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凶器》黎佳

8、八

　　弗雷德里克以摧枯拉朽之势绕了马诺城一圈，再次回到神殿，跟他一起回来的除了把他当神明一样崇拜的难民们，还有从天上不断掉落的腐肉和枯骨——不死生物被净化后，会回归到最原始的自然状态。

　　他离得老远，就看到跟树一样直直怵在那儿的几个熟人——还个个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微笑，要多温暖有多温暖——好像一个多月前想方设法把他弄出帝都下放到这种鸟不生蛋的边远地区的人根本不是他们似的！粗鲁地挥开叫着他的名字，欢欣雀跃扑上来的小傀儡，弗雷德里克冷冰冰地盯着面前的三位同僚，薄薄的嘴唇吐出两个字：“解释。”

　　艾尔弗雷德眼角的余光瞟了瞟满地的枯骨，再看看顶头上司的脸色——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两个已经躲到背后去了——他只能认命深吸了口气：“唉，我们真的只是路过。”

　　对面的人挑了挑眉，要不是涵养好，估计会直接冷笑，显然对他的说辞不屑一顾。艾尔弗雷德硬着头皮继续顶：“不过枢密卿大人要我们带话，如果路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你，请你务必回去……”

　　“干什么？”

　　弗雷德里克的气息已经平静下来，他淡淡地问道，同时伸出食指，用力点在企图趁机亲近他的小傀儡的脑门上，对它露出的委屈神情毫不动容。

　　艾尔弗雷德对这对奇怪主仆间的暗潮汹涌视若无睹——反正他想不明白弗雷德里克身边怎么会跟着个奇怪的傀儡，他离开帝都时分明只有一个人——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总之回去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弗雷德里克的语气忽然变得怒气冲冲，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离他最远的罗杰更是直接往后蹦了三步，奔到马旁边才停下。没反应过来的特雷西立即送去了鄙夷的目光。

　　被推出来当挡箭牌的艾尔弗雷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对那个无法净化的小傀儡说话——贝塔仿佛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着头，小声地解释说：“哦，弄疼你了吗？请不要生气，我只是想看看您有没有受伤……”

　　“没有。”在三名下属和一个女孩不满目光的谴责下，即使是弗雷德里克也只能硬邦邦地回答，“我很好……别乱摸。”

　　“那真是太好了，刚才好危险。”贝塔立即松了一口气，开始为另一件事情努力，它使劲拉扯主人的衣袖，伸出一只手指向正准备偷偷爬走的女孩，“艾薇儿小姐找你，很紧急。”

　　“谁？”因为无心举动就被下属责怪的弗雷德里克十分没好气。

　　“艾薇儿小姐，她要说的事和这座城的存亡有关！”贝塔尽心尽力，跑去拉住了一边默默咒骂它，一边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块石头或者干脆变成一坨烂泥的可怜女孩，不让她有机会离开。

　　“什么？”弗雷德里克被它的口气打动了，终于费了点心思，瞄了瞄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的女孩，一眼过后，他突然定住了目光。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圣骑士才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这幅笑容配上他的眼神，让正好抬头的女孩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漂亮的封印。”

　　艾薇儿刹那间单手撑地跃了起来，扬手就是一道带着冰渣的旋风。贝塔瞪大了眼，惊讶地发现她看上去像是完全没有受过伤——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不可能有这种活动力！

　　然而另外三名圣骑士在弗雷德里克尾音还没落下时已经警觉地站成了一个包围圈。女孩那团小小的龙卷风只不过闪了一下，就被金色光芒吞噬。

　　战斗状态的圣骑士们依然带着惯性的微笑，只是看向女孩的目光已经由探究变成了残忍。位置最靠前的红发小子肆意伸展着修长的四肢，像只蓄势待发的矫捷猎豹——他冲无路可逃的女孩露出雪白的牙齿，快活得不得了：“你看，可爱的小姐，这种乡下地方可真不容易能逮到个敌人宰一宰呀！感谢光明神！”

　　“不要随意口吐恶言，罗杰斯科特先生，您知道马诺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好了别太兴奋，收敛点。”封锁了女孩左手位置的特雷西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一手搭剑，一手结印，及时阻止了年轻同僚的丢人行为。

　　“得了吧！装腔作势的曼纽尔走狗们。”艾薇儿昂起头冷笑着，将不明所以正发呆的贝塔拉到身旁，“乡下地方不能说，随便宰一宰我这样的小女孩反而可以了？”

　　背后的艾尔弗雷德回答了她，他的语气平静而舒缓：“很抱歉必须杀死你，小姐，消灭一切黑暗力量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难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涌了上来。念完咒语的特雷西“啪“地打了个响指，淡淡的金色光芒立即拔地而起，透明的结界摸上去异常柔软却十分坚韧，将平民远远隔在包围圈外：“圣殿行动，清剿黑暗军团余孽，无关人士退后。”

　　“贝塔。”弗雷德里克自从揭穿了艾薇儿的身份，就一直冷漠地抱臂站在一旁，直到这时，他才出声唤道，“过来。”

　　“不能过去。”艾薇儿一把抓住没搞清楚状况的小傀儡，大声说，“别犯傻！跟着我走，不然他们早晚会把你宰了。”

　　弗雷德里克勾了勾唇角，放缓语气问她：“你还想走到哪里？”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个高阶圣骑士当主人，不过很明显他不是你的制造者……”艾薇儿不搭理他，只是急急地对小机器人说，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听我说傻瓜，即使他不宰了你，安特纳美迪亚圣殿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没有人能动我的所有物。”弗雷德里克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多了一丝不耐烦，“过来！”

　　“我知道圣殿会怎么对付你。”艾薇儿死死抓住在弗雷德里克和她之间转来转去的贝塔，“大祭司才不会在乎你的主人有多厉害！他们会连他一起宰了！”

　　“我说了没人敢动我的东西！贝塔，同样的话别叫我再说第三遍。”弗雷德里克脸色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稍微熟悉他的人知道他真的要发火了。

　　贝塔犹豫着跨了一步，立即被艾薇儿扯了回去：“你干什么！我们才是一伙的！”

　　“哦，艾薇儿小姐。”贝塔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难受得快要哭出来，“弗雷兹大人。这是怎么啦？难道你们在吵架吗？”

　　“……”

　　争执不休的两人同时张了张嘴，竟然哑口无言了。

　　“我的结界不是无限消耗的，副团长大人。”一直维持着结印姿势的特雷西无奈地插话，“拜托别再耍大少爷脾气了！快点下令吧！”

　　“净化之力都没用的话，我想普通的力量不会伤害到它的。”

　　艾尔弗雷德显然更加了解这位脾气执拗，打生下来就容不得旁人说“不”的年轻上司，他聪明的换了个方向柔声劝说。

　　早等得不耐烦的罗杰立即大大咧咧地说：“是啊，反正干不掉，那就直接干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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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扔了一个净化魔法，一瞧见雪白的光球迎面飞过来，艾薇儿毫不犹豫地抓住贝塔的胳膊，窜到它身后，比老鼠见猫还要敏捷——可惜还是不够快，于是再次被白光穿过的贝塔听到了细微的“嘶嘶”声，它扭过头，才看到艾薇儿的手臂被腐蚀了一大块。

　　“天哪！”贝塔震惊地跪了下来，捧着女孩的胳膊开始检查，不知道怎样才能缓解她的痛苦。

　　第二个光球的速度更快，艾薇儿惨叫一声，扑倒在贝塔怀里，它搂着女孩颤抖着哀求说：“罗杰大人，请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身边飘着大大小小光球的罗杰惊讶于小傀儡的态度，不由反问。

　　“不要伤害您的同胞！”

　　贝塔虽然还在惊恐地哆嗦，可是提高了声音，显然是在责备红发骑士的行为。罗杰用空着的手抓了抓头，觉得事情发展的不太对劲：“喂，这小丫头可不是我的同胞……”

　　“你们都是人类，怎么能自相残杀呢！这是不对的！”

　　见到对方丝毫没有意识到错误，贝塔愤怒地叫嚷着，把因为灵魂受到灼烧而痛苦抽搐的女孩紧紧抱在怀里：“太荒谬了！大家应该好好相处！”

　　“……”

　　三名圣骑士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里不约而同在想——没错，这可真是太荒谬了！一只傀儡在教他们跟一个黑暗信徒好好相处！

　　他们不得不一起望向默不作声的弗雷德里克。金发青年已经十分不耐烦，他举起右手，雪白的手套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干脆利落，杀气腾腾。

　　三人眼睛一亮，然而贝塔的反应更快，它站起来将艾薇儿护在身后，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们做这种事的！”

　　“你想干什么？”正面对着它的罗杰忍不住问，要知道高级傀儡发狂的时候也是需要花大力气对付的——有时候就像是在对付傀儡主人——它的主人好像是副团长？难道它是圣魔法做出来的傀儡？罗杰的内心无比烦乱，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也没个人管管！

　　“阻止你们继续做蠢事。”

　　贝塔的语气很坚定，它觉得在好好照顾这些人之前，有必要给他们上一节关于“自相残杀是自取灭亡”的常识课。

　　伤害同类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莉莉公主之所以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就是因为她的祖先总是在自相残杀，最后都死了吗？以前还有很多人类的时候，因为战争报废的机器人残骸堆满了整个星系，没有妥善的维修也没有人去回收——在所有机器人的记忆里，这是除了面对人类死亡外最恐怖的景象！

　　“听说莉莉公主因为想象力丰富可爱，也常常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来。那不要紧，人类总是会犯错的，何况她还是个孩子呢。”

　　贝塔的神色哀伤，语气依然很温柔。从头到尾，除了音调，它的声音没有变过。新一代机器人的音色并不一样，不同型号之间有着不同的声线以示区别。可也都按照惯例固定在一个柔和好听的，不会刺耳烦人的范围内，因为当初它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让人类舒服。即使是上万年后的现在，它们所拼命追求的，也不过是怎样让所剩无几的人类更舒服——然而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个世界，甚至连空间规则都换了，人类居然还在互相厮杀，好像非要杀光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似的。

　　于是这一次，伤透了心的贝塔终于用行动表明了机器人的态度——它一手揽着艾薇儿的肩膀，另一只手的手腕轻轻抖动一下，露出了弗雷德里克曾经借着夜色看见过的、那根黑漆漆、散发着不祥光芒的冰冷细管，“历史一次又一次向我们证明，人与人之间自相残杀的愚蠢行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苗头，也绝不能纵容。请你们明白，只有全体利益高于个体利益，这个族群才能生存下去。”