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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共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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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北扉第一次知道路辰有多疯是他八岁那年,跟高年级的小孩约架。
他们这种生活在市井小巷里的人,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小孩们从小打打闹闹拉帮结派,大了便成了混混头子,举着铁棍在巷子里找事。
路辰就是那个混混头子,而顾北扉是他的铁棍。
他从幼儿园建立的威信一直到小学三年级,终于受到了质疑与挑衅,大他好多岁的高年级混混听说了这个嚣张的小娃娃,决定要制裁他。
那日顾北扉照往常一样买菜回家,就见路辰那帮小弟沿着街道将鞋跑掉,补丁布鞋在空中飞了个大圈落在隔壁西红柿摊里,大妈甩着塑料袋破口大骂。
小孩们不管不顾地跑向顾北扉,脚丫子上沾着烂泥,一路跑一路喊:“匪子哥!匪子哥!快去救路哥,他快不行了!”
一根大葱还插在塑料袋里,顾北扉单手提着愣在原地。
约架的地方在镇子后面的北山,小镇本就偏僻,老一辈的人死后不火化,大棺材都埋在这山上,除了清明节,平时不会有人路过这里。
在这种地方打架斗殴,出了人命二十四小时都很难被发现。
顾北扉赶到的时候,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就有人兴奋地传报:“匪子哥来啦!匪子哥来啦!”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只有顾北扉知道,他打架的经历几乎为零,所谓“他们团伙的老大”也不过是路辰带头封的。
那日天光很暗,本就是阴天,傍晚更没有多少亮光,天在暗下去之前吝啬出最后一线微弱穿透林荫。
就在这样杂草丛生又人满为患的环境里,顾北扉还是一眼看到了路辰。
他在人群正中,承受着四五个人接连落在身上的拳打脚踢,却也勉强应对得过来,膝盖没有弯,身子骨也站得很直。
却在听到顾北扉来了之后,身体猛地一僵,被人狠狠地踢在腿弯处,下一秒膝盖砸在水泥地上,跪下去半个身子。
路辰一脸震惊地抬头,视线和顾北扉对上,被前方那人抬起一腿甩在脸侧,巨大的力量冲击头部,路辰整个人被甩出去,脸磕在路面上,嘴角都砸出了血。
他抓着地上的杂草痛苦地咳嗽,嘴里苦腥,那是污泥与血混合在一起味道。
“路辰!”顾北扉上前一步,被人拦住了去路。
“听说,你是他们老大?”
来人不过五六年级的小孩儿,个头却比顾北扉还高,壮实的模样放初中里也是发育极好的那一类。
那人口齿不清,一边抠牙一边吐痰,侧边脸颊还有一道十厘米长的伤疤,年纪不大,倒把混混两字贯彻得彻底。
路辰虽又混又痞,但长得好,而眼前这人除了丑陋,只剩下地痞流氓的下流气质,一副拘留犯的模样。
“他不是。”路辰说。
“是。”顾北扉说。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这就比较有意思了,流氓笑着,转着圈上下打量顾北扉,顾北扉一双好看的眸子丝毫不露怯地对着他。
路辰艰难地抬头,望见那人离顾北扉极近,近到都快贴上去,他瞬间有一种自己每天心心念念捧在手心里的小白花被一只脏手玷污的感觉。
路辰撑起身子,猛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紧拳头,猩红着眸子冲那人大吼:“离他远点!!!”
“呦!”那人笑着,“还挺护主!”
“谁让你们带他来的!”路辰阴沉沉的目光扫到后面,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不吭声。
下一秒双方一触即发。
路辰咬牙撕去校服一块布缠在拳头上,逮着人就往死里揍,又凶又猛。
顾北扉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他生性和善,不会主动伤人,全程围在路辰身边,为他挡去他防不住的攻击。
过程中不免挂了彩,路辰几次把他往外推,“你来这干什么,你又不会打架,就知道添乱!”
顾北扉抿唇不言语,他在这一刻突然想学着打架,他突然想,如果不能真正做匪子哥,他该怎么保护路辰。
这么想着,就真的出手了,跨出人生第一步,顾北扉一个重拳砸出去,路辰愣了一秒转头看他,身边一群人在欢呼:“匪子哥帅爆了!!!”
那天他们并肩打了畅快淋漓的一架,也是顾北扉第一次知道路辰这小孩骨子里有多疯。
他在揍人的时候眸子里没有难耐与痛苦,而是暴虐与兴奋,他越打越带劲,尽管浑身是血,牙缝里也是血,却要咧着嘴笑,这让顾北扉不寒而栗。
他不知道那女人从小那样的教育方式对一个小孩的心理创面有多大。
夜晚寂静的树林里有虫蝇细小的嗡鸣声,两个人头对头躺在草地里,一身火辣辣的血口子,精疲力竭却放肆大笑。
“笑什么?”顾北扉转头看他。
“匪子哥......”路辰喊了他一声,“我觉得很爽,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顾北扉问。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姨妈,我谁都不怕,所以我不可能输,我会把所有想欺负我的人,都打得头破血流!”路辰说。
“那为什么怕姨妈呢?”顾北扉问。
“我不敢反抗她,因为......”路辰扯着嘴角笑了一声,疼得皱了皱眉,“我怕她不要我......”
顾北扉撑着胳膊坐起来,看见路辰眼眶通红躺在地上,一只手搭在眼睛上,努力隐忍着什么,好像是哭了。
“我从生下来只怕过这一件事,就是怕她不要我。”路辰的声音里带着浓厚的鼻音,刚刚这么疼都没有哭。
顾北扉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静默地坐着听他说话。
“匪子哥!”路辰抹了把眼泪坐起来,一双渴求的眼睛望着顾北扉说,“如果有一天她真的不要我了......”
他想说那你要我好不好,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顾北扉凭什么要他,谁都不想要一个累赘,路辰是累赘,从生下来就是,在哪都是。
所以父母不要他,姨妈不想要他,顾北扉会想要他吗?他太怕被拒绝了,以至于无法将这话接下去。
路辰琢磨着转移话题,忽然听到顾北扉淡漠的语气吐出两个字:“我要。”
简单的两个音节撞开了心门,在路辰心底播下一颗深深的种子,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在顾北扉看来,像一只受伤的小狼突然得到抚慰,就连眼角晶晶亮亮的泪珠都是为了装饰他此刻的兴奋。
“你说什么?”路辰笑唇勾着,语调上扬。
顾北扉看着他,没忍住笑了,如果此刻路辰有个尾巴的话,可以摇得上天。
“我说我要。”顾北扉说。
“你要什么?”路辰反复确认。
“我要你。”顾北扉说。
“行,好啊~”路辰乐了,他趴近看顾北扉的眼睛,忽然问,“那你长大做我媳妇儿吗?”
顾北扉:“......不做。”
“那你要当我什么呀?”路辰笑着问。
“嗯......”顾北扉认真思索一番,片刻后对路辰说,“哥哥。”
“哥哥?”路辰说,“你要当我哥哥?”
“嗯。”顾北扉说。
“那我以后就喊你哥哥了?”路辰开心得快蹦起来,笑容在脸上荡漾,仿佛伤也不那么疼了。
“嗯。”顾北扉说。
“他们都喊你匪子哥,只有我能喊你哥好不好?”路辰又问。
“好。”顾北扉笑了。
夜晚树林里几乎没有亮光,路辰注视着顾北扉一双漆黑的深眸,只觉得心也跟着塌陷进去,在他没有定数的未来里,突然有了一个坚实的避风港。
无家可归的小狼从此有了归处。
顾北扉轻轻的一个“好”字,像是世上最动听的天籁,沉稳而坚定,告诉他凡事不要怕,背后有人。
“哥哥......”路辰喊他。
“嗯。”顾北扉抿唇应他,神色中是路辰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天晚上两个小孩一路踩着路牙石回家,路辰蹦蹦跳跳一路欢腾得很,仿佛那些血淋淋的伤不在他身上一样。
他跳了两下转头看顾北扉,喊他一声:“哥哥?”
“嗯......”顾北扉应他,“好好走路。”
“只有我能喊你哥,他们都喊你匪子哥。”路辰说。
“知道,你已经说了一路了。”顾北扉笑了。
“别人喊你哥你不准答应!”路辰又说。
“嗯,知道了。”顾北扉说。
“以后也是,一直都是,好不好?”
路辰站在路牙石上,定定地望着顾北扉,路灯的浅光落进他的眸子里。
顾北扉突然觉得路辰的神色里有一丝可可怜怜的乞求,这和一个小时前撸着袖子揍人的小霸王一点也不符。
他伸手在路辰的短毛上抓了抓,轻声应他:“好。”
路辰展颜笑了,他小心翼翼地抓着顾北扉的手,顾北扉便回握住他。
一高一矮两个的小孩身影在夜里相伴着回家,将路边石子地踩得咔咔响。
他们一块处理伤口,像两个受伤的小野狼,相互舔舐伤口,依偎着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