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钏钿》员外

2、第二章

　　“你你你你胡说！”
　　加兰居士拦住了气极难控的九弟子，
　　“徒儿，修习首先修身养性，这么多年你还不能学会万事淡而处之？”
　　“弟子知错了。”
　　“错不至于，那么对此，你有何想法？”
　　闻言，九弟子扑通而跪，
　　“师父！我从没有什么想法！更不会产生什么想法！自从我到了这里那天开始，我的心里只有修行，世间万事已与我无关，我可以学成护法，也可以不才普渡，但我此生已与红尘了断，若是徒儿有半句虚言，死无葬身之地！”
　　加兰居士微笑看着远方并不说话。九弟子静默了一瞬，便起身将欲反驳的枝莲扶了起来，
　　“抱歉，刚才是我情急之下没有考虑周全，才会有些轻视之言，不过，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我此生只想修行静心，参禅悟道。听你言语之间颇有慧根，既然你在此地修练成形也算是有与道法有缘，若你有心可继续修行。”
　　“绝不！”
　　看着枝莲怒目而视，九弟子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不过我想请你再听五百年居士论道。道法无穷无尽，你虽然悟性不错，但感悟的却不多，你既是灵体想必寿命不会短，或许五百年后你就会勘破其中玄机了。”
　　五百年？
　　“好！五百年就五百年！”
　　枝莲答应的很爽快。她想，反正这五百年她依然能和他在这里共同感悟。反正一千年她也不会改变心意！
　　枝莲为了让对方感受到自己诚心诚意，自答应那刻起，便回到画里再不出来。

　　日日听道，流年顺水，五百年对于修行的人来说，不长也不短。
　　很快，便过去了。

　　这一日，加兰居士论道会结束，待只剩下九弟子和居士两人之时，枝莲立刻从画里飘了下来，她向毫不意外的加兰居士行了一礼，便看向面无表情的九弟子，
　　“五百年已过，我的心意依旧如五百年前，不，是一千五百年前。”
　　“我亦依然。在下心系道法，纵使参不透也要尽全力去参一生，此生是绝对不会入红尘的，请仙子不必再执着，仙子应离开此清境，或许世间万物能够给你启示，就如这莲花，在下此生得一莲花境便足矣。”
　　五百年过去，枝莲不再冲动，她看向了加兰居士，加兰居士一如往常，
　　“一心参道之人必有所求，殊不知风动莲生香，心若开成一朵莲，一切顺其自然。”
　　话说完，居士轻轻一挥手，九弟子便跌入了凡间——
　　唉？
　　“不要！”
　　枝莲不明白为什么加兰居士要将自己的弟子丢去凡间，她只知道大千世界，一入凡尘再无可能这样山中静好的相处了！
　　可刚刚起云向下追去的枝莲却被一股强劲的法力托了回来。
　　待重新在清境站稳，枝莲看着面前微笑的加兰居士再也没了礼节，
　　“居士你这是干什么，你将不满意的徒弟送去凡间，我便去陪他，这也不可？”
　　“小精惯会胡言乱语，我什么时候不满意他了？我只是怕你心急坏了机缘罢了。”
　　机缘？
　　枝莲有点懵懂。
　　“你且放宽心，我只是让他去凡间历练一下，若是机缘得当，你的心愿也未尝不可。”
　　枝莲更加不懂，
　　“他不是已经修道几千年了？为什么还需要历练？”
　　加兰居士的笑容清澈随和，
　　“待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故事听完你便可下去找他了。”
　　枝莲不明所以，只能跟在加兰居士的身后，听着那飘渺遥远的讲述。

　　9000年前。
　　一位年轻俊朗的画师走遍千山万水回到故乡后，以为画技会有所灵秀，可他昼夜不停的画出来的画却没有一幅可称得上惊世骇俗，他觉得它们全都缺了灵气。画师走过满地的纸团来到水榭内，待枯望了两个时辰的白月后，才叹了口气想要回去折断画笔从此不再动笔。
　　可就在这低头间，一只含苞待放的幽蓝软绸赫然浮出了碧叶翠梗之间，冷淡的月光洒进水榭铺在莲塘，悠悠靛波中，蓝莲花苞淡然而立。
　　画师立刻取来纸笔画下了它。他很满意这幅画，但却在众人面前被嘲笑只能画此半死不活之像。他再次颓废的回到家，走进了水榭，画师盯着蓝莲花一直盯到睡了过去。
　　直到一丝丝的凉雨斜斜地落在他的脸上，他才在地上惊醒。画师揉了揉眼睛，下一刻他便觉得全身心都清明了。
　　眼前那株盛开在暮夏细雨中的蓝莲花拖着一位胭脂水的女子，女子虽踏着蓝莲花，但却丝毫没有摇摇欲坠，反而顾盼流光，神采飞扬。
　　那女子伸手搭在柳条之上对他盈盈一笑，沁人心脾，如饮甘泉，如临仙境。
　　画师愣了一刻，便立即回了屋子将其画了下来。
　　此后，他的画技进步飞速，每一幅都可堪称绝世佳作，画师以为这是神仙看自己苦心忧愁，才给自己编织了一场又一场的梦境，他给这如幻如仙的梦境女子起了一个名字——枫荷。
　　画师渐渐分不清梦境与平常，直到忽然一夜梦醒，不仅再也见不到枫荷，甚至连他全部的得意画作都不见了。
　　他跑去水榭，可蓝莲也枯萎了。
　　至此，画师再也提不起画笔，他整日在水榭内枯坐，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现境旧梦。
　　甚至不知眼前。
　　直到很久很久后，他才看清了眼前云雾弥漫，清水楼台，他听着隐约的道法，踏水前行，坐在了清境中，开始了论道。
　　论道会很久，画师也听了很久，他听进了心里，拜了加兰居士为师，位列第九。
　　他便是九弟子。
　　“他因枫荷得了机缘，也因枫荷不愿再入红尘，而你只是那唯一留存下来的画作。真正的枫荷依然在人间轮回等着画师。”
　　枝莲明白加兰居士的意思，她的执念是九弟子，而九弟子的执念却是枫荷，这是很难改变的羁绊。若是她能让九弟子的心中分不清枫荷与枝莲，分不清执念是人还是画，那便是有了一个新机缘。
　　虽然有点难，但枝莲很开心，
　　“居士放心，我不怕这执念。枫荷能让他出尘，我便能让他入尘。我不相信长的一样的人他会分的清清楚楚！”
　　加兰居士笑了笑便在她的面前消失了。
　　枝莲看着阁外水雾中莲花也笑了一笑，随即便踏入了红尘。

　　风吹裙裾流光夜，枝莲脚尖轻移缓缓的落在了高高阁楼上，双眸向下，她看向流光溢彩的长街，此时的长安城正是乞巧节，长街之上年轻男女欢声笑语不断，枝莲的目光渐渐落在一个小画师的背影上，只见小画师拿着纸笔漠然的穿梭在街头上。
　　枝莲的眼睛随着小画师一动，入眼处尽是节时花灯铺满街，青石板上的女子们长裙接地，随着浮满艳丽花瓣的晚风轻拽飘流，臂间的披帛也会时而拂过长街两旁的繁花之上，让人恍惚间觉得发间的钗钿与簪花都是飘着香的。
　　各色猜谜明灯下的语笑嫣然，让人依稀回到辉煌宏伟的盛世，沉浸在奢华风流的镜中像里。但只稍再深看一眼，那一簇簇争奇斗艳的牡丹芍药凤仙间已有了几枝枯萎衰败的，以及那浮华之下，角落里的砖瓦裂痕，因长安风流而忽略的斑斑痕迹与青苔都已在渐渐浮现了。
　　看着小画师穿过长安街头往人烟稀少处转弯，枝莲将眼神收回继续寻找着九弟子的身影。随着眼前的一座拱桥，枝莲注意到一身黄色长裙的女子手提莲花灯漫步去向河边。黄裙随风飘逸，倩丽的身影让枝莲觉得有些熟悉，她便起身落到桥上想要看一看。可当她落下与之对视一眼后，却只剩下震惊。
　　枝莲从来都知道两个人长的一样，但却没想到会长的这么一样。
　　由此，九弟子当年的画技可见一斑。
　　看着面前的人，枝莲不禁愣住，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的眼里，河边的枫荷正在望着浮满花灯的河水，她顺着枫荷看向了对面，赫然看着对面正站着的小画师——他居然就是九弟子！
　　枝莲看着九弟子，那是一双长安城中的灯火都没办法掩盖其璀璨的双眸，眸中的黑瞳如同月夜中的点点星，让人能够沉浸其中忘却这长安的繁华与喧闹。微蹙的眉毛随着双眼睁大而慢慢打开，似乎是给巍峨的山峰上了一层风秀。这样的眉与薄而润的唇显得整个人很是清秀俊美，唯有那双眼的深邃与鼻的锋利线条才能带出一点与胡人相融合的丰神俊朗。
　　枝莲有些发愣。
　　而河对面的小画师也在发愣，不过他发愣的却不是未现身的枝莲。
　　原本他想趁着乞巧节画一画这晚的风景灵秀，可长街上的钗黛锦簇实在俗气的很，所以他便沿着一条放满灯的河水游走，果然叫他看见了一只落在河灯上的水鸟，他觉得这意境很是难得，所以提笔作画。
　　很快，全神贯注一眼一笔中他就完成了画作，可当他再次抬头想要对比一番时，却发现水鸟已经飞走，只剩下兀自在悠晃的河灯——
　　月色朦胧，萧萧恒台，袅袅水光间，一袭松花黄裙飘立在浮满花灯的河对面，晚风将她身后的花灯满城化成背景，她站在前面，远处朦胧的光影与眼前点点花灯之光交错，头上的绢花流光溢彩，身上的大袖披衫肆意风流，柔婉飘逸，宽而长的裙摆随风而动，轻薄婉约，姿形艳逸。
　　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一贯纨绔的子弟会说什么一眼万年，从此后修身养性，但此刻看着眼前伸手即可触摸但又唯恐亵渎的完美意境，他忽而就懂了，为了一个人间不会存在的仙子，怎么做都是不够的。
　　他沦陷了，并且情愿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