抬起胳膊想要抓住她,可她脚步坚定,步伐决绝,就这样往前走着,一次也没有回头,走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他甚至,都没有见到姨妈最后一面。
路辰想大声喊她,想求她不要走,可又想起她说,如果发出声音就会被扔掉,于是他死命地捂住嘴巴,这一次他很乖,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可是姨妈,什么时候来接他回家?
密封的空间让路辰越来越喘不上气,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他只觉得身上的体力被一点一点地抽走。
很快不到半天二楼来了新的住客,搬家运货的大车停在路边,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将路辰家破碎的家具扔掉,再换进去新的东西。
顾北扉静默地站在一旁,看那些人收拾,看新来的一家人带着一个和路辰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住进去。
“哥哥?”小男孩喊他。
顾北扉猛地回头,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不是他弟弟。
“你住在这楼下吗?”小男孩问他。
顾北扉近乎呆滞地点头。
“我就住你家楼上,以后来找你玩啊?”
男孩笑嘻嘻软乎乎的,长相柔和,语气稚嫩,比路辰多了一份这个年纪应有的乖巧和童真。
路辰从五岁那年,是顾北扉看着长大的,小娃娃从小就嚣张得不可一世,五官端正,眉目锋利,他有一股子凶劲儿藏在内里,不轻易外露。
虽然有时候可怜兮兮,被人救济,但大多数情况,他无章无法,调皮好动,和“软乎乎”,“乖巧”,“可爱”这类词八竿子打不着。
可只有路辰,才是他弟弟,他现在不见了,顾北扉到处都找不到他。
顾北扉找到楼上房客,确定李秀芳卖了房子不知去处,路辰若真的跟她一起搬去城里,无论如何也该跟他道一声别,而不是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晚上顾北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夜里的风很缓,从纱窗外飘进来吹拂他额前的发,万物寂静。
手垫在脑袋下面,顾北扉盯着天花板虚空一处,脑袋放空发呆。
再也没有女人的尖叫声和小孩的哭喊声,再也不会有人在大半夜敲响他的门。
“路辰......”
他用被子蒙头强迫自己睡着。
半梦半醒间好像又听到路辰喊他了,“哥......”
这一声哥不像平时路辰喊他的声音。
路辰每一次喊他都是带着欢呼与雀跃的,要么找到了好玩的地方带他去玩,要么发现了新奇的东西与他分享,不然就是挥着拳头向别人宣誓主权。
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他,好像有一丝委屈,一丝不舍,甚至......有一丝求救。
他在求救。
顾北扉猛地惊坐起来,汗从额角流下来滴进领口,后背已是洇湿一片。
他抹了一把脸,闭上眼睛快速重现今天上午的情景,男人和女人说着笑着提了一个大行李箱运上面包车。
所以路辰在哪?
路辰在哪?
他全程都没有看到路辰,路辰却不见了?他们是怎么把路辰带走的?
一定忽略了什么细节。
顾北扉静静坐了片刻,盯着桌角一处裂缝出神,慢慢地瞳孔一点一点地放大,震惊的神色从表情上缓缓显露出来。
他甚至来不及穿衣服换鞋,从床上一跃而下冲了出去。
凌晨两点三十一分,顾北扉踩着拖鞋跑在大马路上,脚下是硌脚的石子路,家家户户安安静静地熄灯闭着门。
镇上没有夜生活,大爷大妈八点钟就睡了,小店超市九点准时关门。
远处是连到天边的地平线,顾北扉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喘不上气才停下来弓着背扶着膝盖急呼吸。
夜晚乡镇的星星很亮月儿很圆,他环顾四周,一切事物都在休眠,万籁俱寂,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人在一张图片似的世界里发疯,压着嗓子不敢大声呼喊,却一声一声地喊着:“路辰......路辰......”
“路辰,你在哪......”
“路辰,你在吗?在的话应哥一声?”
“辰辰......”
天大地大,他该到哪去找一个人。
超市老板很奇怪,女人明明说隔天就来拿行李箱,这过了两天也没来。
“说不定不要了呢,过会儿开箱看看里面是啥。”老板娘和老板一起坐在店门口,一边择豆角一边说着话。
“她要是再回来,就说过了时间,给她扔了。”老板搓搓手站起来。
镇上做小本生意的人,就喜欢占人小便宜,只要有理绝不饶人。
两个人择完菜一起到仓库,准备拉开行李箱分赃,一拉不要紧,差点吓掉魂。
拉链开了一个口,就见一惨白的小男孩脸,老板娘“啊”地尖叫一声,把老板也吓了一大跳,两个人齐齐躲在门后,脸色发白,嘴唇跟着哆嗦。
“先去看看还有没有气。”老板娘说。
老板大着胆子往前迈了一步,蹲在路辰跟前,手指往他鼻子下面一探,发现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还好还好,没死!”老板说。
“那快把他扔出去吧!”老板娘说。
镇上的私人小超市营业并不正规,环境脏乱差,过期的食物来不及清理还摆在货架上,更没有监控,报警对他们来说无异于自找麻烦。
只要路辰还没死,赶快脱离关系,他出了这个门,死在哪就碍不着他们了。
行李箱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孩,被大力扔在路边草地里。
路辰被摔得跌了一下,从箱子里滚出来,一头栽在泥里,嘴角啃了不少脏土。
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两天没有进食又长期缺氧使他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四肢无力到撑着身体坐起来都做不到。
路辰枕着脏兮兮的黄泥,奋力地开合嘴唇,唇上干裂出一道道血口子。
他用沙哑到不行的声音小声喊道:“哥......”
“哥......救......”
“救我......”
鼻头一酸,身上最后的机能供给了泪腺,他努力地睁着眼睛,红血丝在眼底狰狞缠绕,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滑过鼻梁落在泥地里。
“哥哥......”
顾北扉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他天南地北发了疯地找路辰,不放过每一条街每一家店甚至每一个过路人。
直到他在一家小超市旁的垃圾堆里看到了路辰的鞋,路辰的衣服,路辰的书包,铅笔盒,田字格本......
一开始垃圾袋放在一旁,不知道后来有多少人过来扔垃圾,未喝完的汤汁溅了一地,上面爬着蚂蚁和苍蝇,腐臭味冲鼻难闻,一根签子划烂垃圾袋,将里面的东西翻飞出来。
顾北扉呆愣在原地,看着路辰的作业本,姓名那一栏工工整整地写着名字,班级那一栏写着:四(4)班,后面画了一朵带着笑脸的七彩花。
七种不同颜色的水彩笔一笔一划涂在七个小花瓣上,现在被扔在垃圾堆里,溅着别人扔的剩饭汤汁。
一股闷气憋在胸口,心脏要炸了。
顾北扉只觉得眼眶一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凭什么,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随随便便抹杀他的存在!
“路辰!!!”
“路辰!!!!!”
顾北扉围着垃圾桶转圈,再远一点跑大圈,发了疯地喊他的名字。
“哥......”路辰听到顾北扉的声音了,他以为是幻听,却还是应他。
“哥,我在这......”
“这边......”
奈何他回应的声音太小了,顾北扉根本听不见,模糊的余光中,他看到顾北扉在毫无方向地跑着,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声嘶力竭。
路辰第一次知道顾北扉居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他第一次见到顾北扉失控。
那个人终于发现他了,几乎是踉跄着向他奔来,跪倒在他面前。
顾北扉将路辰捧起来,像捧一个坏掉的娃娃,或者一个纹路精美的花瓶碎掉一地的渣。
顾北扉哭了。
那是路辰记忆中一直到现在,顾北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
他满身狼狈,身上脏兮兮的,裤子破了洞,拖鞋磨掉一半,脸上挂着懊悔与后怕的表情,泪水滑过污渍糊了满脸。
他的小白花脏了,不再优雅高贵,不再冷艳矜持,可他还是这么好看,就连睫毛帘子上挂着泪珠都像镶嵌钻石一样。
路辰跟着他落泪,他虽然疼,却还在笑,笑得眼泪混着泥土滚落而下。
顾北扉把他抱在怀里,不断地抚着他的头发,用极致的温柔低声唤他:“辰辰,没事了,哥在,哥哥带你回家......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孩,谁也不能欺负你......”
“哥哥......”路辰窝在他的肩头哭泣,身体像被唤醒一样终于有了一丝力气。
他用这最后剩下的一丝力,抱紧顾北扉,紧紧地,回抱他。
乡镇上一丝烟火亮了。
从此路辰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